“我不管你是谁。你和屋子里的人的事情,和我没关系,我今天才认识Doctor Lecter与Pace先生,请别再缠着我了!”
Will只是漠然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Orlando。
他的眼神滞怠,眼周的皮肤颜色极度暗淡。不修边幅的头发和衣着令人不想靠近他。
Orlando突然产生了一点儿怀疑。
如果Will不是个疯子的话,他为什么一直跟着他?Orlando不由想到:难道他真的有什么关键的事情要提醒他么?
这个念头只是在脑中一闪现,很快又被摒弃了。
“我要走了。”Orlando钻进车里,发动车辆马达,Mercedes Benz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一分钟后,车辆行驶到了蓝区的出入口。
超太阳能路灯——一种顶部装置着1dm2光伏发电板的S形多向光路灯,照亮了银行大楼两百米高的玻璃墙。
这个时代的商业建筑物,一部分拥有『控制性外墙』,即是在透明钢化玻璃外,加装可滑动的带有防腐涂料的高密度薄金属板,在阴雨天或者空气指数极其低下时,起到防护作用。
这是城市中的若干个『六向通道』之一,在十字路口的上层,两条可转向闭合的高架通道,分别通往市中心和相邻的绿区。
宵禁后,交通治安部门会改变通道的方向,闭合由市区进入蓝区的入口。由蓝区驶出的车辆,也会受到监控——扫描车主信息及车内物品。
这样的交通规则,能有效防范不法分子进行抢劫活动,帮助城市规划部门,掌握所有地区的交通治安情况。
广播电台播放的深夜节目,永远是公益明星的安抚讲话,或者带有科幻性质的广告。
在大部分年轻人看来,世界已经虚伪到了极点,人们不得不依赖麻痹自我的形势获得安全感和对未来的希望。只是他们并没有思考,如果没有“取暖公益”的话,人们是否真的会去死。
操控系统的屏幕亮了起来,Lee的头像出现在上面。
Orlando接通电话,Lee的声音传来:
“Hey,你到家了没有?”
“没有,我在路口。”
“……最近的治安不好。”
“我有入户车库。而且绿区是防暴警察最多的地方。”
通讯器里传来空气净化机的轰鸣声,Orlando问:“你在外面?”
“回家的路上。”
“步行?”
“是的。”
“你很有勇气。”
“我和Lecter住的并不远。”Lee有点磕巴,“我是想问……你最近会有时间么?”
Orlando犹豫了一下,问:“你想去哪儿?”
“我家……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只要你有时间。”
“是的,我有。你想到绿区来么?”
“是的。”
“那我们明天见。”
“……好的。”
“Bye。”
“Bye。”
一分钟前。
夜空中闪过一条红色的电光。
通信基站顶层,镀锡铜六棱形接闪器顶部的金属杆迸出电火,经过泄放的电荷被倒入了大地。
河面上,超级密度钢支撑着碟层,构成了一些伞状建筑。每栋由一百二十根像是“伞骨”的倾斜钢桥支撑,伞罩——建筑物的顶板,由全玻璃板拼成,可根据天气变换形状。
据说城市的油路就隐藏在这些奇异建筑之下,被水底的防腐蚀硬硁基座所压挡,其力学结构,能抵御轻型导弹爆破产生的冲击波。
Will仰起头,向远处瞭望了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了下来。
Orlando粗暴的态度令他萌生出一些胆怯,比起Hannibal和Lee,他并不对城市里的其他人有更多了解。
他挠了挠脖子上因为过敏起的小疙瘩,重新将手放回梭织外套的口袋。
“Will。”
Lee从门口的胶合木结构台阶上走下来,把一张透明的卡片递给Will。
“你需要钱。不论是要生活,还是离开Lecter。”
“我要走了。”
“Hey,我不是Lecter。”Lee窥探着Will沉下去的脸,“因此你永远用不着畏惧我,过去,你也从不畏惧我。”
Will抬起头看向Lee。他们都有接近于绿色而又不是纯绿色的眼睛。
“但是你阻拦我杀死他。”Will说,“你不许我杀死他,也不许他杀死我。而他无时无刻不想‘杀死’我。”
“我不是Lecter,也不是你。”
“我曾邀你和我一起杀死他,但是你拒绝了我。”
“我拒绝你是为了你着想,Lecter知道你会那么做,而你不可能成功,你会变成你自己原本不想要的样子。”
“不,”Will说,“或许我会变成Hannibal想要的样子,但那样的家庭关系却不是你想要的。你不是在保护我,而是在阻止他实现愿望,因为我们都知道,过分的得意会令他失去理智。”
“对不起,Will,我必须捍卫Lecter。”Lee微微皱起眉头,显得有些伤感,“但是,你现在已经变了,你过去不是这样的,Will。你不再考虑Lecter的感受。”
Will摇了摇头,坚决地否认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一直。”
“Will……”Lee似乎还想说点什么,而他想说的话却被Will堵了回去。
Will的目光落向卡片,他平静地告诉Lee:“你和我不具有从属性。你和Hannibal,有不一样的初衷,却有一样的行径。”
“你认为我比Lecter更像野兽,但是你却不畏惧我。”Lee仍在试着取得关系的转机,“这是否因为我不具有神性?还是因为……我令你想起了家庭关系中的同辈?”
“够了,这一切已经不能变得更糟。”
“其实一切从未真的糟糕过,你知道的,Will。”Lee说,“至少你知道,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我不对你说谎。”
Will放在口袋里的双手捏成了拳头,他又一次感觉到拒绝的艰难,但却不是本质使然。
因为他太了解Lee了。
这种了解,也许甚于他对Hannibal,和世界上的一切人。
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相信Lee不会使一切变得糟糕,在他们三个人所共同拥有的时间里,他从来不能想象没有Lee的话,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Will转过身走了。Lee把拿着透明卡片的手插进口袋里,低头思索了一会儿。
Hannibal从大门口走出来。
他望着远处Will的背影,对Lee说:“在立陶宛和奥地利的时候,我无法想象只有我和Will两个人的生活会是怎样的。走在阿尔卑斯山Dachstein Glacier的悬空吊桥上,我无时无刻不在怀疑,他会突然抱住我跳下去。”
Lee问:“你是否想过真的杀死他?”
“我无时无刻不想杀死Will。”
除了步行,人们已经无法从蓝区走到其他地方去,从这里出发到达钢铸森林,需要行走半个小时的时间,期间路过数条通往各个地方的分岔路口。
城市的大面积居民区以颜色分成五类,分别是被称为绿区的“Green star”,蓝区“Danube”,最大的是拥有16万居民的“Security portal”,因最早建设的34条防空通道都有红色铅门而被称为红区。
Gray的治安非常一般,但最大的商业办公区都在西南方向,使其成为人们每天必须经过的地方。
“钢铸森林”与夜晚消费场所都在Brown equator,现在规划部门已经把这片拥有格林大道和州立大学,占地40平方里的地区更名为New Raleigh,但大多数人还是习惯于称呼它“Brown Area”。
情况在经过一个L形路口时就变得不一样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高炮广告牌,立柱支撑着三角型钢架,每一面的镀锌铁皮上装置有十几块大小不一的屏幕,二十四小时播放新型产品广告。
一栋一层是福利站的红皮大楼,有九格塑钢窗和砖混结构,由于历经了五十年风雨,表面的砂浆成片脱落,但因墙体极厚,仍被多家社会机构用于办公楼。
形形色色的招牌,像马赛克一样密集排布在楼面上,给人一种杂乱无章的感觉。
不远处的帆形居住区,内部有蜂巢一样的铁皮小屋,那是城市的大型贫民窟之一。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领不到退休金的老人和不同肤色的年轻人,都聚集在里面居住。
这几乎就是全市最混乱的地方。
围绕贫民窟的一大片区域,也都被帐篷、复合板搭建的临时居所占据。
整个褐区的楼旮和巷子,是酒鬼与毒贩子的集聚地,瘾君子也经常伙同在里面享受新型冰毒。
福利站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在等着了,一个装义肢的中年人倚着墙根儿,头耷拉在一旁的硁柱上睡着了。
酒瓶骨碌碌滚向了沥胶路,Will继续往前走。
棕皮肤的小女孩坐在绿皮垃圾桶盖子上,正在把玩她从禁区废墟堆里捡回来的玩具:一个摔断胳膊的重生娃娃,有以假乱真的皮肤、头发、眼睛、睫毛,甚至会流口水。
她的母亲蹲在垃圾桶旁的性用品招贴广告画下面,用注射剂针头刺入手臂。
经过福利大楼、居民区、集贸市场、酒吧密集的红灯区。他的脚步在褐区尽头的铁丝网前停下。
夜班工人正在处理废物,用反斗机把能够碾碎压缩的建筑骸遗搬运到载重卡车上,运往码头回收厂。那些已经完全成为垃圾,因辐射而焦黑,或者被硫硝腐蚀的东西,经过成分中和处理后就地掩埋。
Will回到帐篷里,把从福利站领回来的净化水兑进电热壶里,按下鸭嘴开关。
他捡起一封被人掖进门帘缝隙的信,看了一眼信封上的黑色印戳,又扔到了一边儿。
是法院驳回起诉的信。两年里,Will以各种理由向法院机构起诉Hannibal,但都被以“原告错误地主张法律关系”为理由驳回。
他甚至因为“自首并揭发Hannibal Lecter杀人罪行”被FBI分局解雇,还差点儿被关进精神病院。
水在壶中沸腾之前,Will把目光投向塑料窗外的废区。
红色锈迹爬上了铁丝网。
那后面的一切诡异而奇特。
大部分的战后废墟里都发生了尖端科学仍无法解释的现象。
被导弹轰塌出窟窿的大楼,矗立在成堆的废渣堆上,它曾经是石油集团州立总部。
旁边金属怪物一般的百层楼骸,整体如同希腊神话描述的巨柱,如今玻璃已经完全剥落,顶部和楼面皆被轰出了锯齿形缺口,称重部分的钢筋结构,断裂曲折,张出墙体,就像从伤口中伸出来的血管。
天黑后,硫雾从地井的孔眼中冒出来,在禁区内弥散成一团团,使得夜幕下的废墟地,有了一种可怖的气氛。
当人们看到自己那已经变得没落的家园,总不能不去追悼时间和曾经属于他们的财产。
前天有人在网上散布了“禁区深处发现僵尸”的消息,还附有一张骇人的照片,上面一个没有手臂,全身烧伤面积达到百分之九十的人,趴在地上吞食死猫的内脏。
褐区的家庭主妇声称排风通道里发现死去的小孩儿和三十公分长的老鼠。
流浪汉说“影子人”——一种只剩下影子,活动于阴暗处墙壁上的生物,最近又开始活动了。
……
Will不知道这是不是Hannibal想要的世界,但他永远也不能在看到这些场面时不伤感。
即便是在战前,世界在Will眼中也不是美丽的。
阴郁使他区别于其他军人,被人群孤立。他没有结过婚,就连朋友也没有。比起与人类接触,他更习惯于在犬类身上获取温暖,他养过四五条杂种小狗。
如果他与Hannibal的相遇不是一种命运,那就是噩梦的开始。
一只紫色蜘蛛爬上了Will的手背。
沾了油污的被角下面压着一摞免费新闻杂志。
一双鞋帮已经磨裂的靴子,被放在弹簧床的下面。
啤酒箱撑起一块残缺断角的胶合板,组成一张不常见的桌子。牙具和剃须水、一瓶防护油、便捷餐盒压着昨天的报纸。
而帐篷内层贴满了关于Hannibal Lecter的剪报:
《Hannibal Lecter遭诬告后澄清:在战争中军人皆是正义杀手》
《『裂解战争』一场因思想歧议而打响的战争——Hannibal Lecter》
《天才博士Hannibal Lecter在政法大学的演讲:大部分主战人士皆畏惧社会中自下而上的暴力,而其他人畏惧社会中自上而下的暴力,对暴力的畏惧恰恰促成全局暴力。》
《女记者夜访Hannibal Lecter:揭开信仰真谛》
《杜克大学心理系聘请Hannibal Lecter入职遭拒》
《Hannibal Lecter新书发行,『心理映射』成艺术界最新流行词》
剪报的页脚有密集的字迹,有些用炭笔写上去的已经模糊。
——2097年,1月,维尔纽斯:Jade.Walker。
——2096年,11月,Radaviius。
——2096年,9月17日,斯塔夫罗波尔,Иннокентий,Олег。
——2096年,9月1日,M. H.Scott。
……在这些记录中,一共出现了三十四个人。不包括一些被Will遗忘了名字的人。
Will永远都在关注着Hannibal Lecter,这个被其他人尊为理性之神的伟人,是他心里永存的魔鬼。
相比于自我的生存,Will更希望魔鬼的毁灭,如果他们浑然一体,那么结局就必须是一灭俱灭。
他从没放弃过寻找消灭Hannibal Lecter的契机。
灰尘从尼龙篷顶的缝隙间落了下来。
Will低下了头。
他的目光落到一行模糊的小字上。
——2095年,9月13日,立陶宛庄园:Joan.Presley、L.G. Garcia、John.Rodriguez、Andy.Moore、Axelle.Allen……
电焊工人在不远处焊接楼房的排水管,白光时不时映亮塑封窗,Will的腿在轻微地痉挛——是强电流通过肢体时引起的神经组织抽搐。
五年前,他在立陶宛庄园的一间地下诊室里,睡了一个月那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