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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雾气蒙蒙,林观音掀开幕篱,眼前除了雾还是雾,脚下的白虎瞬时变大,警惕地护在林观音左右。

  林观音环视一圈,隐隐听到了呼唤声,仔细一听应是陆瑾在喊:“张师兄,你们在吗?”

  陆瑾也和张之维走散了么?

  林观音说不来话,便让白虎帮忙吼一声,但白虎却怎么也吼不出来,她蹙起眉,感觉有些奇怪,提起裙子跑起来,林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跑了太久,怎么也跑不出去,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停在一颗树下,扶在粗壮的树上休息。

  正是初春,本该是发嫩芽的时候,树上却莫名纷纷扬扬地落下暗红的枫叶,她抬起头,随手一抓便捏住一叶红枫。

  枫叶上茎叶舒展的方向组成了一个发散的山字,她捏住叶子下面的茎,转了转叶子,想起张之维在小舟上送给她的那一片绿叶,心里一惊。

  心想,她现在到底在哪?

  松开红枫的同时,雾气散去,林观音眼前白茫茫的雾,为无数红枫所代替,飘落到地上的红枫铺满整个后山,放眼望去,除却天上的蓝,便是地上的红。

  裙子却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林观音以为是白虎,低头看过去,白虎的身影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稚气可爱的小女孩儿,秋风瑟瑟,她穿着厚实的衣袍,脖子上还围了一圈白色的毛绒绒的围脖。

  她的眼睛是标准的丹凤眼,自然外翘,虽显稚嫩,但仍不遮英气,她直勾勾地盯着林观音,死死攥住林观音的裙子,开口喊道:“母亲。”

  林观音一惊,她从未有过孩子,更别提做何人的母亲了。

  女童小小年纪,却异常老成,见林观音不对劲,便问:“您怎么了?他们是不是又逼着您,不让您出来?”

  她自说自话,林观音听不懂,蹲下来仔细打量这个小姑娘,然后发现了她嘴角淡淡的淤青。

  她伸手戳了戳,女童疼得五官都皱起来了,甩开林观音的手,小手盖住嘴角的痕迹,轻轻啧一声,不晓得在暗骂些什么,对上林观音担忧的目光,别过脸,故作老成:“只是小伤。”

  林观音还未见过这么倔强的姑娘,就以她不算多长的旅途中,也只有夏蝉和眼前的小姑娘像一点。

  于是她拿对待夏蝉的态度,对待她。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手绢,轻轻摁住她遮掩伤口的位置,再拿了两颗张之维给她的奶糖送到小姑娘手心里。

  可小姑娘不是夏蝉,不会理所应当地接受这些善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林观音,甚至是受宠若惊地握住了手心里的糖果,眼里闪着光。

  真奇怪,她嘴里明明喊着母亲,却对林观音一点明显的善意表现得如此震惊。

  “母亲……”

  林观音静静地看着她,眼见着她往林观音这边凑,像刚刚学会飞翔的小鸟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开双臂,又胆怯地缩回了手,站在她身前,最终还是放弃了。

  林观音想,她应是想拥抱自己。

  于是,她伸开手,温柔地将她小小的身子拥在自己怀中。

  她沉默地抵在林观音柔软又温暖的怀抱里,然后听见林观音说:“我不是你母亲。”

  林观音轻易将心中所想说出声,她不可思议地捂住嘴,下意识抬头望天,心想,这难道又是那个幻境?

  怀中的女童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然后她温顺地从林观音怀中退出来,恭敬地跪在地上,再也不敢直视自己的母亲,双手伏地,额头与大地相贴。

  “茶九茗恭迎女娲娘娘。”她恭敬地如此唤道,可闭着的眼睛里尽藏着怨毒,她死死地抓住地,抓起一些稀碎的尘埃,心里嘶吼着,把我的母亲还给我。

  女娲?

  女娲!

  这都哪跟哪啊?!

  林观音左顾右盼,确定她指的是自己,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望了望天,在心里喊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没有回答她。

  她只能低头对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瞧着她头顶上的发旋,觉得莫名熟悉,心有所感,试探地喊了声:“九儿。”

  茶九茗抬起头,温顺地应了声。

  林观音让她起来,她便起来,恭敬地待在她身旁,如果忽略她攥紧的拳头和指甲里的泥土,她便只是个眉眼低顺的侍女。

  林观音走哪,她跟在哪里,一边走,她的身形也慢慢变化,从幼稚小童到豆蔻年华接着又出落的亭亭玉立,可当林观音转过身去看她,她却化作了红枫,随风散去了。

  幻境就是如此,一切不合理的事物都会在这里出现。

  甚至于有没有林观音这个人,幻境里的一切仍旧不会改变。

  林观音环视一圈,决定不管接下来出现什么东西,都不会停下自己的步子。

  她得走出这片枫叶林。

  “母亲,您要去哪里?”林间响起一阵年轻女郎的呼唤声。

  林观音理也不理,径直向前走,可越过一处处枫树,却始终找不到出路,甚至……她自以为是的直路,可能只是在原地打转而已。

  幻境究竟要如何才能破掉?

  林观音停下来冷静思考。

  停驻的树旁却冒出一个年轻女郎的身影。

  那应是长大后的茶九茗。

  她脖子上的毛绒绒的围脖变成了额上的昭君套,里头围着攒珠勒子,套外镶嵌着一块红色的玛瑙,头发梳成复杂的发髻,云鬓中只简单地插着一枚凤凰形状的金饰,凤尾上点缀着珍珠,耳边则缀着简单的珍珠,配合着她一身枫叶红的花袄,端庄又华贵。

  她细长的丹凤眼轻轻一挑,极富压迫感,她半靠着树,侧着脸,问道:“母亲,您想要自由么?”

  茶九茗或许是这场幻境真正的主人。

  幻境是虚构的,但内容却不一定是虚构的,就如林观音上回所见证的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或许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林观音沉默地站着一旁,不再否认“母亲”的身份,顺着她的话,试探道:“你要我如何自由?”

  茶九茗扶着背后的树,身子站直了,她转过身,正对着林观音,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的东西,那东西太复杂,林观音只能分清里面的决绝。

  她说:“我要解了您身上的锁魂术。”

  似乎想起什么令她痛苦的记忆,她姣好的面容,忽然扭曲起来,她捂着额头,死死盯住林观音,阴毒地说:“我管什么天下太平,生灵涂炭?!武家?哼!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全死了才好!我只要武静姝!把我的母亲还给我!!”

  这话不像是朝她的“母亲”说的话。

  茶九茗像是疯了,她一边捂着额头,怨毒地咒骂着,一边眷恋地凝视着林观音,一步一步地艰难地朝她走去,满怀着孺慕之情,呼了声:“母亲。”

  话音一落,林间狂风大作,安静的红枫骤然间飘起来,组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怪兽,它扭动着,动作之大,卷起了呼呼的风,碧蓝的天也莫名聚起沉沉的乌云,宛如大军压境,剑拔弩张,气势汹汹。

  罪魁祸首茶九茗则聚起一个巨大的阵法,阵中有两个中心,对应着太极的两点鱼眼,一黑一白,一阴一阳,相对而立,又相生相融,阴阳鱼迅速盘旋着,快的见不到影子,只有那两点阵心是明晰的,它们朝着天空射出两道光柱。

  茶九茗癫狂大笑,这会儿朝着林观音又喊娘娘。

  “娘娘,我杀了您,好不好?”

  “您别生气,我杀了你,我也会死的。”她说,“我会给您陪葬的。”

  “您那么好,一定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林观音心里莫名悲痛,她望着不远处融在光中的茶九茗喊道:“九儿,你喊我母亲,又唤我女娲,我到底是你母亲,还是女娲。”

  “你分得清吗?”

  茶九茗一怔,继而又扭曲起来。

  她低声说:“我分得清。”

  “我当然分得清!母亲,娘娘……我分得清,我……我,我分得清吗?”

  她最终还是迟疑了。

  可锁魂术却不因她的迟疑而有所缓解,阵法一开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她在光柱里被融化了美丽的外衣,额前的饰品挂在头颅上,身上白皙的皮肉也像纸一样被简单撕开,露出内里刺眼的血肉,血肉变成肮脏腥臭的污水,冲到土壤里,和大地融为一体,这些东西还没有全然化尽,她的五脏六腑还有一小半能用,她的喉咙还能用,她的痛觉还在叫嚣。

  在难以忍耐的痛楚里,她一边尖叫,一边辩解。

  “我分得清!”

  “我当然分得清!”

  “我母亲因锁魂术被女娲顶替,终生不能再示人,被困在这片枫叶里,她活着……就跟死了一样。”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但所有人都不期待她活着,希望她完完全全死了,神魂消散,好让娘娘完全占据这具身体。”

  “他们都该死!!!”

  她也该死。

  因为当年锁魂术真正施术的人正是无比年幼的自己。

  她被武家人众星拱月一般推到祭坛上,大家都满怀着期待地望着她,所有大人都在说,她会成为武家最厉害的御魂师,而她也是在招引这世上最厉害的灵魂。

  那场锁魂阵变成一场武家内部的表演,以祭坛为中心,高台满座,座无虚席,他们掌声不停,朝着天赋异禀的武家又一代天才欢呼着,而茶九茗在他们的欢呼声中,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献祭了自己的母亲,完成了她这一生最伟大的成就。

  复生众神之母。

  母神女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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