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柄的KBP转轮手枪,旋转了一个两倍周角。
枪巢与附着绿褐锈迹的桌面进行摩擦,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
五个人屏住呼吸。
弹巢有模糊不清的机刻痕:0216 RSA。
经过喷镀的扳机与击锤,已经磨得发白。
握柄油漆了一颗蓝色五角星,被一弯金色月亮围绕半圈,那是关于巴基斯坦的记忆。
准星因经常挂到枪套的皮带,顶部用焊枪融化了棱角。使得套筒上那一条贯通的槽线,成为真正的准星。
“20世纪90年代初,这把枪作为俄罗斯警官配置的制式警用手枪,先进于沙俄时期的纳甘转轮,勃朗宁重型半自动手枪,而现在它只是废品,必须去无人区的垃圾处理场里才能捡到,和输液袋、废用针头、耗尽吸附剂的滤毒罐,有相同的处境。”
但是在这间屋子里,它属于男人中的王者。
他就坐在一张桌子的一头。
桌子的四条腿,被生锈螺栓固定在风化的地面上,氯化锌与路易斯酸腐蚀了硁,导致地面产生裂缝。
G·P背对着铁桌子,在角落里撒了泡尿,尿液流进了缝隙,到处都是骚味儿。
铆钉连接的檩条,使钢板拼凑成墙壁,厚度有15mm,窗户位于一面墙的最高处,宽度不超过30公分,被五根铸铁条封住。
屋子里的人是囚犯。
一共有五个囚犯。
一个身高超过了一米九的Alpha,腮部皮肤因强酸气体过敏,而起了红疹子。
他来的时候是没穿制服的。裸露出来的背部,遍布着血淋淋的鞭痕,这些伤口是一个月前遭到鞭笞造成的,每次他伸手去挠,血痂都会重新裂开,但他还是经常忍不住伸手去挠背。
疼痛是他比较喜欢的感觉,能引发对性刺激的联想。
屋子里的人不知道他叫什么,他时常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
另一个人叫G·P。他有三十公分直径的大臂,他曾经在Black bats部队管理军备,喉结有B字刺青。
他穿着一件印有蝠牙LOGO的聚丙烯纤维制服,站在角落里撒尿。
他叫那个十五岁的敢死队员做“马桶”,因为这位Beta,有时的确充当了马桶的作用。分不到食物的时候,他会用嘴接住其他人的排泄物,而且,他不喜欢吃冷掉的“食物”。
和他们一同被关进这间屋子的另一位军人,曾经是陆军连队作战指挥官,有一头能够引起他人浪漫联想的棕色卷发,和两只蓝绿色的大眼睛。
他从未遭受过性暴力,并不因为他是Beta。
世界上一共还有几个Omega呢?
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美国、俄罗斯、日本。可以确定的是,十年前,Omega已经绝种于俄罗斯、日本。
卷发的Beta是美国人,他和G·P服役于同一连队,被俘后,G·P充当了他的保护者,直到今天。
到今天为止。
因为他们之中最年长的“chief”,要求他坐在桌子的另一头。
chief只是个外号,因为chief不喜欢别人叫他king,所以他叫chief。
chief拿起了手枪。
对准自己的脑袋。
扣动扳机,非常容易,因为内部凸笋、复进杆、簧已经磨合得松动。
死也非常容易,当击锤撞击击针,击针再猛烈撞击子弹底,底火引爆子弹内火药产生高温,高压气体推动弹头飞离枪管,子弹射穿脑袋。
但这次,巢位是空的。
KBP转轮手枪旋转了180°,枪筒指向了卷发的Beta。
Beta的喉结涌动了两次,睫毛颤抖起来,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他用蓝绿色的大眼睛,看向对面的chief。
chief有国王一样威严的下巴。这儿的人畏惧他的同时,也把他当成生存下去的精神力。
屋子里的人数曾经到达九个。
他们被敌人俘虏,带进机舱之前,被没收一切武器,被强制脱掉军装,用三氯异氰尿酸消毒全身,经过口腔和肛肠检查后,他们能够拿回自己的衣服(不包括鞋),走进这间“屋子”。
“屋子”有可能被飞机运送到任何地方,可能是充斥维克斯毒气(VX)的隔离区,也可能是无人的荒岛,这要看他们的运气。
放逐规则来自联合公益组织:GodFinger的提议。
组织前身是联合国和平理事会,在战争爆发后,战火不断蔓延,有权干预各国军事会议,否决主战国决策的理事会成员,相继遭到清除。
七年前,那栋前广场矗立着十一国国旗的联合国总部大厦被炸毁,直属传媒台与所辖慈善机构,在遭到主战国军队清洗后,自行瓦解。
最后整个理事会只剩下一具残骸:GF组织。
他们能做的,就是开设防毒面具生产工厂,协助农民在农场周围插立铁丝网,在战区的街道上挨家挨户分发泡沫灭火器,埋葬无辜死于战争的平民,为俘虏争取获释权。
万幸的是,在两年前的世界巨头国家和平会议上,GF取得了参议权,并且获准参与讨论终战协定——《联合公约》的附加议定书条款,“俘虏放逐”第一次被写进了附加议定书的最后一页,角落里最不明显的位置——《关于战时保护俘虏条款》内。
然而,会议之后,和平只维持了三个月,战火又一次从塞拉利昂烧到了伊比利亚半岛,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扩散到俄罗斯,《联合公约》成了一纸废文。
令人意外的是,“俘虏放逐条款”却没有被遗弃,它变成了一桩笑话,成为军方虐待俘虏的又一兴趣手段。
大部分囚犯被关进囚牢后,会被放逐到世界各地,这取决于上帝的选择——由俘虏他们的部队成员在地图上掷筛子决定。
其中97.9%的俘虏,会被放逐在无人区和荒岛上,临死之前,与他们的室友经历最残酷的生存竞争——生命耐力竞赛。
一年内,像他们这样被俘、被遗弃的军人,多达十五万人。
这间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明确地知道自己的命运。但仍对生存抱有幻想。
当生存变成幻想时,他们的幻想就格外需要寄托。
chief充当了他们的寄托人,他沉默,冷静,为他们制定了“法律”,每个人都非常信服他。
“法律”的最主要条款之一就是:食物由上帝赐予。
由KBP转轮手枪的弹巢决定。
chief说,这种规则来自于古老的俄罗斯,最有胆色的Alpha们,曾经用进行轮盘游戏的方式,来争夺尊严、权利和Omega。
这把枪来自于chief的“兑换”。他说,枪是他用一块欧米伽古董手表,向俘虏自己的军官换的。军官的意思是给予囚室里每个人“仁慈之死”的机会。
而枪到了他手中,就成为了非暴力用途统治工具。
正因为持枪者没有用枪胁迫任何成员,屋子里的人才奉持枪者为chief。
他看似在行使着具有神性的权利。
虽然屋子里的大多数人,进来之前是不相信神的。
但进来后,他们就不得不相信神。
chief是最接近于神的存在。每隔七天,他和屋子里的一个成员进行轮盘游戏。
死者会在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内,成为其他人的食物。
每一次游戏都由他本人和屋子里的一个成员进行,他已经将这游戏玩了到了第五次。
第五次,他选中了卷发的Beta。
Beta的腿打着哆嗦,他不想拿起枪。
他也和其他人一样相信chief是不会死的,在由chief参与的前四次轮盘游戏中,他都没有死,他是受到神之眷顾的人。
Beta认为自己一定会死,在他看着chief那双深陷的眼睛的每一秒,他都是这么想的。
他颤颤巍巍地拿起了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汗滴穿了裤子,他腿上因接触腐蚀品而裂开的伤口,又开始疼痛。
他病了,是湿热症,他感染了雷伯阴性病毒,这是常在战区蔓延的疾病,其症状为:乏力、头晕、尿血,最后患者因肾脏衰竭而死亡。
最近,他一直在发烧,经常全身战栗,缩着肩膀呆在角落里盗汗,有时休克。
屋子里的另一个Beta,提议在他死后,将肉切割成一块一块的,顺着窗户护栏的缝隙丢出去,以免病毒传染。
G·P早就知道,自己的战友迟早会被分尸,他只不过想让他晚点被吃掉而已。
他甚至想过,当其他人分食战友时,自己能分到一整条腿。
“大个子”看上去仍然沉默,他的脸布满油泥,但他却有一双纯洁的灰绿色眼睛。
那简直迷人极了。
如果这间屋子里有一个Omega,一定会被他高贵的荷尔蒙气息吸引。
chief用深陷的眼睛,注视着卷发的Beta。
Beta扣动扳机。
没有子弹从枪筒里射出来。
chief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那是得意的,像是上帝一样的笑。
“我们因相信上帝而得到他的眷顾。”chief说。
Beta的眼睑颤抖了一次,他似乎对chief感到怀疑。
“你相信上帝么?Will。”chief问。
“从我们走进囚牢的第一刻起,已经被他放弃。”卷发的Beta——Will说。
“你相信上帝么?”
chief笑着回答:“是的,我们必须相信他。”
Beta看懂了他的笑容:这是一种极具权威的,嘲笑。
他在嘲笑谁?他的嘲笑对象一定是屋子里的人。
Beta似乎突然就和桌子另一头这个强大的男人有了默契。
chief举起枪,但是没有对准自己的脑袋。
他连续开了两枪,血从“马桶”的眼窝里,与G·P的眉心位置喷涌而出,两个人的躯体顺着钢板滑倒在地,他们的手和脚,在一瞬间失去了力量,以扭曲而松弛的姿势垂了下来。
Will像是被雷击中似的,全身打了个哆嗦,躲去了墙边。
他盯着地上的死人,几乎无法相信他们已经死了,他们死的太突然了,他们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被一向公正的chief打死。
Will这时候发现,坐在床边的大个子,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两个人倒下去,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他不是处变不惊,
而是对这种情形早有预料。
或者他早就知道,chief会打死G·P和马桶。
chief笑着走了过来,用手扶住Will的后颈。
Will被那只温暖干燥的手搂住脖子的刹那,感到自己的喉咙也被掐住了。
“Will,我不会让你死的。”chief说。
“你……你不是这儿的人。”Will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收缩,他的思维一下子穿透了极致恐惧。那被恐惧埋没了一个月之久的智慧,又重新回归到他的脑子里。
“你……不是这儿的人。”
chief不是“这儿”的人,大个子也不是。
Will就像在刹那之间,受到了诃息的点拨,他明白过来。这儿的人,绝不可能像这两个人一样冷静,他们的冷静,简直令人发指。
他们在这里,并且与囚犯们度过了一个月的时光,但他们并不是俘虏,而是施虐者。
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掠食俘虏的恐惧与躯体。
Will意识到,
chief身上,那种一直被所有人视作神性的特征,其实是撒旦的气息。
“Will,知道我为什么打死他们两个么?”
“……游戏结束了。”
“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你病了,需要得到治疗。我因你的缘故终结他们的生命。”
“不,不不不……让我走……”Will绝不相信魔鬼口中“治疗”是种帮助。
“Will,”chief捧起Will的脸,迫使他看向自己,而不是窗户,然后用手掀了一下他的眼皮,带着关切之意说,“病毒在你体内扩散了,我们该出去了。”
大个子站起身来,倚着铁桌子,饶有兴致地看着Will。他笑了。
他的笑简直令人无法设防,使人联想起Olbye,那个赋予所有人快乐的大天使。
Will只感到头晕目眩,喉咙发烫。眼前的两个人,已经将他填埋在恐惧之中,他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不会吃了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还需要受到怎样的虐待,他甚至不想问及自己的命运,因为,他害怕他们的声音。
胜于畏惧死亡。
大个子走到屋子的一面墙前,抬起右手,用关节敲击着钢板,他敲的是军用密码,听上去像是利用二进制编写的电码。
之后,屋子的一整面墙,被穿黑色制服、带防毒面具的人从外面打开,一位侍者,脸上带着铜质鸟嘴面具,走进来将一张精致而美观的口罩递给chief。
chief没有接过口罩。
“今天是几号。”
“2095年,4月13号。”
“Lecter先生,结束了么?”大个子走上前来问。
“是的,非常感谢你的参与,Pace先生。”chief——Lecter先生用侍者递上前的一次性涤纶毛巾擦干净双手,向Pace先生伸出自己的手。
Pace先生看着他的手,笑了。
侍者递来另一条毛巾,Pace先生擦了擦自己的手,然后握住Lecter先生的手。
“这真是令人难以遗忘的经历。”他说。
“你……你的目的是什么……”Will满头是汗,高烧令他感到很冷,他的脑子在轰轰地响,整个人似乎随时可能昏倒。
Lecter先生搀扶着他,从囚室里走了出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Will问。
“Lecter,”Lecter先生在Will耳边说,“Hannibal Lecter。”然后,他从容地接过侍者手中的合金针管,刺入Will的脖子。
他托住了Will的脸颊,像是捧着一件艺术品那样,捧着他的脸,略微认真地说:“Will,我会为你打开一扇门。”
Will的手脚渐渐失去了知觉,声音在远去的过程中,听起来越来越不真实。
Hannibal Lecter对他说:“上帝第一次遇到莫迪时,惊讶于他拥有爱的能力。而我对你的共情,产生了与他相同的惊讶。”
“你……要把我带去哪儿……”
“共情第一次被引发的地方,有季节变化,有正午与星座,是伊甸园。”
Will晕了过去。
Hannibal Lecter把他抱了起来,眯眼望向远处。
焦黑的电缆,缠住了坍塌建筑的钢筋,强酸腐蚀了硁与地基,铀裂变反应导弹头内的气溶胶,使四野的一切残骸,都具有了血污一般的褐色。
那是雨,齐克隆B的近亲,未经稀释的氰化物,与释放抵抗性溶剂的烟雾弹发生反应,所形成的红雨。
氢爆破使大地产生了裂隙,浓烟与雾,从地底冒了出来,遮掩了一丛丛高耸的建筑物骨架。曾经处于爆破目标区域内的一切设施,陨入了深度超过半公里的陷坑中,地底的油管与防空通道,仍在被火焰焚毁的过程中。
赤色的浓云从至远点呈放射状扩散,遮蔽了天空的一半,那是化学物爆破引发的奇景,必须在末日到来之后,才会产生。
Hannibal转过头,看向铁桌子上的手枪。
握柄的星月图案,关于巴基斯坦的记忆,是美好记忆。
……为调剂和平而发起的小规模战争?战争曾经为和平服务,直到真相揭示的一天。
铁锈和酸雨,管道与硁石,才是文明的本质。
这已经是一个被过度反应的世界,因人类无法遗弃它而苟存。
它使人无法相信任何神明的存在。
于是军人率先放弃信仰。
那只是开始而已。
Hannibal低下头,看向Will的脸。Will的卷发被风吹起来,碰到了他的下巴。
这也只是开始而已。
五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