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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来的地儿是镇上最厉害也是有名的人家,周家。

  至于,周什么,周什么的,那些假道士背的滚瓜烂熟的东西,张之维懒得记,反正名字是个代号,男的就是老爷呗,年轻点就少爷,女的就夫人,管她大夫人还是二夫人呢,都是夫人,年轻的小姑娘就小姐呗。

  代称无非这些,他记得都懒得记,也只有林观音那么老实了,她似乎把这件事当成正业了,忘记他们卖货郎的正事,非常严肃地跟着那些假道士,听他们胡说八道。

  张之维双手抱胸,百无聊赖,直到周老爷出场,先跟各位不请自来、偏偏自视甚高的“得道高人”们拜祖先一样,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诚恳地说:“小女就拜托大家了。”

  瞧这位老爷说的话,怪让人误会的。

  是招婿,还是招道士啊?

  张之维眼睛小,睁也睁不大,老大一个人,站在那,不说话的时候,总觉得是在看不起别人,那股子不屑要从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飞出来了。

  一群假道士估计还都读了几天书,跟周老爷在那之乎者也,推来让去,显得不耐烦的张之维尤其出众。

  有些时候,人就是这样,你越是独特,人越是注意你。

  尤其是,张之维那周身嚣张、笃定的架势,如果不是敌人,就会忍不住对他恭谨一些,总觉得他既然那么笃定,那么独特,肯定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于是,周老爷越过人海,一眼相中了张之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还就只看中张之维了。

  他越过各位朝他暗地里奉承的假道士,走到张之维身边,非常恭敬地欠了欠身,说:“敢问道长姓氏是?”

  张之维非常配合他的演出,故作高深地憋了一个字:“张。”

  “好,这位张道长,鄙人能有幸邀你一叙吗?”

  张之维看了眼身边的林观音,傲慢地回道:“行吧。”

  众人惊讶这位哪哪不像道士,貌似凑数的家伙得了周老爷的青眼,尤其是那位方才被张之维笑话的假茅山道士,暗地里骂了他一声。

  张之维当然听到了,但他才不在乎,他一向不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

  他有些时候连自家师父的话都当放屁,更别提这些人了。

  说再多,张之维都会觉得这些家伙脑子有病,一点都不会自我反思。

  林观音却很在乎,她自小就是在唾骂声中长大了,虽然习惯了,但是还是很不喜欢。

  她怕张之维和她以前一样难受,于是走到张之维身边,指了指后面的人,又蒙住了自己耳朵,再摇了摇头。

  [你别听他们说的话。]

  张之维不太懂林观音的行为,他摸着下巴,想了想,然后发现林观音是在关心他的身心健康。

  哦,原来如此啊。

  他跟林观音说:“多大点事,不就臭虫放屁吗?”

  林观音应该是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自大臭屁的家伙,愣了愣,然后被张之维招呼上。

  “阿音呐,”他说,“接下来的事比这些有趣多了。”

  林观音点点头,然后跟在他后面。

  张之维一路上和林观音谈天说地,落到别人眼里就是个疯子对着空气神神叨叨,仆从们吓了个半死,周老爷倒很满意,能通灵那可比他一屋子假道士要神气很多。

  周老爷跟张之维非常“谦虚”地介绍自家产业,和宅院,听了一耳朵,张之维是真的很奇怪,这家伙到底是招道士还是招女婿啊。

  “之维,”看看相处有一个时辰吗?就已经叫的这么亲热了,他和蔼地看着张之维,“现在是乱世,我生意做得再大,要是一遇上事,家业迟早也会被人夺走,我看出那些人其实就是普通人,但你不一样,你要不要留下来帮我?”

  靠,还真是招女婿啊。

  绝了。

  他是来下山,不是来还俗的。

  跟出家人说话注意点!

  张之维那本就小的眼睛眯起来,看上去极具压迫感,他双手抱胸,倚靠在庭院走廊的木柱上,稍稍抬了眼,不避讳地将周身的气场散开,让周老爷心头一惊。

  周老爷吓了一跳,听张之维说:“不好意思,我只个云游四方的卖货郎,高攀不了贵府。”

  周老爷心想这还真是遇上宝贝了,他更兴奋,连忙道:“张先生言重了。”

  他想劝张之维留下来:“张先生做游商云游四方,现在这世道未免太幸苦了些,不如留下来,日子也能安稳下来啊。”

  安稳?

  张之维可不能过太好啊。

  过得太好,那不就忤逆师意吗?

  虽说,张之维臭屁的很,别人说的话一般当放屁,但是他师父说的他还是能听进去的,他师父也是为了他好,作为天师府未来的继承人之一,这不仅是为了他的修行更是为了磨练他的心性为以后可能继承天师府做准备。

  好家伙,要真留这了,他师父不得气死了?

  况且……

  林观音好像对这事很好奇,她比划了比划,双手交叠又合十,然后右手随着头摇了摇,接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不能成亲吗?]

  哦,那倒是可以的。

  他天师府可不是武当,世俗的很呢,要不然也不会每一代天师都姓张了。

  他不想搁这当人女婿的最根本原因,他可不想当那劳什子小姐的丈夫。

  烦死了。

  他越烦就越想怼人,但是林观音他不舍得,周老爷脑子有问题,越怼他越觉得恃才傲物很正常,越傲,才越高,所以他越怼周老爷越开心,留他心越强。

  给他越整越气,气的他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子,砸了庭院最大的一座假山,将其砸的粉碎。

  周老爷这回目瞪口呆。

  林观音也是。

  她下意识给张之维捧场,拍起手,然后右手又从左手上方送出一个大拇指。

  [你真的好厉害。]

  张之维摆摆手,谦虚道:“一般啦。”

  他心情终于好点了。

  他打断了周老爷的滔滔不绝,直奔主题:“我来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令爱的,别的,我张某人不想沾染。”

  周老爷有些挫败,但见张之维之前出手,知道这是遇上真高手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带他去了周小姐的房屋。

  周老爷正经了一点:“小女自上月被退了亲事以后就伤心过度,卧床不起了,哎,我周胜天虽然子孙缘不错,可我大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的很,天天以泪洗面,我看着伤心得很。”

  “先生若是真有办法,就帮帮我们吧。”

  张之维点点头,然后让周老爷大开房门。

  周老爷有些奇怪。

  张之维指了指那房子,根据林观音看得结果,问他:“令爱屋子里乌烟瘴气得很,不开门窗通通风么?”

  “小女屋内并非乌烟瘴气,那是我夫人从寺里求来的千金香。”

  管它什么香。

  反正也是坑你们这些病急乱投医的有钱人的。

  “想让你女儿活着就按我说的做。”

  他气势摆在那。

  周老爷点点头,赶紧吩咐仆从开了门窗,可还未开,传说中的大夫人闻声赶来,疯了一样呵斥开窗的仆从。

  张之维毕竟是个外人,还是周老爷挺看重的客人。

  周夫人这么发疯,挺让周老爷尴尬的。

  于是他呵止了周夫人,大声骂道:“大白天发什么疯!”

  他看看左右侍从,吩咐道:“还不快把夫人拖下去,在这丢人现眼做什么!”

  侍从左右为难。

  周老爷更尴尬了,心想,成心下我面子是不是?

  更大声地骂道:“怎么着?!这家现在不归我管了,是不是?”

  他这话一出,几个仆从吓得瑟瑟发抖,连忙磕头,整整齐齐地喊:“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周老爷脸色好点了。

  有钱人既要面子又要排场,就这臭德行,张之维看了就烦,但他也知道这是别人家的事,再管闲事,也管不到签了生死契的仆从头上。

  张之维别过头,看了眼身边的林观音,她应是想到自己的事了,她婆家把她仆从,甚至连仆从都不如,动辄打骂,看到此景,触景伤情,垂着眼帘,看上去很难过。

  张之维抬头望了望天,心里暗骂道,这糟心的烂世道。

  周夫人知道这回是躲不过了,连忙跪在地上,给周老爷磕头成全他的面子。

  “胜天,”周夫人穿戴整齐,比街上所有女人穿的都好,看上去很是富贵,但在周老爷面前也只是个地位高点的仆从,是附庸品,她哭得泪眼模糊,“我求求你别开这扇窗。”

  周老爷说见到周夫人的眼泪难过,可是好像真见到了也没多难过,他不顾周夫人的恳求,吩咐仆从赶紧把门窗打开。

  周夫人被仆从拉着,拖着,看着那门窗最终打开了。

  泪珠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她自小富贵,教养极严,做不来街上破口大骂、大哭大闹妇人的事,只能无声流泪。

  门窗一开,林观音受制于鬼魂观察不到的事,就被张之维观察到了。

  混在浓重香味里面,有股腥臭得遮掩不住的臭味,张之维脸色一变,在周老爷诧异的目光中,直接进去了,他甩开拦住他的仆从,越过屏风,抓起被褥中周小姐的手,捺了捺脉,看着进来的周老爷,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说道:“周小姐这是滑脉之象。”

  滑脉?

  那不就是流产?

  周老爷想起这一个月周夫人哭哭啼啼,但是他一说要看看周小姐,又连忙拦住他的样子,勃然大怒:“贱人!”

  不知道他是在骂自己女儿,还是骂自己的结发妻子。

  他血气上脑,越过张之维想要掀开周小姐的被褥,却被张之维用手抓住了。

  “周老爷,你女儿要死了,就别折腾她了吧?”

  死了?

  周夫人跑进来,跪到张之维面前,不可置信地拉住他,问道:“先生,这不可能啊!”

  张之维低头看着周夫人,眼神冷漠,说:“我不知道夫人是使了什么手段,把一个已足五月的胎儿流掉的,可是你要知道,就算流掉了,贵千金身体可弱得很呢,小产后高烧不退,恶露不绝,她可受不住。”

  五个月?

  林观音也奇了。

  这就要问周夫人了。

  周夫人跪在地上,捧着脸边哭边说:“我这是也是没办法啊,我们和何家明明定的娃娃亲,两家孩子也处的好,谁知道他们提早行了……”

  周夫人似乎说这些床底之事很为难,但在场的人已经懂了。

  “莲儿怀孕了,可亲事也提上日程了,我想着到时候遮掩遮掩也能糊弄过去,可是谁知道……”

  谁知道何家攀了更好的人家退亲了。

  周莲被退了亲,不好再找下家,再说她失了贞洁就算了,还怀了孕,根本瞒不住,要想活下去只能把孩子打掉。

  可打掉了,她也活不下去。

  张之维让林观音带她去找那个扎着生辰八字的娃娃,他拿着那个娃娃,甩到周夫人身边。

  “所以,你看着她老不好就鼓动周老爷请了一大帮道士?”

  周夫人点了点头。

  张之维想骂她一句愚昧,可她又只是个可怜的母亲。

  他只能叹口气,蹲下来,跟她说:“你知不知道这些道士都是些旁门左道,给你下的方子,只会让你女儿越来越严重?”

  关闭门窗以防鬼怪侵扰?

  熏染香气沾染神佛贵气?

  还有这个娃娃。

  找生辰相同的人给自己的女儿换命。

  换命?

  这世上可都有因果,她有了换命的因,能不能承受住换命的果?

  “周夫人,”张之维叹了口气,“你把她害死了。”

  “先生!”周夫人抓住他的衣袖,一个劲儿地求她,“莲儿才十六岁啊,我求求您救救她。”

  周老爷却上前拉开周夫人,伸出手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你和那个贱人真是要把我的老脸给丢尽了!”

  “救什么救?!这等不要脸的贱人,不是周家人,”他狠狠地说,“更不是我周胜天的孩子!”

  说着他又转过头,稍微收敛了一下恶劣的语气,跟他行了个礼,说:“张先生,谢谢您,接下来就是我周某人的家务事了。”

  你就不要掺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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