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羡澄】斗酒纵马>第27章 (二十七)

  来人是个看起来至多二十岁的青年,周身的鬼气极盛,身后就是尸山血海,他姿态却仿若流连花丛,在万鬼群魔之中风姿绝然,画地称王。

  单凭一己之力能够催动数不尽的邪妖进入符咒封锁的岐山,畅通无阻地攻进炎阳殿,了不起。

  温若寒双眼微微眯了一下,再过十年二十年,若这青年能够保证不被邪鬼蚕食,并且钻研此道,自己还真未必是他的对手。

  只可惜他没有那十年了!

  温若寒的眼中骤然暴出两道狠戾的精光,他抬起了手。

  可还没等他将这黄口小儿一击致命,孟瑶已在他背后猛地抽出了恨生,银光一闪,迅速割下了他的头!

  温若寒连错愕都没来得及就已经倒下,没了他的庇护,魏婴又站在门口,尸群骤然向孟瑶疯狂涌来。

  孟瑶匆匆两剑刺死了几具走尸,眸光迅速瞥过四周熟悉的布局。

  他与聂明玦约好的时间还有一盏茶,但方才千钧一发,温若寒出招后魏婴必死无疑,他也不会再有第二个温若寒无暇顾他的机会。他实在不得不动手!

  这该死的魏婴!跑出来破坏他的计划!

  孟瑶踏在家主王座上,他可以照原计划绕柱从屋顶的窗外逃离,他修为较低,逃窜的速度却很快。

  可是他快,魏婴却比他更快!

  一道轻快笛音响起,如微风绕耳而过。孟瑶御剑而起的动作生生一凝,有两只只剩森森白骨的细手抓住了他的脚,狠狠一拽,他顿时从剑上跌下,直直朝着地面摔去!

  这时魏婴恰好出现在他要落地的位置,一伸手就掐住了孟瑶的脖颈,将他举在空中。

  魏婴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呀,抓住了。”

  从他那张脸上孟瑶就知道事情绝对不简单,他听说江晚吟在温家人手里出了事,就觉得这魏婴恐怕要疯魔。但他好不容易才杀了温若寒,怎么能就这么折在他手里?!

  孟瑶两手都握住魏婴的手臂,勉强挤出一丝呼吸,哑声道:“魏无羡!你别发疯,我刚刚才杀了温若寒!你没看到吗?!”

  魏婴歪了歪头,似是觉得他这话说得很好笑。他一手提着孟瑶的脖子,孟瑶这时才看到,他的另一只手从肩上道小臂就有一道极长极深的伤口,分明是他自己划伤,正汩汩地往外流着鲜血。

  有厉鬼实在发馋得紧,但又不敢贴上去吸,怕魏婴动动手指掐死它们,就只好张着嘴,凑到他的手下面,等着血液滴进它们的嘴里。

  孟瑶被他掐住脖子,透不过气,眼前开始有些隐隐的发黑,他开始挣扎,心中默念着时辰,倒着数到最后几位,聂明玦突然从正门破门而入,手中拎着霸下。

  聂明玦暴喝道:“魏婴!他和温家人没关系!放开他!”

  魏婴悠悠的转过头去,全然不为所动,嘴角嵌着笑意道:“他身上这身炎阳烈焰的袍子,难道是我眼花?”

  聂明玦额上青筋暴起,他本可以一刀就劈了这人,但孟瑶的脖子还捏在他手里,他也不清楚是他的刀快,还是魏婴的手更快。而且魏婴此番全为复仇,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杀了他。

  聂明玦忍了又忍,大声道:“魏无羡,你师弟的死、云梦江氏的灭门之仇都与他无关!他是我送来的卧底!你放过他!”

  魏婴突然狂笑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阴狠,他伸手一指着地上的尸海,厉声道:“无关?这些人或许都无关,但又与我何干?!”

  陈情在他手中翻了几番,他手臂上的鲜血涌得愈发厉害,魏婴又道:“我放过他?为什么?你怎么不叫他们放过江澄?”

  听着江澄的名字从魏婴嘴里说出来,只怕这人是真的疯了。聂明玦脸色铁青,他来之前金子轩曾拜托他如果看到魏婴,一定要拉他一把。

  当时他答应了,可眼下这种情况,还叫他怎么拉?!

  聂明玦握着霸下的手紧了紧,他看到孟瑶的脸已经开始泛青,一定要快速解决,不能拖延。

  聂明玦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道:“魏无羡,你有什么冲我来,放开他。”

  魏婴神色不变,倒是孟瑶已经无神的双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惊异。他又把孟瑶举得高了些,甚至还在手中晃了晃,奇道:“赤锋尊,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何要冲你来?”

  聂明玦咣的一声将霸下砸在地上,怒喝道:“你与他也无怨无仇!”

  魏婴面色一变,突然露出一个阴狠决绝的笑来:“姓温的,都和我有血海深仇。”

  他话音刚落,掐着孟瑶脖子的手突然一松,孟瑶直直坠进簇拥在魏婴脚下的尸群里去,他大口的喘气,就看到魏婴的手中似乎拿着个身边鬼将递来的东西,那东西一落下,他的左腿顿时传来一阵极其惨烈的剧痛。

  他听到自己惨叫一声,紧接着就是聂明玦近乎狂怒的暴喝。

  聂明玦和魏婴在炎阳殿中就动起手来,聂明玦修为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手里还抱着一个孟瑶,行动难免受阻。

  他并未祭出杀招,即便这人当着他的面砸断了孟瑶的腿,他答应过金子轩的事也不能这么快就出尔反尔。

  可魏婴步伐轻盈,根本不正面接招,鬼怪多变,每当聂明玦就快抓住他时,又有各种各样的鬼物突然变了模样,惑乱他的眼。

  这一代中修为最高的聂明玦,再加上百个聂氏门生,竟然都抓不住这一个人!

  魏婴足尖轻挑,几转间便坐在了温若寒的王座顶端,唇边抵着一支黑亮挂携红穗的长笛,突然吹出一道极其凄烈的悲音。

  聂明玦还以为他要进攻,没想到下一刻,所有邪魔狂鬼一瞬间都调转了方向,齐齐朝着座上的魏婴奔去。

  聂明玦骤然明白过来,那些鬼怪他早就控制不住了,他方才吹的是他的绝命曲!

  魏婴瞬间就被那些鬼祟吞没,他腰间的江氏银铃疯狂作响,笛音逐渐转为呜咽,在万鬼狂啸中几乎再听不见一丝声音。

  对于魏婴,他本就不打算见死不救。何况如果他救了魏婴,金子轩必然欠他一个极大的人情。

  战功易得,人情难觅。

  孟瑶需要这样一个机会。

  聂明玦猛地握紧了手中的刀,他放下孟瑶。霸下的刀锋一瞬间红光耀眼,他凌空一劈,强烈的刀气将团团围住魏婴的万鬼尸群中生生劈出一条血路来。

  他劈完这一刀,霸下就已经失控,数十斤重的大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他也同时口吐鲜血,摇摇欲坠。就在这一刻,他除却孟瑶最得力的下属迎着霸下的余威冲进尸群,浑身的聂家虎纹红袍被刀风割得四分五裂,但还是挣扎着把魏婴拖了出来。

  聂家门生把魏婴送到了金鳞台,金子轩立刻兑现诺言,直接安排孟瑶腿伤好后第一时间归宗认祖,只是聂明玦伤势颇重,刀灵一发狂躁后再难压抑,需要借助外力。

  不止他深受刀灵困扰需要静养,孟瑶的腿骨也被魏婴那灌了全力的狠狠一砸碎得不成样子。这伤一般的大夫也能治,只是日后难免会留下些瘸拐跛脚。

  而温情在屠山之前就是远近闻名的神医,她也因此契机被聂明玦保了下来,将孟瑶的腿治得几乎与以往无异。

  孟瑶在那之后就住在了不净世,等他归宗认祖之后,就宣布与赤锋尊结为道侣。

  魏婴一直被关在金鳞台,手脚都被铁链锁着,有人来时就锁死,不能动弹。半年内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心病却毫无好转,甚至隐隐有越来越重的趋势。

  他趁着别人给他送饭时仅用牙齿就咬死了好几个金氏门生,到最后来给他送饭的人都穿着金丝软甲,戴着结实的铁头帽、厚厚的手套,才敢上前来给他喂饭。

  看到他们捂得这样严实,魏婴就坐在原地冷笑,笑得那些人依旧不敢上前,每当这时,他就会破口大骂,譬如懦夫孬种不能事,最好能骂到那个人实在忍受不了杀了他。

  魏婴一直相当不配合,半年后的某一天,江厌离突然来了。

  江厌离站在门边,看着地上骨瘦如柴的魏婴,冷冷道:“不吃不喝,你就这么想死?”

  魏婴道:“对。”

  江厌离的左手原本覆在右手之上,这时她拿开了左手,一条灵流紫鞭闪着电光从她手上垂下,魏婴的眼神突然一亮,他总算能死了。

  紫光并不灼目,甚至有几分黯淡,因为江厌离修为不高。若是江澄或者虞夫人使出全力抽他,三十鞭内他必定丧命,江厌离这样的,至少要抽上百鞭……

  魏婴不怕痛,甚至隐隐的兴奋起来,百鞭就百鞭!百鞭之后,他就能下去陪江澄,江澄一定等了很久了!

  江厌离又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想好了?”

  魏婴道:“想好了!”

  江厌离点了点头,脸上并无表情,扬手便是狠辣的一鞭,劈头盖脸地朝着魏婴身上抽去!

  可魏婴万万没想到,紫电的鞭身方一挨上他的身体,江厌离同时松了手,紫鞭顿时化作一枚银环,牢牢地套在了魏婴右手的食指上。

  魏婴怔然,木木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指环,口中喃喃道:“这……”

  江厌离猛地从一旁抽出一把剑来,冷声道:“阿澄给你认过主,紫电伤不了你。”

  她说完这句话,骤然箭步而上,又是狠狠一剑朝着魏婴的脑袋劈过去。可就像安排好了似的,紫电与此同时又迅速化作了鞭形,直接将江厌离手中的灵剑抽飞,鞭身裹在魏婴面前。魏婴金丹有损,而且这半年来早就无比虚弱,灵力不足,紫电上的光芒时隐时现。

  可即便这样,紫电依旧固执的保护着他!

  紫电使用起来极其耗费灵力,不一会儿就又变回了指环,套在魏婴的手指上,静静地圈住他的手指,就像是某个人。

  魏婴怔怔的坐在原地,麻木了近半年的心脏突然抽痛起来,紧接着越来越痛,痛得他几乎再也直不起腰。

  “怎么……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认主……”

  “我……我明明……”

  我明明没有保护好他。

  我明明亲手杀了他。

  有泪水骤然夺眶而出,滑过他的脸庞,然后大滴大滴的砸在地上。

  魏婴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右手,把指环的位置贴在心口,力气大的仿佛要将整只拳头都塞进胸膛里去,融着他的血肉,让他再也忘不了这种感觉。

  他的额头抵在地上,浑身抽搐了片刻,突然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江厌离此时再也无法装作冷漠的样子了,她快步上前,把地上的魏婴抱进怀里,一遍遍摸着他的头发,眼泪不断的流出眼眶,落在魏婴的发里,落在魏婴伏在她膝上的额头上。

  第二天魏婴被金家的门生扶着从密室里出来,他瘦得太厉害,而且半年从未活动过四肢,自己根本就站不稳。

  金子轩看着他,冷道:“清醒了?”

  魏婴道:“清醒了。”

  金子轩继续道:“厌离怀着身孕,让她陪着你这样大哭大闹,你满意了?”

  魏婴闻言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有欣喜、有痛苦还有许多的后悔,他很快又垂下了头,道:“对不起。”

  金子轩道:“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你打断了阿瑶的腿,赤锋尊为了救你差点丧命,关押你的半年间你杀了四个人。现在没人在你惹祸之后给你收拾烂摊子了,你该给他们一个交代。”

  ……是,没有人了。

  魏婴低声道:“是。我会给的。”

  金子轩突然叹了一口气,他绷得冷峻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疲惫,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轻声道:“……醒了就好。你回去吧,等你身体好些,再来道歉也不迟。”

  魏婴抿着嘴唇,过了很久,才对金子轩道:“谢谢。”

  金子轩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就走了,他也转身就回了莲花坞。

  他当夜回到莲花坞,发现里面全都是生面孔,这半年来一直是金子轩和江厌离在打理莲花坞的大小琐事,门生也是新招来的。

  魏婴站立尚且站不稳,但还是用随便撑着地,双腿有些发抖,背脊却挺得很直。

  魏婴道:“你们好,我叫魏无羡。今天起就是你们的主子了,有意见吗?”

  那些门生面面相觑,魏婴的身体看着实在很弱,可他的眼神和表情又实在太坚定,面上还有笑意,可他们就是无端地感到敬畏。

  那是从尸山血海中翻滚过的人才有的杀意和威严,有一个门生带头跪了下来,高声道:“见过宗主!”

  那个人就是沈愁。

  不到一个月后他带着沈愁和其他几个门生上了金鳞台,当着所有人的面砸断了自己的左腿,五成是为了道歉,另外五成则是为了立威。

  从那之后,大小家族都知道了莲花坞有个魏宗主,平日里总是对着人笑,可他眼里的冷意、背后狠辣凌厉的手段,无不令人闻之胆寒。

  对自己都这样狠绝,对别人可还了得?

  再加上他又有光辉战绩一夜屠了岐山,久而久之,便有人暗地里称他“欢喜魔屠”。

  然而他觉得这名号实在是很难听,自己当然不用,不过这也妨碍不了别人要这样叫,长久以来的便形成“云梦只知魏宗主,莲外欢喜人魔屠”这样的一种现状了。

  莲花坞日渐壮大,渐渐又回到当初四家各分一方,毫不相让的局面。

  江厌离把他从阴曹地府拖了回来,但他毕竟亲手杀了她弟弟,情意越深便越发觉得有道屏障将他们阻隔。

  他和江厌离金子轩的来往不太多,每逢故人的忌日,或是佳节便要聚一聚,偶尔也会在清河聂氏的清谈会中相见。

  魏婴终日忙碌,原以为自己这一生就会这么过去,却在十三年后的某一个上午,为了祭奠死去的江澄才将江厌离和金子轩叫来。但他听说莲花坞门口发生了争执,有个宗主打扮的人要进来。

  他心中疑惑,快步去了门口,才看见那人背对他站着,一身紫衣,身形比他记忆中的稍稍抽高了些,腰间别着一串九瓣莲的银铃,还有一柄佩剑。

  那剑他这些年来看过千遍不止,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是三毒。

  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江澄?”

  他口中念着那人的名字,心中却想起他这些年烧过的香,拜过的佛,还有那在江澄与他小时候睡过的屋中,一尊小小的泥菩萨。

  故人听了他的呼唤,回过头来,完完整整的站在那里,面上的表情有些吃惊、有些疑惑,还有些他看不太懂的情绪。

  魏婴则过去拉住他的手,两只手,两只一模一样的紫电。

  他不知道这个江澄到底从哪里来的,但这也不重要。

  守志净心,可会至道。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放了十三年的陈情终于一朝重新响起,囚心十三年的执意突然消失得全无踪影。

  蝶过南柯,江澄终于醒了。抑或说,是他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