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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克雅未克的冬夜虽长,但临近中午的时刻也有难得光亮漏出天际。

  一弦星也勉力睁开眼睛,刚好看见浅弱光线透过窗帘缝隙,照亮室内旖旎。

  隔着洗漱间玻璃门上薄薄的水汽,被子皱成一团,垂至地毯,她的贴身衣物被随意揉进他的上衣里,也丢在地上。

  水声轻响,浴缸中的温水被大手轻柔拂落到她的发丝上。

  一弦星也把脸埋进他怀里,分不清此刻脸颊上的燥热是水汽所致,还是因为昨天晚上。

  “醒了?”

  察觉到她的动作,手冢抬手在她头顶轻拍了拍,“头痛吗?”

  毕竟,又醉成那样。

  男人的语音清明,像是早早醒过来,帮她清洗。

  听到他问,一弦星也动了动自己虚软在他怀中的身体,顿觉无语。

  他居然只问她的头痛不痛……

  和其他地方比起来,头痛明明可以忽略不计。

  她揽着他的腰间,舔舔嘴唇,不满道,“是这样,我觉得,你多少应该有些觉悟。”

  手冢吻着她的发丝将她抱出水面,“什么觉悟?”

  头在他的胸口埋得更紧,明知故问。

  一弦星也小小声道,“你比酒厉害多了。”

  *

  早在几天前,俱乐部就帮手冢预订了今天下午从雷克雅未克直飞澳大利亚墨尔本的航班。

  午后时分,窗纱半敞,带着暖意的微弱日光斜倚进来。

  简单将昨夜他们制造的一地狼藉恢复了原状,手冢扣好行李箱,站在床边系衣扣。

  一弦星也回东京的班机订在明天,此刻,她安静地侧躺在床上盯着他即将离去的背影。

  又看了看表,她忍不住问,“现在去机场会不会有些赶不及?”

  要是早点告诉她,他是今天下午的飞机,刚刚洗完澡,她就不缠他再陪自己多睡一会儿了。

  “不然,我帮你提前叫个车吧,这边的出租车应该不好拦。”

  拿过手机,女人白皙的手臂与肩颈都露在被子外,微粉之中错落细碎红痕,透过立镜,全数落在手冢的视线中。

  虽然话是那么说,但他还是能轻易判断出她语气中的不舍和神情里的落寞。

  系扣子的动作停下,手冢走到她身侧,抽走她要叫车的手机。

  下一秒,他将自己系好的半排衣扣重新扯开,欺身而上,与她鼻尖轻触。

  他轻叹一声,“你这样,我走不掉。”

  手冢的比赛在即,自然是越早回去调整状态越好。

  但不知是否因为男人的声音又低又磁,格外动听,他圈住她开口的那一刻,什么理智什么冷静,一弦星也同样全然顾不上了。

  她贪恋着他的温度,紧紧环住他的背,整个人仿佛都要融进他的怀中。

  微暖日光,空气中盈满醉人心脾的温冽气息。

  想着这次分开便要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又不像昨夜顾虑着她的醉酒。

  男人像被压抑许久终于能够逃脱牢笼的困兽一般,温柔克制却又冷然强烈,将人再度拆吃入腹。

  半晌,一弦星也才在思绪涣散间勉强找回些理智,提醒他,“飞机。”

  指尖用力扣住她的肩头,手冢道,“改到明天。”

  他吻着她的耳尖,“明天,你先走。”

  温柔与强烈是两个极端,在这样的极端之下,一弦星也忽然想起,那年他要去德国之前,似乎也是这样。

  她在心底下意识低叹:又要她先走啊……

  刚想说,还是不要了,她被随意丢在床头的手机忽然叫嚣起来。

  那铃声锲而不舍一直在响,让两个人不得已都停下。

  一弦星也拿过手机,意识还沉醉在男人的气息与体温筑起的围城中,看到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为“日本未知区间”时,头脑却瞬间清醒起来,她即刻接通电话。

  “星也,不管你是否要走,现在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种子岛发射中心。”

  听筒那端,羽田真司的声音肃然无奈,“凉介出事了。”

  *

  日本。

  从测控室出来,一弦星也将被汗水打湿的防静电服脱下来,她打开信号屏蔽柜。

  至此,距离她和手冢在冰岛的机场匆匆道别已过去三周。

  顾不上擦掉满额汗水,她按了一下手机,放进去还是满格,拿出来果然又没电了。

  充电的功夫,她进淋浴间简单洗漱,换好衣服出来,刚巧遇见发射中心的成田健一主任。

  与向来待人温和的羽田真司不同,这位担任过他们专业飞行器调度课程导师的成田主任,年纪虽也不小,但在一弦星也的印象中,他似乎一直是极为严肃刻板的。

  而且,绝不会是主动亲近学生的类型。

  但此刻,他难得率先叫住一弦星也,“听真司说,你回来了。”

  一弦星也笑着点头,“是,回来了。”

  老人板着脸确认,“不走了?”

  她笃定回应,“嗯,不走了。”

  老人长出口气,露出少见的欣慰神情,“不走好啊,这么多年,所里走了多少年轻人。”

  他拍拍她的肩膀,“不过这些年,也就只有你和凉介最让我们放心,这次卫星突然变轨,他不能在这,多亏你了,放心吧,以你的能力,总师的位置也不会远了。”

  提起石井凉介,一弦星也眸色一暗,再顾不上寒暄。

  简单回应两句,她匆匆订了回东京的航班,赶往机场。

  肿瘤医院的玻璃门被推开的下一刻,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拂面而来。

  凭借当初照顾一弦阳里时对这里的熟悉程度,一弦星也轻车熟路找到石井凉介的病房。

  推开门的一瞬间,原本她以为会看到一个面容颓然的病人,毕竟刚做完肿瘤切除手术。

  结果,当她看到连着胃管也不忘抱着游戏机疯狂对战的人时,险些把自己拎来的行李箱丢他脸上。

  一弦星也冷着脸抽走他的游戏机,“病理结果出来了吗?”

  看见她,石井凉介先是一愣,毕竟好几个月没见了,然后他马上笑起来,“早出来了。”

  “什么阶段?”

  他摆摆手,“安啦,我福大命大,早期。”

  “哪个位置?”

  听她盘问这么详细,石井凉介啧了一声,“结肠。”

  然后他立刻说,“哎呀,现在这种病很高发的,劳累过度、饮食不规律、熬夜晚睡都是诱因。”

  一弦星也点着头一路跳过这些理由,单刀直入,“嗯,戒烟吧。”

  石井凉介,“……”

  陈年战友就是绝情,这年头有几个男人不抽烟的亲?

  不知该怎么回答,石井凉介疯狂转移话题,看到她拎来的行李箱,“你这是干嘛?你忘了,我有老婆了,亲?”

  “……”

  一弦星也白了他一眼,“所以,你真打算让六个多月的孕妇日夜照顾你?”

  石井凉介一下子愣住,他说不出话,只能沉默地看她在陪护床的旁边又打了一个地铺。

  然后他听到她说,“我主要来照顾嫂子的,其次才轮得到你,亲。”

  一弦星也也是后来才知道,石井凉介离开家乡独自在东京生活了许多年。

  至于原因,大概也能归为青春叛逆的附属品。

  怕他多想,她打趣着转移话题,“后悔了吧,当初要是听家里的,学了计算机去微软工作,还会连生病都不敢告诉家里?”

  也不至于独自在东京过的紧巴巴的,直到遇见同样孤身一人在东京大学物理系任教的石井由衣,他才有了自己的家。

  石井凉介倒是很释然,“我不喜欢计算机啦,高薪又能怎么样?”

  他很大佬地说,“有钱难买爷高兴,我把卫星送上夜空,探索宇宙奥秘,不比那些东西浪漫?”

  “况且,我本家在北海道,就算告诉了,距离这么远,谁肯丢下自己的事,跑过来照顾我这个断了许多年联系的人。”

  “还有,你不也放弃了NASA,还有什么咨询行政单位那些吗,少在这感叹我了。”

  “诶对。”石井凉介想起什么,“刚看群里说,你又给咱们院长脸了?”

  为老不尊的样子冒出来,“三周搞定卫星变轨,可以啊小鬼,出去浪了这么久,专业倒也没荒废。”

  “怎么,这次真不走了?”

  看他很有精神也很高兴的样子,一弦星也笑着模仿起他的语气,“是呗,如您所言,爷高兴。”

  两个人相视笑起来。

  但没过片刻,石井凉介表情严肃下来,宛如一位忧心老父亲,“工作的事就不和你计较了,其他的,你是不是也该赶快考虑了?”

  一弦星也一时反应不及。

  他继续说,“前段时间,听说你终于跟那个山本信源分手了,我激动死了都。”

  一弦星也,“……”

  这人到底什么心态?

  “早就暗示你好久了,男生与男生之间差距还是很大的,偏你就是听不懂。”石井凉介恨铁不成钢。

  “我跟你说,由衣她们物理系来了个很不错的男讲师,为了教书育人,单身三十年,全无不良嗜好,人家一看你照片就想和你谈了,你嫂子和我提好久了,有机会见见?”

  “……”

  看他一副媒婆表情,一弦星也额角狂跳,无语片刻,才反应过来。

  啊对,他们当时在挪威只是单方面公开来着。

  按下头痛,她刚要开口解释,石井由衣打了热水回来,她在门外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温柔开朗的女人热切拉起一弦星也的手对自己的师弟好一通推销。

  一边是孕妇,一边是病人,两方夹击的热情攻略下,一弦星也在心里默默措了好一会儿的词才道,“其实不用,我之前在北欧遇见了一个……”

  没等她说完,石井凉介眼睛一亮,“男人?”

  她点头。

  他立刻追问,“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样?做什么的?家在哪?有车吗?有房吗?有存款娶老婆吗?等会儿,北欧?外国人本国人?我认识吗?”

  “……”查户口?

  一弦星也大无语地看着他,心里只默默回答了他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啊。

  但她视线扫过石井凉介一身的医学仪器和仿佛立刻要跳起来的激动神情,还是决定等他身体好一些,再和他透露某人的姓名。

  好奇心被激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石井凉介对她穷追猛问了半天,然而到底刚动过一场大手术,再精神的人没过多久也倦了。

  一弦星也还记得,石井凉介还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时,穿着打扮极其讲究,连衬衫都要每日搭配着穿。

  可此时,他发型乱乱的,胡子也顾不上刮了,他睡过去后,病房里霎时沉寂下来。

  盯着他看了片刻,石井由衣拉起一弦星也,温柔笑着说,“陪我出去走走?”

  却也没走太远,她搀着石井由衣在白色的长廊中踱步,空气中布满生老病死的人间景象。

  微感凝重,一弦星也轻轻摸了摸石井由衣隆起的小腹,问道,“是什么感觉?”

  石井由衣却对着她揶揄一笑,“不是说有男朋友了?这种事要自己体会。”

  她脸一红,那应该要……再过段时间……

  看她反应,明白自己师弟应该的确没什么希望了,石井由衣叹了口气,然后道,“老实说,就算你不拒绝,现在,我也不想把我师弟介绍给你了。”

  女人无奈笑了一下,“你和凉介都一样,忙起来,几个月联系不到人,他刚升总师那会儿,我在家杳无音讯地等了他半年,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一个电话,又被叫走了。”

  她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没有人能够一直陷在无边的等待中而不心生一点怨怼。

  “别看他总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那个时候,听说飞行器取样一直不顺,他压力很大,彻夜加班是常事,后来你又走了,事情一下子全压到他一个人身上,烟就一直没断过。”

  她语音平静,回荡在空旷长廊间,却令人倍感悲凉。

  她看向一弦星也,“抱歉,我不是在怪你,如今你回来了,我和他都挺开心的,我知道,你们都是有崇高理想的人,可我就是觉得、只是觉得……”

  她没能说下去,泪如断了线般,静默落下。

  一弦星也其实很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一下,但堪堪张开嘴,她才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仿佛词句苍白,言语失色。

  恍惚间,她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曾质问过别人的一些话:

  “倘若两个人终将分隔两地,你是否能放弃自己所崇尚的理想陪伴在我身边?”

  “或许你可以等我,但你如何得知,我是否也能够反过去作一场漫长等待?”

  “这样无法给予对方安心,反而生成束缚与牵绊的喜欢,本身就该被留存于心底。”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一弦星也才发现,其实最没有资格说出这些话的人正是她自己。

  那天晚上,一弦星也躺在冰冷的地铺上,彻夜未眠。

  怀孕期间的人似乎总睡不太沉,帮石井由衣调整了好几次睡姿,又给石井凉介掖了两下被角,她才拎着茶包出来打些热水,醒醒神。

  冬夜凌晨的医院大厅,四下无人,白光幽冷。

  空荡的排椅上,零散躺着几个同样过来陪床的家属。

  调了静音的壁挂电视被守夜护士调至国际体育频道,新一年度的网坛盛事,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男子单打已经推进至八分之一决赛。

  电视机里,晋级选手的转播采访被无尽循环。

  镁光灯下,男人冷俊的脸庞仿佛一束清光,一如她曾在柏林机场中仰望过的人影。

  英文字幕打出媒体记者的提问,大多都是企图亲自打探出在他身上持续热度至今的恋情信息。

  而男人只是微皱着眉,平静地回了一句:无可奉告。

  冷静、冷淡甚至冷漠,与人相隔千万,遥不可及。

  可那个瞬间,光影闪动,一弦星也的身影静止在此刻,竟然觉得,眼前这个冷淡的、仿佛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手冢国光,才是存在于真实人间的他。

  而她似乎的确用尽了一生的运气,才与他一同拥有过一场绚烂美梦般的重逢邂逅。

  至于永远……

  她将手里已经冷掉的茶包倒掉。

  会不会真的太远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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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怕,依旧木有要虐滴意思,腿哥说闹个小别扭他就有正当理由脱掉暗恋多年的小马甲啦:D

  另,有小天使私信问更新时间,还是统一说一哈:一般是隔一天一更,有事会提前请假,发文时间基本17点,最晚不超过18点,如果有开车,会提前一到两小时发,方便审核修改后大噶能尽快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