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喻王]Clear to land>第十六章

  十八年前

  强劲的空调把七月份的酷热阻隔在外,喻文州第一次来到机场,暑假打扮的他只穿一件运动背心,此刻正蹭着手臂上被冻出来的鸡皮疙瘩,一心二用地听着父母的嘱咐一边跟喜欢的女孩子传讯息,嘴上依然是乖巧的。

  是是,帮你打听阿姨喜欢什么牌子的香水,我会问到的,放心。

  饭会好好吃、不会喝太多汽水、冷气不开整晚、洗澡完会记得吹头发、不给阿姨一家人添麻烦、要有教养要跟表弟妹好好相处、会小心照顾自己、每天跟你们视讯,会的,当然想你们──

  这些话从他们决定出发时就开始叨念整整一个月,喻文州自认还没怎么叛逆,就算耳朵都长茧了还是全程微笑承诺直到双亲进入海关口,他的送机也就到此为止。

  他依稀记得母亲踏入出关大门前回头又语重心长了一句:念书也不要太辛苦,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妈只在乎你健康开心就好。

  喻文州随意嗯了声,此时手机震了下,他低头划开那个女孩的讯息,说明天要一起去动物园玩,喻文州回了讯息,心不在焉抬头对方好像已经消失在关口,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再见,也不记得最后一次母亲看着自己的表情到底是什么,反而那封简讯从标点到图释都记得清清楚楚,想忘都忘不了,只是从那之后,他再也没跟这个女孩说上一句话,他办不到。

  坠机的消息是一周后传来的,他们在欧陆搭的一班短程航班坠毁在英吉利海峡,当时喻文州寄宿在阿姨家,正在房间写功课,阿姨匆促地推门进来,喻文州以为她发生什么事了,正想关心,对方突然抱住自己,放声哭了出来。

  那嚎泣对十二岁的孩子来说真是太哀伤太悲痛了,在他短暂的人生经历中从未感受过这种情绪,喻文州当下手足无措又隐隐不安。

  那个晚上,不管大人们有多悲痛,最后还是把悲剧告诉了这个孩子。

  喻文州醒来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睡眠被强硬打断使他呼吸急促又全身发僵,在棉被里挣了下,慢慢平复自己的心跳,又花了半分钟让脑袋清醒。

  闹钟显示凌晨四点半左右,天都还没亮,距离起床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沮丧地按了下眉心,上头都是冷汗。

  恶梦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一个,对喻文州来说其他程度的也称不上是恶梦了。

  十二岁暑假的离别,他也反复梦了十八年,不算习惯但也总归不会哭了,可每个做完恶梦的隔天要去机场报到时,喻文州还是有些心情低落的。

  他决定今天早上多吃一个蛋当作补偿,在浴室淋浴时的喻文州这样想着。

  虽然不尽如人意吧,但喻文州确实还是记得一些事的,例如他近乎偏执地逼自己执行送机时母上的所有嘱咐──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念书运动、别喝太多汽水、冷气不过夜……还有好好地想念他们。

  洗好澡吹完头,喻文州早上不喝咖啡不行,之前的豆用完了,打开橱柜里头放着王杰希从墨尔本来回来那包,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确实非常好喝。

  回到卧室天已经亮了,喻文州一进房就看到衣柜上挂着的制服。

  自从前天王杰希离开后,他便无法再用平常的心态去看待这件外套,甚至外套的主人也同样。虽然那天王杰希什么也没讲,带着一点还没褪去的不好意思就匆匆告辞了,可他怎么能不在意呢。

  出门前喻文州对着那件外套大眼瞪小眼,突然后知后觉地有些难为情起来,他摇摇脑袋直接把外套挂进衣柜里,门关上,暂时不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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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今天的天气表,能见度比昨天稍好,但还是有可能结霜。另外,消防部于下午一点要做演习,会占用L36跑道约三十分钟,演习前会再通知一次,请值班的管制官留意一下。”喻文州主持的晨会气氛总是比较轻松的,他捧着咖啡比划白板,底下四五个组员也人手拿着豆浆跟早餐,没有太大忌讳。

  喻文州翻了一下资料,抬头道:“另外气象台通知,最近要注意午后的上升气旋,还有这个季节鸟袭频繁,请多留意跑道状况。”

  “现在外头雾还很大,如果能见度不转好的话,早上那波高峰期可够呛了。”郑轩支着脑袋咬着吸管道。

  “那就祈祷来阵不强不弱刚好可以吹散雾又不影响降落的风吧。”

  “说得比唱得好听啊喻主任。”

  开完晨会,喻文州拎着耳机走上旋转梯准备入席。

  塔楼顶层所谓的TWR是没有电梯的。TWR建造标准以三百六十度的全方位视野为最基本要求,这个小小的环形空间被落地玻璃围绕,一切设施都低于肩膀,讲求无论在哪一侧都能直接目视东南西北而毫无阻档,柜子上不得堆积东西,更别说建电梯了。

  TWR的旋转梯跟阳光、无线电耳机麦克风、行程板条、实时天气与GPS银幕、来自世界各地口音的北约音标,跟这个制高点上,机场一年四季一日三节都能一眼望尽的景色,可以说是喻文州身为管制官的职业生涯基本版模了。

  要能见到这种景色,首先得通过空间意识跟敏感度的测验,除具备对应复杂状况的临场应变能力与基础航空知识外,还要参加课程培训并通过考试,最后得完成为七到十三个月的实习,攻克每一个扇区的席位结业后,方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管制官。

  这个过程本身不会是轻松的,压力肯定大,管制官工作量也超乎想象,不过对喻文州来说,技术层面的事还真不算大事,自己那点对机场与民航的心理阴影才是真正的难题。

  决心入行后很长一段时间,面对这些问题,喻文州一半借着那点不服输的倔脾气跟偏颇的执着,半强迫半鼓励着自己适应了,另一半就靠无数包烟丝烟纸打火机陪伴他度过难熬的日日夜夜,也算是关关难过关关过。

  可在外人眼里,喻文州的仕途可谓顺风顺水,不仅实习顺利,三十岁就在首都塔台担任要职,升迁机会也相当乐观,像是天生就吃这口饭的,要不知道的人还认为他对航空业充满热忱呢──热忱当然是有的,喻文州想。

  黄少天曾吐槽他,那是喻文州上航大时直接在模拟舱吐了后,担心这点心理影响生理的破毛病会拖后腿,所以一个劲地念书培训想要弥补回来,结果冲过头,本想着能压底线吊车尾通过就行,没想到还第一名毕业了,也是很讽刺。

  他当初实习就在B航,首都机场一向是流量最大管制工作最繁重的地方,当初前辈总说如果在首都实习没有吐过一两次的根本不算事儿。喻文州也吐过几次,但他不知道是因为压力太大还是纯粹讨厌机场就是了。

  他没办法昧着良心说这是世界上最棒的工作,也不能毫无芥蒂地说自己有多热爱空管。但活到三十岁,他确实半个人生都一心栽在里头,与其说非它不可,不如说他没办法放弃吧。

  虽说开始的动机并不纯粹,也涵盖了说不明白的偏执,可幸运的是,除了那些私人因素,喻文州认为自己能胜任这个岗位,而这样的景色一看就是六年。

  总的来说,他不仅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也庆幸自己能站在这里,除此之外,喻文州也不曾间断地尝试去看真正高空上的景色,在飞机上。

  “GAL031,进入跑道32R等待──”

  卢瀚文是塔台今年的新人,年纪轻轻但却相当优秀,顺利地通过见习,前些日子转正了,喻文州身为他的OJT是相当欣慰的。

  塔台的小新人在第二个席位前放单,喻文州走到他身后看了一下指挥状况,卢瀚文按着耳麦回头笑道:“这班GAL的副机长是小别哥哥呢,他好紧张啊,王机长好像要让他起飞喔。”

  喻文州看了一下进程卡上的编号,确实是王杰希今天飞福冈的班机,他没多说什么眼睛还是盯着前方道:“视线不要离开跑道,32R好像有鸟群聚集,先不要让他们起飞,用望远镜确认一下。”

  “啊……是,我看看啊──真的有鸟,要不要通知地面派消防组去驱赶一下?”

  “好,让王机……让GAL031原地等候,我去通知。”喻文州道。

  三十分钟后,跑道清空,卢瀚文送走了刘小别跟王杰希的班机,也到了九十分钟的换岗时间,喻文州才要接他的席位,那头郑轩接了一个电话,说是魏琛办公室找他过去。

  “我接你吧,他老人家怕是要训话了。”郑轩一脸你好自为之的表情拎着耳机过来交接。

  其他管制官心照不宣,脸上表情多是同情。

  喻文州手底下的组员都知道他不能搭飞机的事,毕竟共乘训练跟之前返航闹得塔台一阵混乱,说什么也得给出解释。好在喻文州很得下属缘,同事们多半能体谅他们喻主任这点罩门。

  喻文州希望自己表现得坦然些,毕竟他们工作跟航安有关,他不想让自身的过去使得工作气氛沉重,所以跟这群管制官平常还能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此刻魏部长喊人过去,多半是要针对喻文州前天临时缺席的共乘训练骂人了,有点像是坏学生被叫校长室的概念,大家讪笑了几声,出言体恤说说垃圾话,喻文州自嘲地摆摆手,一脸苦笑地上战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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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琛办公室总是烟雾袅绕,喻文州每次进来都要犯瘾,领导一脸心情不佳的样子他还是清楚的,喻文州端端正正地走到桌前听候发落。

  魏琛忙碌着自己的工作正眼没给一个,看来是真的不太高兴,喻文州也不急躁,等了一会他老人家才咬着烟懒洋洋开口:“你给个准话,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解决这码事?”领导总算愿意抬眼,没好气地看过来,“知道管制官的共乘训练不可能给你逃一辈子吧?”

  “我不知道,我知道。”

  喻文州分别回答了他的第一个跟第二的问题,魏琛没给他气死,啧一声后放了狠话:“没人逼你干这行,辞职也行。”

  喻文州听着突然笑了出来,道:“原来我的选择只有两个,不是升官就是卷铺盖,是不是太极端了部长。”

  魏琛大翻白眼,骂了声小混蛋后一摆手让喻文州坐下,他老人家摘下眼镜随便往椅子上一靠,粗气道:“你要留下来就给我去加拿大,上头说要找最优秀的过去,现在‘最优秀’的管制官不敢搭飞机,这点你自己就算愿意说,我还不想让人知道呢,多丢脸!你知道咱们算公务员,调职升迁是没得选的吧?你要避免这个还真就是交白单拍拍屁股走人算了,就是极端了怎么着?”

  喻文州沉默下来,他跟魏琛关系很近,当初他的OJT就是这人,而他老人家对自己的飞行恐惧症抱持的态度可以说是有些恨铁不成钢了。

  喻文州心里怎么不明白,他当然也想去ICAO,没有一个管制官会拒绝这种机会,可还真就是“技术上”没法接受调职,想到这里不免有些烦闷,垂着眼睛没接茬一脸虚心受教。

  魏琛看他那样子骂也不是劝也不是真拿人没办法,自己灭了烟,换了个话题:“少天跟我说别在你面前抽烟我又忘了,要是让你破戒了他又要念我,老夫年纪大禁不起唠叨啊。”

  “那是,我今天还要跟少天吃饭,他闻到一身烟味肯定又要生气了,我得说是来您办公室熏的,他要是打电话查你得说实话,我可没抽啊。”喻文州抬头笑了出来。

  “你小子倒是精得很。”魏琛摇头,又道,“对了,还有另一件事,你打算在员工宿舍赖多久?说好暂住的,喻主任,好意思跟实习生抢宿舍吗?给我自己去找房子住,就给你住到明年合约到期,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不准让你签了,到时候你不搬我亲自找搬家公司把你轰出去。”

  喻文州苦着脸叹气:“知道了,今天还都真没什么好事。”

  “好啦,咱们话训了人也骂了你写个缺勤报告上来,解释一下共乘的事,就这么着吧,不浪费时间了。”魏琛摆摆手又抽出一根烟点火,“老夫我想抽烟了,快滚,见着你就烦。”

  喻文州看他老人家一脸凶狠,笑而不语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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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塔台也是一阵混乱,一架波音在跑道上掉螺丝、乘客跑错登机口导致延误,整个跑道堵塞了一个多小时,连休息时间也到处打电话做业务联系,忙得脚不沾地,直到下班才看到黄少天的落地简讯,两人决定直接在一家回转寿司店见面。

  挑了个靠近出菜口的座位,才倒好茶装了酱油碟,喻文州便开口:“前两天给你添麻烦了。”

  “知道就好。”黄少天一脸冷酷淡漠很是倔强。

  “但你没来看我,有点伤心。”喻文州捂胸口。

  黄少天手一滑筷子没掰好,整整半截还连在一起,他没好气换了一双还狠瞥喻文州一眼:“你少来了恶不恶心?还有,我不是亲自派王杰希去了吗?还不满足还要多大阵仗列队问候?”

  喻文州一听到王杰希这三个字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手一抖筷子也掰失败了,他叹口气伸手拿新的,黄少天笑得不行,同时手快地抢了两盘金枪鱼一盘推去喻文州那。

  他们又吃分着吃了几盘干贝海胆上腹肉,喻文州终究没忍住,等味噌汤凉时突然开口:“你还记得我那件荣航的四杠外套吗?”

  “嗯?”黄少天正吹汤,就算是含糊应声也不是一句两句的,“记得啊,你的心灵鸡汤人生灯塔不成功上天没脸找人物归原主的我们公司神秘机长外套,怎么你终于想通了要拿去旧衣回收啦?”

  无视黄少天的揶揄,喻文州手指敲着桌面,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我知道是谁的了。”

  黄少天啜着碗沿口齿不清地应了声:“谁啊?”

  “王杰希。”

  “噗──”黄少天一口味噌汤,一半呛进鼻子一半喷回碗里咳得惊天动地。

  喻文州可没料到他有这种反应,吓了一大跳,还是赶紧抽卫生纸给他,帮人拍背顺气一脸讶异:“你没事吧?我反应都没你大,至于那么激动?”

  黄少天咳得都要哭了整个狼狈得不行,鼻腔还都是味噌汤的味道。

  他好不容易呛完了能说话了,转头瞪着喻文州一脸欲言又止又满腹疑惑,但最后只憋出了一句苍白无力的脏话:“窝操,竟然是他?我……话说,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

  喻文州愣了一下发现他还真讲不出口,仔细想想要解释的实在太多说来话长,于是敷衍道:“怎么知道的就不重要了,专注在重点本身好吗。”

  黄少天心里吶喊这很重要啊!他真是说不出的震惊又不可置信。

  身为死党他当然知道这破外套跟喻文州的渊源。

  当初喻文州拿了外套找不着人,自然就问了同是GAL的自己帮忙打听。结果没过两天,这人又突然变卦,说还是不要找了。黄少天万分不解,这物归原主天经地义,这是强占我们公司资产啊简直流氓!但喻文州那时状况不是很好,估计第没想到自己真不能搭飞机对他打击还挺大的,低落了很久。

  黄少天不清楚这事的细节,只知道有个他们公司的好心机长打酱油经过,看到刚吐完心累得直接在机场睡着的喻文州,顺手盖上外套后人便消失了。

  黄少天觉得这事暖是挺暖,但也很没很了不起吧,要换做自己也会这样做,可不知道为什么就让当时的喻文州很是动容,也找到了几分激励在里头。还记得那人一脸正经地说什么,要等他克服了这个障碍后,再去找到那位机长,归还外套外亲自答谢他云云。黄少天说你炖鸡汤就炖鸡汤吧,还要强行绑架人打酱油的飞行员一起炖,说不定人根本不记得呢。

  喻文州反正认定了这事改不了了,而他的状态的确也改善了许多,还把外套挂在衣柜上,有点蠢但总是个小小的精神支柱。黄少天自然很宽慰,除了偶尔调侃几句,心里其实挺感激这位不知名同事的。

  所以嘲归嘲,可也明白这事对喻文州的意义,而且自己刚好又不多不少地知道那么点信息量──他们公司有那么多四杠机长,这外套竟然、偏偏就是那个想掰弯自己伴郎的王大机长啊,能那么狗血吗?

  黄少天呛完后心中疯狂刷屏一时无语,就是猛喝茶也不说话。

  那头喻文州支着下巴打量过来,过了好一会黄少天才发觉自己的反常肯定让这人起疑了,偏偏也清楚喻文州有多不好糊弄,他越想掩饰就越是心虚,虽然脑袋转得飞快,但几番张口吐不出什么象样的句子后,黄少天就知道自己要完,这必须露馅了。

  果然喻文州盯着自己开口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王杰希的事。”

  黄少天戒备地看着他,喻文州虽用着问句,但一脸了然于心的表情让黄大机长投降了,双手一摊眼睛一翻,也就把王杰希卖了:“我还真知道你俩的事……哈哈。”

  喻文州本意只是跟兄弟分享一下这个震惊的事实,倒没料到树洞不小心就挖大了,也是很无奈,苦笑道:“你知道多久了?”

  “不算多久,也就……两三个月?”黄少天心虚嘿笑。

  “……”喻文州想这跟我知道的时间还差不多呢,但他倒是没多大挣扎,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自己说的呗,你也知道他这人不按牌理出牌,吓死我了。”黄少天呼了一口气,夸张道,“啊总算,憋死我了,早知道你知道我就不用装不知道了。”

  喻文州没说什么,盯着陶杯一脸沉思样,黄少天探头问:“所以?”

  “所以什么?”

  “我是说,你知道了外套是谁的,照理应该要挺开心的吧。就先不提别的,至少老王人挺不错,而且又刚好认识,那是多大的巧合啊,你应该得欢呼欢呼,干嘛一脸忧郁深沉又纠结啊,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是高兴,但这很复杂。”喻文州还就一脸深沉了。

  “好吧,既然复杂,那从简单的开始──你怎么想的?”

  喻文州露出疑惑的表情,黄少天没好气:“王杰希啊,你对他什么想法?”那人讲完,突然一脸严肃问道:“话说我先确认一下,你是妥妥的笔直笔直的直男吧,不是什么藏很深的双或柜吧?”

  喻文州被这乱七八糟的语法给逗笑了,摊手道:“至少我没怀疑过就是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那你拒绝他了吗?发卡了?谢谢你但我不喜欢男人这样?”黄少天问。

  “……就说这个有点复杂了。”

  “你干嘛啊,那么婆婆妈妈,就说一句王杰希有没有机会不就得了?”黄少天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还有些气急了。

  喻文州抿着唇不答话,他想这问题那么刁钻,当事人问就算了你一个路人也问,可他还真答不上来。

  黄少天本来眼睛瞪得很凌厉,看到喻文州那表情,收回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坐回凳上,冷不防道:“你知道对笔直笔直的直男来说,这么长的犹豫时间本身就算是个答案吧。”

  喻文州听了,确实也没法继续绷着,低叹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你连自己喜不喜欢他都不知道啊?”

  “我是不喜欢他没错──我……”喻文州脱口而出,但又斟酌了一下,最后谨慎道,“但我不排斥。”

  黄少天唔了一声,俨然也有点超纲了。

  喻文州盯着寿司旋转盘,好像能从一个个掠过鲑鱼子花枝鲔鱼比目鱼侧缘甜虾里看出什么花一样,但终究一盘也没拿就是架着筷子不说话。

  待那盘已经有点干掉的鲔鱼经过第三圈时,喻文州慢慢地开口,试着组织自己的想法:“他的心意我知道是知道,但一开始只觉得不可能接受男人,所以完全不往那方面想,加上他挺好相处,又是朋友又是同性,让人没什么现实感吧──”

  黄少天打断他:“可后来越相处越有真实感了?感觉人老王是真喜欢你真有具体行动的了?”

  黄少天讲得那么直接,喻文州还有点微妙地难为情了,他清了清喉咙,继续道:“曾经犹豫过要不要跟他保持距离,但我确实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另一方面,虽然以前斩钉截铁地认为不可能,但这两天突然觉得,我一直用性向判断标准,是不是太独断了,或许我应该让自己开放这个选择?”

  他又说:“只是纠结也是有的,前面的事都没厘清,又发现他就是当初外套的那个人……所以我现在还挺乱的,不清楚到底怎么想……更没办法归类或定位他了,到底算是个朋友呢还是什么其他的对象,很难面对。”

  喻文州讲那么大串,也是相当深入的心里话了,看上去还有点沮丧,但黄少天支着脑袋轻快道:“你说不知道怎么定位他归纳他,但没人交朋友处对象还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你干嘛不放松一点,又不是工作。这是感情的事,难道不是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做吗?哪有人像你这样麻烦啊!”

  喻文州没吱声,像是默认,黄少天又毫不客气地开口:“你要不确定怎么想的,那就别想了吧,咱们正常人谈感情都是靠直觉的。你之前可以毫不犹豫甚至想都没想过,现在不行了,这不就代表你对老王心态不一样了嘛,代表你愿意去思考可能性,这就意味着他对你来说比想象中还要重要,那么简单你都没明白,脑袋装饰用的吗?想到你要用这脑袋给我们指挥交通我就心里一阵发寒啊!”

  “……我谈恋爱的脑跟工作脑分开用的。”喻文州没好气。

  他这个哥们废话多,但关键时候还是针针见血的,喻文州无力地想。

  喻文州这人别的优点暂且不提,对人际关系这块一向都游刃有余,跟不同圈子的人都能拿捏最恰当的相处方式,没刻意经营但人缘格外好,也没遇到什么真正让他为难的人。说是与生俱来的特质,倒不如说他这方面条理分明吧,不强求不情绪化又世故。

  而王杰希的存在对他来说,俨然已经超过一般业务范畴了,毕竟他也没真的被这样单恋过,没得参考没得模拟,说是有点棘手,但他却没想把人往外推,这本身估计说明了些问题。喻文州靠着点鸵鸟心态跟奇妙的坦诚相待,也算是平稳地维系着两人不深不浅的关系。

  可知道外套是属于王杰希的这个事实,突然打破了自己对这人的界定也好舒适范围也好,不带任何缓冲地,一口气把距离拉近了──甚至是太近了。

  说动摇必然是有的,如果王杰希只是普通朋友,他估计会特别开心,但还就偏偏不是。事实是,王杰希喜欢自己,所以不知道为什么,两者相撞的结果,竟然让喻文州挺慌的。

  待黄少天拿了一盘布丁当点心时,断线一会的喻文州才闷闷地开口,似乎还想替自己辩解:“是不一样了,但我怎么确定是不是因为知道了‘外套’的事,才影响了我对他的判断……跟感情。”

  “那又怎么样?”

  黄少天想也没地即答,还提高了声音一脸你这人真不受教的表情:“真的,就算有额外的感情因素存在,又有什么好担心?又不是所有谈恋爱一开始就是喜欢啊爱啊这种感觉了,不就是慢慢累积,能成的自然就凑对了,不成的就变成朋友不然就散伙啊。”他很快地吃了一口布丁又道,“既然你现在不排斥他,那就让他追嘛,既然你都想抹去性向这个框条,男人跟女人其实没差多少吧,谈恋爱嘛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回事,一切顺其自然,之后你要真弯不了就再好好拒绝他啰,到底有什么好烦恼的。”

  树洞被毫不留情地退了回来,而且还有理有据无法反驳,喻文州一时语塞,只能呆愣地点头:“……好像很有道理,我得消化一下。”

  “当然有道理,怎么还需要消化?”黄少天咧嘴,也是直切重点,“当初婉拒沐橙那个朋友妹子不是一点挣扎都没有各种快狠准啊,还以为你是办事利落的人设,这次怎么那么纠结啊?再这样下去我要合理怀疑你已经有点弯了。”

  “那不一样。”喻文州才讲出来就碍于黄少天的眼神,立刻解释,“我跟夏小姐第一次见面,老实说并不熟悉也没什么感情基础,我确实没打算处对象,自然就拒绝了,可……”

  “可怎样?”

  喻文州眨了眨眼,慢慢道:“可我已经挺喜欢王杰希了。”

  “……不是‘那种’喜欢吧。”

  “不是。”喻文州在这点上还是可以肯定的。

  “你知道要从这种喜欢到那种喜欢,中间也不算是什么天涯海角的距离吧?”

  “……可能吧。”喻文州叹息,又往杯里按热水,好几冲的茶叶已经完全泡淡了。

  黄少天吁了一口气,就丢下了这么句当作收尾:“那就慢慢想吧,你总归着会想清楚的。”

  喻文州才喝一口茶,那厢黄少天嘴都不用歇,很快地换了话题:“话说今天本来有别的事要说,被你抢了先机,我都忘记了。上次也是,上次王杰希挑我选戒指的时候突袭我,吓死我了……”讲着讲着很平常地离题,黄少天若无其事地扯回来,毫无相关但无缝接轨,“我跟苏沐橙讨论过了,想在因特拉肯办婚礼。”

  喻文州听了也翘起嘴角:“挺浪漫的,不错啊,要办湖边婚礼吗?”

  “你继续扯吧,就问一句你行不行啊?”黄少天翻白眼。

  “又不是我结婚,怎么问我呢?”喻文州敛了敛眼角,轻道。

  “窝操别装了,你说要当我伴郎,你人不能去是要做在线伴郎吗?视讯帮我准备戒指云端帮我挡酒啊?”黄少天怒。

  喻文州也是开玩笑的,他当然知道黄少天的意思,掂量了一下道:“抱歉,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话说我今天好像一直重复回答这句话啊。”

  喻文州什么状况黄少天再清楚不过,也不意外,他干脆地道:“好吧,我现在就两个选择,第一改在国内办,另一个是打昏你带上飞机。”

  喻文州干干笑了下,但心里确实是过意不去,又说了句抱歉,黄少天听了就在那头絮絮叨叨起来:“少来了,又不是没了你我就不能结婚,老子有那么多伴郎人选一个个不仅敢搭飞机还都能开飞机呢,话说王杰希好像愿意当我伴郎啊,到时候就不要你了切。”

  喻文州忍不住笑,道:“可以啊,你就找王机长吧。”

  黄少天瞪眼睛怒道:“不行,你好意思不当我伴郎吗?你可不准逃啊没得选的!苏沐橙第一个不答应,反正伴郎可以有很多个,你跟王杰希一起上算了。”

  喻文州没说什么,又过了会,突然道:“我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

  “努力作为伴郎在你的瑞士婚礼上献唱一首?”

  “得了吧我求你不要啊!”黄少天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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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洞完毕,寿司草草解决,感觉没饱。

  喻文州回家一进房间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左看右看发现制服不见了,自己早上心烦意乱,就把它放衣柜里头,所以现在门板空荡荡的,怎么看怎么别扭。

  喻文州眯着眼,把自己摔到床上,想着过两天就习惯了,人摔了个马克杯也会念旧好几天呢,没什么大不了。

  过了十分钟,不知道是真的饿还是其他原因,喻文州没法静下心来,他一估溜爬起来,拎钥匙拿外套围巾,决定离开别扭的房间,出门喝酒吃宵夜。

  机场酒吧依然充斥着各国机组人员,熟面孔也挺多的,喻文州一个人坐在吧台没有成群结伴,酒保开玩笑说今天喝得好像比较烈是失恋了吗,喻文州手边是今晚第三杯威士忌,他百口莫辩只能讪笑。

  其实跟黄少天聊完也不知道是更踏实还是更困惑了。

  他想起王杰希之前的那个问题,虽然现在可能有答案了,但他也不能冒昧回复吧。话说一般人会问这种问题吗?

  说没有就是明白的拒绝,说有,那就是给人虚幻的希望。按王杰希的性格,那人估计也没真想要答案吧。

  喻文州抿着杯缘,决定今朝有酒今朝醉,王杰希跟他的外套留到明天再烦恼时,那个被他延后日程的当事人就出现了。

  王大机长一如既往地全套制服加行李箱朝吧台走来,看到自己也有些讶异,但还是神态自若地打招呼,淡定得不行:“你在啊,今天没跟少天一起?”

  喻文州真正意义上的有些措手不及(或心虚),导致他没能立刻接话,他坐在高脚椅上,王杰希站着,两人的间空气硬是出现好几秒的尴尬空白。

  喻文州赶紧开口:“刚回来吗?辛苦了。就我一个。少天是有家室的人了,总不能老是在外面混吧。”虽然立刻侃侃而谈,可王杰希那么敏锐的人肯定感觉得到他的不自在,喻文州还扬了扬眉心确认自己没有皱眉。

  王杰希细致地盯着自己,果然垂下了眼,伸手扶了扶帽沿,口气还是很平稳,但说出来的话可一点也不含糊:“虽然不确定原因,不过你是不是有点尴尬,因为我吗?”

  有你那么直球的吗?喻文州心里苦,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估计觉得自己默认了,王杰希不可查地叹口气,接过他点的酒,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态度从容道:“嗯……那我还是离开比较好,不打扰你,晚安。”

  王杰希说走就走,喻文州看着他的背影,想也没想突然道:“等等。”

  对方脚步立刻就停了,稍微侧过脸往回看来。

  喻文州那是一时口快,其实根本没多想,他是要人留下来呢,还是想问什么,他脑袋转啊转半晌没表态。王杰希也没催促,一大一小的眼睛很平静,但又说不上额专注。

  喻文州看着他,决定说实话,缓缓地道:“我是说,嗯……不是,那种尴尬。”

  “喔。”王杰希张了张眼,转身走了回来,停在自己高脚椅边问,“我可以坐这边?”

  喻文州比了一个请的动作:“可以。”

  王杰希落座时表情也不带变的,但低头喝酒的时候嘴角翘了上去。

  喻文州不知道让他一下有点慌的是这个细节呢还是注意到这个细节的自己。

  王杰希突然转头,冷不防对上了视线,喻文州躲也来不及了,只能朝他笑笑,王杰希似乎被自己搞得有些困惑,但那人思索了一下,又转了圈眼睛,试探地开口,相当举一反三:“那我可以约你吃宵夜吗?”

  喻文州愣了一下,虽然由自己的立场讲有些奇怪,但这人的攻击力可真强啊。

  “可以吗?”王杰希又问了一次,这次他直直地看过来,一点隐藏的意思都没有。

  喻文州弯起嘴角:“好啊,走吧。”

  王杰希眼睛亮了一下,看上去特别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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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宵夜吃了锅烧面,那么冷的天气来一锅热汤热菜确实很温暖。

  喻文州本来觉得挺难面对王杰希的,但他们就是跟平常一样,随便聊点工作的事讲讲黄少天的婚礼,除了喻文州心里有些难以言明的情绪外,相处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

  喻文州午夜前回到家,脱下自己的羽绒打开柜子拿衣架时,打量了一会,还是把王杰希那件制服拿了出来,重新挂回外面。就挂吧,没什么大不了的,而确实也不别扭了。

  喻文州坐回床上,心情好了不少,抬头看了看门板,突然想到什么,瞬间有些困惑──

  既然王杰希已经知道自己留着这件外套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是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