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吗……”

  不同于其他人,对于三日月昼来说,她总是使用“但是,又……”之类的转折词来形容手冢国光。比如:他彬彬有礼,但固执倔强,他沉默寡言,疏离冷淡,又温暖强大。这些矛盾都是她曾切身体会过的,正如迹部景吾问她,五年来每个寒暑假几乎走遍了欧洲每一个古老小镇,羊角村,五渔村,瓦朗索勒,莎士比亚的故居……却不敢踏进德国的土地,这一刻似乎得到了答案,有些东西,是看一眼就想据为己有的。

  她深吸一口气,游离在外的魂魄回到了原位,脸上错愕和呆滞都恢复了寡淡,冷静的近乎冷漠的拨开他的手,拐到行李转盘最末端取走了自己贴着乱七八糟的托运贴纸的行李箱,低着头从他身边匆匆刮过,“失败了”的结论就用了几个眨眼的功夫飘在手冢国光的头顶上。他无所适从的取下眼镜,眉头恨不能夹死一只苍蝇,捏了捏鼻梁,胸口直堵得慌,倘若亚历克斯这多嘴的话唠在场,肯定会无情的嘲笑他“球场得意情场失意”,再想方设法把他这个滴酒不沾的五好青年骗去借酒消愁,还得让他自己全部买单。

  被烙上死刑烙印的手冢国光听见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胳膊一紧就被人握住。折返回来的三日月昼散漫的撑着拉杆,重新站回来。希斯罗机场的乘客走了一波又来一波,她不疾不徐的用指甲敲着塑料把手,仰着头说:“是,我也喜欢你。”

  一片灰烬似的眼睛里的光死而复生。

  “但是……”她说话喜欢直来直去,坦坦荡荡,大大方方:“整个高中被你罚跑两百八十八圈,十一万五千两百米,就这样让你追到手岂不是显得我很掉价,我也算是未来医学界的脊梁吧,长的好看,人缘也好,再柔柔弱弱心思缜密一点就是一个标准玛丽苏,居然想用一句话把我追到手——”

  虽然说的慢条斯理,尽可能条理清晰,可脸上的表情就透着别扭和傲娇,他知道她在撒娇,这个毛病他高一时就希望她能改掉,现在却觉得很是可口,死灰复燃的微笑差点要了她的命:“我知道了。”

  “你还要比赛。”她别过脑袋不去看他,紧张的双腿都在打颤,胸口像是沾了猫毛,痒的厉害。他重新伸过手来掰正她的脑袋,认真的,笃定的深深望着她的眼:“好。”

  目眩神迷的原因好像是大脑缺氧,手机铃声恰好响起来,手忙脚乱的摸遍全身的口袋,在挎包里找出来,来电显示上是切原赤也:“三日月前辈,你还没有出机场吗?我没有看到你欸。”

  “出来了,等我一下。”她假装挠着发际线上一颗突然冒出来的蚊子包,借此动作捂住自己的脸,张开的指缝里露着殷红的皮肤,抿着嘴角在滚烫的耳边扇着风,眼神来回飘荡,手足无措指向出口戳了戳:“我先走了。”

  “好。”他宽厚的手掌可以直接扣住她的脑袋,她一边抱怨着:“头发乱啦”,一边拨开他的手,迈开步伐尽可能稳稳当当冷冷静静的离开,一不小心就顺了拐,远远看到泊车位上的计程车牌和立在一旁不耐烦的切原赤也,一路逃跑似的将行李箱丢给他,拉开车门躲追杀一样钻进去,抓过他落在后座上的外套兜在脑袋上,而外头的切原赤也抓着拉杆,满头雾水的眨了眨眼,扒着敞开一道缝隙的车窗问她:“三日月前辈是过敏了吗?脸怎么这么红。”

  “要你管!”眼前一片白色的网状内衬,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忽然回想起五年前那通电话,原来,原来那时他说的是“喜欢”这句话。

  时间回到五年前那个春假,倒春寒的四月寒风料峭。和久违的新宿相见后,拎着一整天的战利品的三日月昼在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接到了手冢国光的电话,附近的信号不太好,听筒里呲呲像是在冒火花,沙啦的响声里,他对她说:“之前你问我最喜欢什么礼物。”

  停顿的刹那一阵巨大的货运车轰隆隆碾压过柏油马路的声音和似有若无的信号将他接下来的话分割的七零八碎,拎着十来个购物袋又抱了箱水果的三日月昼只能用脑袋和肩膀夹住手机,艰难的从电梯里挪出来,轻轻踢了踢家门。开门的是来做客的毛利寿三郎,自来卷的头发不知道出自哪位发型师的手笔,比以前更短更利落了,拉出散漫的笑容:“哦呀,是我们阿昼回来了。”

  “毛利前辈,你能不能不要对我手里这些东西袖手旁观。”于是毛利寿三郎一边说着“是是是,主要是为了庆贺你这位未来脊梁成功进入东大”,一边搬过她手里的纸箱,这才让她腾出手来握住电话,轮着酸胀的小臂:“手冢,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迟疑,然后开口:“没什么……”听筒里响起了检票通知:“我要登机了。”

  “再见啦,手冢。”在一片烟火气里走到阳台上,拉上玻璃隔断,将自己困在这一方宽敞敞亮的空间里,抬头就能看到夜晚皎洁的明月,抿着嘴角说:“一想到你在德国和我在日本看到的同样都是三秒前的月亮,就觉得分别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幸好她不是一个喜欢叙旧的人,绕是如此,每每目光放空之际仍会不可避免的想到手冢国光的名字,像藏在针头里那根出乎意料的针。

  事情并不是以这通电话而结束的。为三日月昼升学而举办的聚会一直持续到九点钟,林林总总聊的天南海北。帮三日月夫人打扫过房间的三日月拓哉后一日有早课,得和毛利寿三郎早回公寓。三日月昼出门时没戴钥匙,将门虚掩上,踩着拖鞋送他们下了楼。再乘电梯上去,握住门把手,正要拉开门,就从门缝里听见三日月先生长长的叹气声:“你以后小心一点,别让拓哉和阿昼发现了。”

  是因为三日月拓哉刚刚在厨房打下手时顺嘴提了一句,上周在池袋西口公园附近的东京艺术剧院看到三日月夫人和陌生男人走在一起,她只用“同事”两字糊弄过去了。

  “我知道,等阿昼开学后都稳定下来,我就般去千代田区,离婚这件事还是先继续瞒着吧。”

  她仰着头,头顶上感应灯坏了好久一直没来得及修,成天成夜的亮着,映在瞳孔里刺的眼睛疼,她觉得是时候联系一下物业了。使劲踏了几下脚,给三日月先生和三日月女士藏起局促的狐狸尾巴的准备,她打开门,面色倦怠的趿拉着拖鞋,穿过狭长的甬道往房间走,坐在沙发上的三日月夫人问她还要不要喝牛奶,她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就像她没能长到一米七,有些事强求不来,索性折回去,站在通往客厅的台阶上,望着佯装看报纸的三日月先生和有些紧张的三日月夫人,平静的像是再说早安:“你们分开吧。”

  “阿昼,你……”三日月夫人想说的原本是“你在开什么玩笑”,但碰到她审慎认真的眼神,又立马缩了回去,变成了踌躇的嗫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不疾不徐的回答:“很早之前,我看到了你柜子里的离婚协议。”

  三日月夫人怔了许久,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喉咙吞咽了一下,就噗簌噗簌的掉落下来:“对不起……”

  “没什么值得歉疚的。”还是那副对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的步伐,她走到三日月夫人面前,坐到她身边,握住了她干净细腻的双手,以此借给她足以冷静下来的力量,于是三日月先生手里攥出褶子来的报纸也终于收起来了:“爸爸妈妈的人生也是人生第一次,你们只要以你们的方式生活的更好就可以了,不要为了我或者为了拓哉那个笨蛋就放弃自己的人生,你们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像你们无条件支持我一样支持你们——但是你们没必要瞒着我,我比你们想的更厉害一点。”

  “那……”三日月先生摘下眼镜,声音里有哽咽也有不安,还是三日月夫人代他开口:“阿昼,你想和妈妈一起去千代田住吗?”

  反倒是她比较轻松冷静:“让哥哥和你一起吧,虽然他手无缚鸡之力,但好歹也是个男孩子,独居的话比较安全,以后再婚了还能帮你吵架,爸爸话这么少,再没有一个话多的人陪他岂不是要孤独终老。”

  她站起来,从衣帽架上取下外套,换上运动鞋,跨上背包,拉上拉链,笑着说:“今晚我在这难免让你们觉得尴尬,也会打扰你们做出决定,我先去诗织家睡一晚——这件事别先告诉哥哥,他要准备升学材料,如果非要解释的话,就说妈妈出差了吧。”

  途径利根川支流上的那座跨河大桥底层的人行道入口处立着自动贩卖机,她投了币,取出一罐咖啡,一只手拎着饮料,另一只手抄进飞行夹克的口袋,巡逻的巡察老远从车窗里伸出半边胳膊和脑袋,拍着玻璃提醒她晚上不安全,早点回家,她就敷衍的“哦——”拉长了软绵绵的声音,调头搭车去静冈买了装备,和花崎诗织通过气,爬富士山去了。

  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过程,时间到了,也就停止了。

  时间回到抵达温布尔登这天,三日月昼在开着冷风的车厢里拽下蒙在脑袋上的外套,长长吁了口气。坐在一旁的切原赤也缩在角落里,乖巧的并着双膝,后背簌簌冒着冷汗。计程车早已稳稳当当的驶离机场干到,朝着酒店方向行去。一手拿着电子词典,一手拿着手机导航的的切原赤也惊讶的指着她的脸颊:“三日月前辈,你过敏好了啊。”

  她横了他一眼,从电子词典狭窄的屏幕上看到一溜英文单词。自从他顺利考入一所普通私立高校以来,国中三年级为了升学而饿补的英语再度退化到了只认识am,is,are的小学水平。她咂着嘴:“不论如何,赤也,以后千万别说我曾教过你英语。”

  同一时间抵达酒店的手冢国光放下行李,结束一整天的基础训练后就去便利店买了一包发圈。后来三日月昼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买各种奇形怪状花里胡哨的头绳系在他的手腕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