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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观音寄居的身体只是个普通人,所以,即便魂体已几近神明,但肉/体还是会衰败。

  她会老,自然就会死。

  她将死时,天有异象,惊动了整个异人圈。

  公司甚至派人来了龙虎山。

  除了极少的几个知情者,当今的异人圈几乎没有知道林观音究竟是什么。

  然而,公司的人刚走到龙虎山前,就被劝退了。

  公司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引起动乱。

  然而,龙虎山的弟子各个垂头丧气,悲不自生,一问才知,原是天师之妻,林观音要去世了。

  林观音要死,当然不是忽然的事。

  在很早之前,在林观音的身体开始和张之维一同衰老之时,她就料到了今天。

  张之维也是。

  其他的弟子还好,可是,张灵玉还小,显然不能接受,林观音即将死亡的事实。

  他眼眶通红,望着房里,虚弱地躺靠在床边的林观音,无声地流泪。

  林观音还是像以前那样朝他笑,她招招手,让张灵玉进来,当着张之维的面,在他手心里偷偷写:[怎么啦?又跟夏禾吵架了?]

  张灵玉摇了摇头。

  [那是谁又欺负你了呢?]

  张灵玉还是摇了摇了头。

  林观音问:[那你是为了什么哭成这样呢?]

  张灵玉声音沙哑,哽咽着说:“师母,你要死了吗?”

  林观音愣了愣,而后看着床边冷着脸的张之维,叹了口气,她有点无可奈何又十分心疼眼前的两个人,她歪了歪头,温顺的如同安静的画眉鸟,十分温柔,她眼里闪着晶莹的光,在张灵玉手心里写:[是啊,我要死了。]

  张灵玉一怔,眼泪如同洪水一般,冲垮了河堤,簌簌地流个不停,温热的泪珠落在林观音手里,就像雨一样。

  林观音倾身抱了抱哭的不行的张灵玉,张灵玉落到她温暖的怀抱里,又想到自己不久就将失去这样温暖的怀抱,终于哭出了声,他一开始是呜咽,然后声音慢慢变大,到后头已是嚎啕。

  林观音安静地抱着他,安抚这位自幼失怙,如今又要失去师母的孩子。

  直到他停下来。

  张灵玉在她怀里抽噎,看着林观音在他手心里写:[我走了以后照顾好你师父呀。]

  [多陪陪他,]林观音写,[不要让他太孤单,不然他会难过的。]

  张灵玉用力点了点头。

  林观音满意地笑了笑,看着张灵玉身后一直站着的张之维,又写:[好了,让我跟你师父说说话吧。]

  张灵玉转过头,看见张之维,擦了擦眼泪,退出了房间。

  张之维便走了上来,坐到床前,习惯性地掖了掖林观音的被子,林观音抓住了他的手,张之维便停了动作,静静地看着她。

  他们在一起很多年,即便知道林观音迟早有这一天,但在一起的时间一长,就忘了还需要再次经历了别离这件事。

  林观音在他手心里写:[你别难过。]

  张之维抓住她的手,沉默良久,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像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但他自己已经千疮百孔,即便面前是林观音,他也很难抽得出心思伪装自己。

  他摇了摇头,终究是放弃那些假话,老实地说:“没办法,肯定是很难过的。”

  林观音抓住他的手,将其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脸颊边,那双澄澈的眼睛望着他,张之维苦笑道:“现在是很难过,以后,我努努力不让自己这么难过。”

  他看着眼前即将死去的林观音,小心翼翼将她搂在怀里,林观音缩在他的肩窝里,看不到张之维的表情,只听得到他低沉的声音。

  他问她:“你会回来的,对吗?”

  林观音肯定地点点头。

  她已向女娲许过愿,千年万年,都会和张之维一起活着。

  张之维了然,又问:“你替她完成了那么多祈求,那你可不可以完成我的祈求呢?”

  林观音愣了愣。

  她从没想过张之维这样厉害的人会向她许愿。

  她从张之维怀里退出来,问他想要许什么愿望。

  只要是张之维的愿望,她会竭尽所能。

  张之维却说:“我要你早点回来。”

  林观音瞪大眼睛。

  张之维便再说了一次:“早点回来,可以吗?”

  林观音怔然,而后莫名滚下泪来,温热的泪水雨一般地落下,她看着张之维,愧疚、心疼又饱含着歉意,张之维温柔地擦了擦她眼边的泪水,承诺道:“我会等你,所以,请你早点回来。”

  林观音用力点了点头。

  张之维又说:“可是阿音呐,我也很担心等不到你,所以,我如果等不到你,该怎么办呢?”

  林观音一笔一划地在他手心里写:[我会去找你。]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张之维眨了眨眼,沉默地牵住了林观音的手,和林观音确定道:“说好了?”

  [说好了。]

  龙虎山的天空上,忽现百鸟朝凤之境,传说中的凤凰翱翔于天际之间,在热烈的火光中,发出悲鸣。

  而与此同时,林观音也渐渐在张之维的怀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张之维抱着她从天黑坐到第二天天明,也没等到她睁开眼睛。

  直到,隐居山中已久的田晋中出来劝他:“师兄,阿音去世了,你别太难过了。”

  张之维抱着林观音已经冰冷的尸体,头挨着头,热泪在这时才滚落下来,泪水顺着林观音的脸上流下来,最终坠落到他们相牵的手上。

  张之维终于开了口。

  他说:“我知道了。”

  *

  林观音死后并没有藏到龙虎山。

  林观音借用的是别人的躯体,她死后,张之维便亲自把她还给她真正的家乡。

  几十年过去,偏僻的村庄依旧偏僻,鲜有人烟。

  她的名字张之维不知道,便只能立下无字碑。

  张灵玉跟了一路,不解,他为什么不写林观音的名字。

  张之维答道:“她不是你师母。”

  张灵玉眼眶一红,头一次顶撞张之维,他质问张之维:“师母生前还是林观音,怎么死后就不是了?!”

  张之维叹了口气,他望着他,说了一句在张灵玉耳里非常疯癫的话。

  他说:“你师母不会死。”

  “她会长存于世,”张之维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张灵玉的头,“和我一起。”

  “我只要等她,她就会回来。”

  “师父......”

  “回去吧。”张之维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里,他疲惫不已,“我累了。”

  没有林观音在身边。

  时光陡然间变得异常漫长。

  张之维在山上说话做事,总觉得林观音会出现在眼前,安静地陪伴在他身边,可他一次次将龙虎山翻遍了,也找不到林观音的身影,每到这时候,他都会觉得非常的孤独。

  他望着柔软的月亮,忍不住催促林观音。

  时间越长,他越迫切,可林观音越不回来,他就越难过。

  江湖又出了大乱子,张怀义重出江湖,杀掉了一大批追寻奇技的顶级高手,十佬会座谈,邀请了他,问他有什么要说的,张之维仰靠在椅子上,拒绝发言。

  “老天师......”

  “我能说点什么?这天师府的逆徒死的好?”张之维感觉十分无趣,他问他们,“知道我不会说这种话,还问我干什么?”

  他懒得再跟他们虚以委蛇,他忽然站起来,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下,道:“很多年前,我就说过,张怀义不叛天师府,那他就是我天师府的人,我们抓他如何给你们交代是我们的事,没人管得了,而如今张怀义既已叛出天师府,不是天师府的人,那他就只是张怀义,他干什么,与我,与天师府无关。”

  “不要再来烦我。”

  他离开了十佬会,当即又派人寻找张怀义的后人,然后找到了张楚岚。

  然而,张楚岚只是个普通人不会像他先辈那样卷入异人的风波。

  普通人啊,张之维想,最好是普通人。

  但事实证明他不是。

  张之维为了保他,花了大力气,办了罗天大醮。

  为的就是像当年张静清想对张怀义做的那样,直接传承天师度,成为天师。

  然而,张楚岚这个家伙和他爷爷如出一辙的心眼多。

  非不受。

  张楚岚小心翼翼地问他:“传了天师度以后,您会怎么样?”

  当然会死。

  张之维没回答他,气得把他拍了出去。

  张楚岚于废墟之中,肯定道:“师爷你会死,对吗?”

  张之维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疲惫又无奈地说:“很多年前,我师父告诉我,天师度于我而言是枷锁。”

  “我以前觉得不是,可现在又觉得确实如此。”

  张之维抬头望着天,见天际边温柔的月色,想起了逝去多年的爱人,长长叹了口气:“你若接了天师之位,我才能有机会找她。”

  张楚岚困惑不解。

  张之维看着他的神色,又叹了一口气:“你不明白。”

  这世上,或许只有张怀义明白。

  可他死了。

  和林观音一样,死了好多年了。

  哎,张之维想,真是难过啊。

  而更加难过的是,田晋中也死了。

  张之维终于还是出了山。

  大闹龙虎山的全性众人,被他一一收拾,他杀人没什么感情,也没什么负罪感,而随着他年纪渐长,杀过人后,连魂魄都无法长存,那些年,疯狂嘶吼着、恐惧着的魂灵,在肉身陨灭的那一刻,也一同消失殆尽。

  连哀鸣也不曾发出。

  张之维又一次下了山。

  他已许多年,没有再下山。

  他下山,是为了杀全性的龚庆。

  当然,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都得死。

  除了......张灵玉。

  他羞愧又固执地挡在全性中人的身前。

  这个死心眼的孩子,自己把自己活在逼仄的困境里。

  张之维看到他背后的夏禾,沉默良久,没再出手,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道:“灵玉,这是你自己选的。”

  “你好自为之。”

  张灵玉忙喊住他:“师父!”

  张之维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张灵玉本想上前,可又退了一步。

  林观音死后,他总是想不明白张之维在想什么。

  他知道田晋中是被全性的人杀的,他明明知道,可还为了一己私情去救夏禾。

  此乃不忠不孝不义之为,他不耻自己的作为。

  可......夏禾不能不救。

  他永远不会放弃夏禾,就如同夏禾永远要拽住他一样。

  但龙虎山是他永远眷恋的地方,是他年少失怙后唯一的家。

  他不想无家可归。

  他小心翼翼地问张之维:“师父,我还能回去吗?”

  张之维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望了望天,然后转回头,只留给张灵玉一个背影,一句话也没有说。

  夏禾在他身后,紧紧攥住他的手,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张之维大开杀戒,惊动江湖,同样震动了公司。

  公司是在和平年代建起来了,公司里好多人从来没有见过江湖真正厮杀该有的模样,以至于见到张之维出手,又惊又怒。

  张之维倒是坦然。

  人杀了就杀了,不要指望他会愧疚。

  他坐在公司的车上,看着他们尝试跟他点什么,又不敢不说的样子,让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还是没人敢说什么。

  他们不敢说,张之维也懒得再问。

  他反正是任凭处置。

  可谁敢处置他?

  谁又能处置他?

  吕慈激烈地驳斥了那些所谓要处置他的意见。

  他嘲道:“你们在说些什么?这可是张之维!”

  “就算是张之维也不行,”赵方旭是公司里唯一敢说话的,他看着张之维,说,“天师,时代已经变了,您不能再随心意办事,现在是法治社会,做任何事都有规矩。”

  张之维笑着说:“您说的对,所以,我愿意接受一切处置。”

  张之维态度良好,无论是十佬会的人,还是公司都哑了。

  张之维见他们暗流涌动,也不在意,他仰靠在沙发椅上觉得有点困,但在这里睡着,好像不太礼貌,他便只能睁眼睛,越过争执的众人,无聊地望向窗外。

  而就在此时,天生异象。

  晴朗无云的天空忽然狂风大作,一会儿的功夫乌云密布,乌云被狂风吹到一起,激烈地撞到一起,撞出一道又一道明雷,轰隆隆的雷鸣声,引得天地震动。

  房间里的众人都为这巨大的动静震惊。

  他们立即歇了声。

  其中反应最大的是关石花。

  她是萨满出身,感受自然生灵,自是在场所有人里最明白即将出来的究竟是什么的人。

  她浑身冒着冷汗,跳到地上,双手合十,嘴里不晓得念叨着什么东西。

  张之维倒是一改随意颓唐的模样,他眼里闪着夺目的光芒,从椅子上站起来,越过众人,一手拍掉了眼前碍事的落地窗,拍出清脆的碎音,他望着那片他看了多年的天,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从高楼一跃而下。

  陆瑾上次见张之维发疯还是建国前,在武家的时候。

  他忽然醍醐灌顶,猛地站起来,心道,难道是林观音?

  可是,林观音确确实实死了啊。

  他又不明白了。

  吕慈倒是明白一点,他心里想,最终这世上超脱的只有张之维和林观音二人而已。

  张之维一跳下高楼,就被远方呼啸而来的巨龙架住了身躯。

  他在巨龙的脊背上,飞在了天际边,彻彻底底地远离尘世之外,那一片片乌云近在眼前,剧烈涌动的风吹刮着他的衣物,他像是快要飞起来一样。

  张之维毫不在意这些,他满怀着期待和欣喜,一步又一步走在龙背上,每走一步,他身上的属于岁月的痕迹越淡,他从云雾中走来,从老年逐渐步入青年。

  走到最后,变成了第一次下山时的模样。

  那也是和林观音初见的模样。

  他在云雾尽头,看到了等待已久的林观音。

  林观音周身飘散着淡蓝色的光芒,整个人飘着,落不到地,身体也是半透明的模样,衣衫破旧,打扮却十分艳丽,云鬓里却插着一枚朴素的银簪,她脸上挂着恬淡的笑,那是一张清丽的脸。

  是林观音本来的模样。

  张之维耐心地等待了好多年,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等待着这么久,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疲惫至极,可一见到林观音,那些难过、孤独、后悔、恐惧......通通烟消云散。

  “之维,”林观音第一次出口发声,声音是张之维想象中的温婉动人,她说,“我是阿音。”

  “我知道,”张之维笑着说,他又问,“阿音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啊?”

  林观音也笑着回道:“好啊。”

  她本就是为了他而来。

  林观音开始跑起来,她一边跑,身上的痕迹越重,淡蓝色的光芒远去,半透明的身体逐渐变成实体。

  她真正从鬼逐渐变成了人。

  然后扑到张之维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开心地告诉张之维:“我找到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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