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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金陵遭难的时候,张静清怕张之维出事,就让田晋中陪着张之维去金陵。

  田晋中去了,也见证了真正的人间地狱,张之维自知道金陵屠城之后,一向滔滔不绝的人变得沉默寡言,也时时出神。

  屠城之后的金陵城道路两旁都插满了日本旗,十室九空,幸存下来的人不得不忍耐着继续活下去,他们弯着腰几乎都要趴到地上去了,无光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敢有,四处巡逻的日本兵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挑刺。

  不够恭顺,不够感恩,不够幸福。

  任何一个无中生有的东西都可能让他们当街丧命,更别提屠城后城内飞涨的物价,压着人,让他们根本抬不起头,伸不直腰。

  就算是活下来了,他们也和死了一样。

  道路两旁,甚至连水沟里,高高的台阶上还堆着没有处理完的尸堆。

  活下来的,或者马上就要去死的人,还得帮忙解决他们同胞的尸身。

  看到此景,田晋中已经对林观音活着这件事不抱有任何希望了。

  他陪着张之维去了他们当时住的地方,屋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满地泼墨一样的血渍和被人踩到变形的银簪。

  张之维沉默地捡起这枚银簪,然后听到屋子里忽然传来的沉闷的咚声。

  田晋中看他一眼,急匆匆地检查,然后声音来自某个巨大的货箱,虽货箱巨大却还不至于藏个成人。

  等等。

  成人。

  田晋中脊背发凉,他又看了一眼张之维。

  张之维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他甚至有闲心拿衣袖擦了擦银簪上沉积的灰尘,听到田晋中要开货箱,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货箱旁,等着他开箱。

  田晋中打开箱子,入眼的就是两具早已腐朽的尸身,发着浓浓尸臭,刺鼻的臭味钻进田晋中的鼻子里,差点让他当场昏厥过去。

  他捂着鼻子,退了两步,反而看清了里面的情景。

  是个两个孩童,一个紧紧拥抱着另一个。

  “师兄。”田晋中有些不敢看了。

  “嗯。”

  张之维将银簪仔细放在怀里,然后伸出手,将里面其中一个孩子抱了出来,是个小男孩儿,他的衣服从背后被人划开,应该是有人就着货箱向里面捅刀,然后这孩子被捅死了。

  这两具尸体至今未被人察觉,恐怕是男孩子忍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一声不吭,将货箱里的另一个小孩儿保护起来了吧。

  哎,他明明还这么小。

  张之维将孩子抱到床上,看了他许久,男孩儿的面目已经模糊,看不清生前的模样,但却是安详的,真奇怪啊,死前那么痛苦,竟然是安详地死去的吗?

  为什么呢?

  是觉得自己成功保护了别人吗?

  可是啊,另一个人也死掉了。

  “成溪。”张之维喊着他,幻想着这孩子能蹦起来,又向他耍赖皮。

  金成溪自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所以他把张之维当作了自己的父亲,所以才会那么喜欢缠着他,在他心里,张之维是最高大的人,他无所不能,像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让他无比敬仰。

  “师兄。”田晋中抱货箱里的另一个小孩儿抱了出来。

  小孩儿紧紧缩成一团,手里捏着一个拨浪鼓,即便已经死去多时了,也不曾放开手里的鼓。

  小孩儿死的应该比金成溪晚一些,面目还很清晰,张之维走过来,轻轻掀开她凌乱的头发看清了一张熟悉而稚嫩的面孔。

  是萧茵茵。

  真奇怪。

  还僵硬着的萧茵茵,在被张之维触碰的一瞬间,软了下来,她在田晋中怀里变成一团软肉,手里紧紧抓着的拨浪鼓,也摔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鼓声。

  和林观音摇出来的拨浪鼓的声音是一样的。

  是不是她死前还在想着那夜随着被林观音抱着,被他背着,没有辱骂,没有争吵,没有迁怒,就是一家人出门忙碌的简单而幸福的时光呢?

  张之维弯下腰捡起来那个鼓,然后看到田晋中涕泗横流,淡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哭什么?”

  “师兄,他们还是小孩儿,”田晋中哽咽道,“为什么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畜生不分这些。”

  张之维拿着那个鼓,放到了金成溪的身边,沉默良久,道:“把他们葬了吧。”

  他们在金陵城滞留了一段时间,田晋中知道,张之维其实是想找林观音,可这场有规模的屠杀里,这条巷子就被包括在屠杀的名单之内,林观音恐怕早就被当作垃圾扔出城外了。

  张之维和他最终出了城。

  田晋中眼见着张之维站在被人血染红的长江江边,静默地望着长江滚滚东逝,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可在等待着什么呢?

  张之维站了一天一夜,黎明时的旭日东升,乍破天光,才终于动了动。

  田晋中陪着他困得睡过去了,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然后就看到张之维缓缓走到长江里去了。

  长江流到金陵,地势平缓,水流已经没有那么湍急了,可是江面却更宽阔了,江水很深,踩进去,没有几步,就会被江水覆盖整个身躯。

  张之维走的很慢,任由江水滔滔拍打在他的脚上,就如同走时的那场雨,用尽全力要把他拉下水,让他沉入红尘,让逍遥的世外客再出不得世。

  张之维很高,如山一样高,可随着他走进江流越陷越深的时候,他却越来越渺小了。

  被几十万同胞的血染红的江水,包围了他,让错过一切,无能为力的他被包裹其中,让他陷入那场无可挽回的人间地狱之中。

  张之维站在水中,用手捧起一捧,血红的江水,艳得令人脊骨发凉,不知道其中又有林观音几分。

  “师兄!”田晋中怕他寻死,赶紧没入水中,伸出手,想将水中的张之维拉回来。

  张之维平淡地瞥了他一眼,这位无所不能,一往无前,无坚不摧的人似乎在那刻,在太阳升起的那刻碎掉了。

  “晋中啊,”张之维望着远处的太阳,问他,“冬天的太阳都这么冷吗?”

  田晋中想冷的不是太阳,而是他们如今所处的江水。

  “我可能不得不停下来了,”他苦笑着,在田晋中疑惑地目光中,低声道,“哎,我啊,恐怕出不了世了。”

  *

  他们找了那么久,林观音不可能活下来。

  况且,已经过了这么久,林观音不可能没有一点变化,看起来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

  所以……

  “你是人是鬼?”

  [鬼。]

  !

  [也是人。]

  ?

  嗯,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光写字确实很麻烦,况且林观音自己确实也说不清,她想了想,直奔主题:[我想去龙虎山找之维,你能帮我吗?]

  田晋中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迟疑:“我带你去龙虎山找师兄倒是没关系。”

  “只是……”田晋中怪不好意思,“我现在正被追杀,你跟着我很危险。”

  “而且,师兄现在也不在龙虎山。”

  田晋中看着林观音那双澄澈的眼睛,苦笑道:“怀义师兄出了事,我和师兄都来下山找他了。”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师兄如今在哪。”

  林观音愣了愣,又写道:[那我能去龙虎山等他吗?]

  “那倒是没问题,不过……”田晋中看向身后的林间,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无奈道,“我们真不一定能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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