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弈者专于时,历来擅长对弈之人大多都不缺耐心,迎春自然也不例外。

  昔年她在贾府一本书可以看一天不动,如今对于往来信函也是如此。更加上她如今责任深重,自然不敢有半分的懈怠,更不敢恍神敷衍。

  因此,等迎春回过神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衙的时间。

  她抬起头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颈,这才发现柳湘莲竟然一直坐在不远处,跟着自己也是整整一个下午没动。

  突然想到自己,晾着对方一下午……

  “我入神了,你怎么没自己先回去。”迎春有些不好意思,带着几分尴尬地,将手上的公文合上。

  低头看着手边的公文,迎春竟然有两分不舍,若不是此时不合时宜,她定然要再看上两分。

  如今她越发地觉得这些东西有趣。往往不自觉,便是一整日的光景,若非是丫鬟们提醒,甚至可能会废寝忘食。

  柳湘莲听到这话,他就知道,迎春是有些不好意思,晾了自己一下午。

  只是眼前之人,却并不知晓,纵然是再多时间,他也甘之如饴。

  只是可惜,佳人不解风情,不知这种幸福还能多久。柳湘莲压住心头的酸涩,看着迎春语带关切:“我下午本就没什么事情,反倒是你公事繁忙,要注意身体才是。”

  其实一直到现在,柳湘莲都没有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喜欢上眼前之人。

  后来,随着时日渐久,他才愕然地发现,也许吸引他的便是迎春对于工作的执着。

  大汉朝女子改革不过是初时,开始想要一时之间见到多少成效,那几乎可以算得上痴心妄想。

  即便是民风彪悍的北地,女子地位不低,可是女子终究无法摆脱自身归属于男子的束缚。

  然就算是如此,迎春还是带着两分执拗,把自己的想法实施下去,哪怕遭受多少刁难。

  柳湘莲还记得,当初他们刚刚来此地之时,有多少人不理解他们。甚至觉得他们离经叛道,可以说每一步都步履艰辛。甚至连他都也曾想过放弃,可即便是在那个时候,迎春仍旧不曾退后一步。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被迎春震撼,也是看到她在背后,不知做了多少努力,这才让本地的百姓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贾大人。

  不是贾家的小姐,不是谁人的妻子,她是朝廷的命官。

  柳湘莲不自觉地抚过心口,如今这颗心为对方而跳动。

  他再也克制不住此时的心情,默默地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物,十分恭敬地送到迎春的桌上。

  “我身无长物,通身上下皆为皇权所赐而非自身。便是不曾家道中落,也不过是那些金银俗气烦恼。”柳湘莲说到这儿有些说不下去,脸上也露出几分萧索。

  但他很快便打起精神,看着默不作声的迎春,一双对于男子太过妩媚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迎春。

  “自从入仕以来,我的俸禄从未花销过,可到底时日尚短,如今可只买得起这个,莫要嫌弃。”

  几乎是磕磕绊绊的,柳湘莲终于说完了一整句话。这话说完,他便直接垂头也不管,最后的答案与自己是否有利。

  迎春略有些迟疑,看着放在桌上的盒子,她想了半天还是将盒子打开,露出里边的东西。

  那是一只很素雅的玉笄,通体并不算大,头部是数枝迎春花绽放热烈。

  “这是……素馨花?”迎春盯着上面绽放热烈的花枝,语调有些颤抖。

  不知道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见迎春一眼便认出,柳湘莲脸上一红,他点头轻声地说道:“这素馨花,在这一边还有一个名字就叫迎春。”

  这话说完,迎春的脸恍惚被一团火点燃,耳角腮边却是通红,若是仔细一看,竟是连脖颈深处都染上一丝绯色。

  迎春的手指都在颤抖,她想要将这玉笄还回去,可偏偏又仿佛是长在了手中。

  “你……”迎春双唇颤抖,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却被突然危机感爆棚的柳湘莲打断:

  “你先听我说!我知道,我的条件并不好,我不过是没落勋贵之家,可你正是蒸蒸日上。”柳湘莲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一份苦笑,他看迎春要张嘴说话,连忙摆手制止对方。

  “我知道你想说的,如今再说这个的确是没用,这是我自己的念想。

  不怕姑娘笑话我以前就是个浪荡子。你好说,唱谁的戏好,我能给你说个123,你若说那家风光霁月,我自然能说出456。

  可是若是真的事到临头,让我迈到姑娘的门前,我却是成了活生生的哑巴。”

  听到这一句话,迎春双眸颤抖,一时之间她竟然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滋味。

  她本想拒绝,毕竟如今这副样子,和私定终身又有什么区别?她是世家贵女,私定终身,一旦传言出去,她是会被整个家族耻笑的。

  可是刚刚她看着对方送来的礼物,便没有办法再说出那两个字,在听了这一番话后,她更是完完全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所看的那些棋谱之上,从来没有教过她若是被人心悦,究竟该如何。

  “你……”迎春双唇开合,不知为何,这话一个字儿也吐不出去。

  她低着头,几乎把手上的帕子拧成了麻花。到最后她的脸上越来越红,越来越红,仿佛是涂了最浓的胭脂。

  不知不觉,迎春的脑海之中,忽然闪过黛玉的身影。

  女儿家要自强。

  可以不须要放弃女儿家这个身份,我们值得最好的,不该因是女儿而自暴自弃。

  在一瞬间,迎春的身上仿佛多了一种勇气,她将那柄玉笄握在手中递给柳湘莲。

  “迎春?”

  柳湘莲刚刚还有些愣着,这会儿立刻反应了过来,他的眼中射出惊喜,赶忙掏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

  刚刚他因为太过紧张,不但鼻尖冒汗,掌心更是一片潮湿,这会儿却没有自信,能够在不滑的情况下将笄子握在手中。

  几乎是颤抖着的,柳湘莲小心翼翼地将玉笄接过来,他用力地深呼吸,不停地给自己打气。

  看到这样子的柳湘莲,迎春突然就觉得不紧张了。

  她的腮边露出一只与黛玉有些相似的梨涡,轻轻地低垂头颅,好让对方能够轻易地触及发丝 。

  柳湘莲小心翼翼地,将迎春花插入迎春的发髻之间,当终于戴好之后,柳湘莲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额角早已经都是汗水。

  “柳湘莲多谢姑娘垂怜,今日之后必将为姑娘夺得一席之地。”柳湘莲看着迎春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人虽放浪不羁,却是千金一诺。

  今日许下诺言便不会再更改。

  迎春脸上一红,她伸手摸了摸头上的玉笄,随即若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却正是:暖日晴云知次第,东风不用更相催。①

  也正是这一夜,黛玉忽然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她飘飘荡荡,直奔九重天外。待到回神,已落入一处仙境。

  只是此处却是空荡荡,缈无仙踪,黛玉推开殿门而入,无意中发现,一间空荡荡的屋中散落着些许画册。

  她低头正发现脚边,一本花册被展开丢弃在地上,其上正绘着一名女子被恶狼吞食。上面更是书写了一行小字:可怜金柳质,一载赴黄粱。②

  不知为何,黛玉见此心中激荡,她俯下身,拾起画册。却不曾想那原本的恶狼扑食之图,在她将画册捧起的刹那,闪过一阵金光。

  那原本的饿狼扑食之图,已经消失不见,反而变成了另外一幅。

  画上却是一名俊秀的男子,怀中捧着一束迎春花。旁边更有诗题:高楼晓见一花开,便觉春光四面来。暖日晴云知次第,东风不用更相催。③

  黛玉看着这种景象心头诧异,可是在她看到画上之时,却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这份愉悦一直到她醒来,都是如此。

  “姑娘醒了?”琉璃笑着聊开连麦,看着唇边含笑的黛玉打趣:“看来姑娘昨睡得不错,今日看起来正是容光焕发,难不成可做了什么好梦?”

  黛玉抬起头看了对方一眼,轻轻地一笑。好梦吗?的确是个好梦。

  她此时回想起梦中之景,相熟至极,心情越发地好起来,仿佛是了却了何等心愿一般。

  黛玉取了象牙梳子自己捋过发丝,若此梦为真,想来却是劫难已满,福气在后头呢。

  想到这儿,黛玉心情更好。她望着窗外正在给鸟儿喂食的晴雯,只觉得如今晨光灿烂,让人的心境越发地好起来。

  琉璃眼瞧着黛玉高兴,连忙也跟着凑趣:“说起来,今儿还真是有另外一件喜事。”

  听了这些话,黛玉一边梳头,一边侧头看琉璃,显然是在催促对方快说。

  “小姐莫急,昨日里咱们回来得晚,不知道,昨天政老爷的太太来府里哭呢。”

  听到琉璃这么说,黛玉原本的好心情产生一抹阴霾,她将梳子放下:“可怎么回事,她来烦母亲了?”

  “小姐别生气,这事儿可是好事儿呢。”琉璃笑着拿起梳子,轻巧地替黛玉通开头发,口中还将这件事情说得明明白白。

  黛玉这才知道。

  自家二舅舅要休妻。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觉得这个消息有点儿……意料之中。

  自家二舅母坐下的那等事情,便是任何人也难以宽容,也就可以亏得二舅舅一直外放,不然恐怕也留不到今日。

  如今王夫人和自己娘家势同水火,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外放的贾政。

  可是往昔的孽力反馈,哪里是能轻易化解的,这些年各种事情贾政是不知道,如今知道了,早就恨得不成。

  所谓的冷静不但没有让夫妻的感情有任何缓解,反而在长期的疏离之中,变得越发不可化解。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便是王夫人当年,替他人争夺天地,竟是害了对方一家。

  也亏得天从人愿,这家人虽是被害的背井离乡,却未成妻离子散。更是在背地苦心耕耘,那家的老子在一年前的科举之上,竟然考取了进士之位。

  对方开始并未随便地暴露身份,而是趁着自己修习之便,小心翼翼地收集关于王夫人的罪证。

  也亏得荣宁两府平素作孽太多,王夫人更是首当其冲,既贪又狠,更是没有半点同理之心。

  这名庶吉士将证据搜罗得七七八八之后,便连同其余受害的七八家,一起前往顺天府状告。

  如今顺天府已不是当初的顺天府,贾家自然也不是当初的贾家,接受状纸之后,王夫人便被顺理成章地请到顺天府。

  开始的时候,王夫人还曾试图用往日之事推脱,可是这些事情她做得明目张胆,留下的尾巴不知凡几,哪里那么容易便能脱身的。

  依照顺天府之意,便想当时立即入狱。可惜这王夫人身上有诰命在身,属于议贵的范畴。

  这才让王夫人得以脱身,可此事他既然接了状纸,便不可能轻易让王夫人离去。

  王夫人纵然是被放回家中,却恍惚若惊弓之鸟。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不承想外放一年多的贾政竟是突然归来,这下子王夫人再想瞒却瞒不住了。

  本就因家道中落而焦头烂额的贾政,当听到王夫人竟然如此行事之后,对其再无一丝的指望,更是对于此时仍旧纸醉金迷的宝玉完全失望。

  他如今在无任何的念头,只想与王夫人断得干干净净,因此贾政竟然,直接向王夫人提出合理。

  王夫人如今自然绝无同意的可能,毕竟王家不管她,若没有这个五品官的诰命,恐怕分分钟她便要去那暗无天日的大牢。

  可如今贾政下定决心,纵然是王夫人,再三的哭求也毫无回转的余地。无奈之下,王夫人竟然想出了亲临林府找贾敏求情。

  黛玉本听得好好的,听到这儿脸色却有些阴沉,她如今积威日重,如今一时恼怒威慑四出,把小丫鬟们吓得不知所措,一个个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即便是平素里亲近的琉璃,聪慧受宠爱的晴雯,这会儿一个个如同鹌鹑一般。

  还是黛玉自己平复了下心情,这才说:“这不怪你们还不赶紧起来,是我一时被气到了,琉璃姐姐你接着说。”

  琉璃到底是跟随多年的老人,连忙又继续地说道。

  如今贾敏为了黛玉的婚事,每日里忙得脚打后脑勺,哪里有时间去应对如同丧家之犬的王夫人。

  因此索性便交由二管家安排,可是想到王夫人如今早已不要脸面,竟是要死要活非得见贾敏。

  “那位二太太也亏得不要脸面,净是说什么,若是今日里咱们家太太不管,她日后没了前程,索性便碰死在咱们家 。

  昨日可巧大总管去给咱们家老爷送东西,又不在,二总管不够威慑,可是让她闹了一大场。”

  黛玉微微颔首:“后来呢,难不成母亲就随着她闹了?真的,当时没有人给咱们报信儿,我回来处理也好,没得叫她烦到母亲。”

  “太太心疼小姐,再加上如今小姐已经被指婚,便是为了太太也得维护自身,太太自然不可能将此事告诉小姐。”

  琉璃将贾敏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因此黛玉这话刚出,她马上便知道贾敏为何不叫的缘故。

  黛玉素来知道自己的母亲疼爱自己,因此对这个理由也是10分的认同,只是纵然如此,难不成竟随着对方胡闹?

  “小姐别气,昨日里她虽闹了一场,可也没得好去。二舅老爷直接上门把其拖走了。

  据说修书已经写好,而且更是直接说了明白,纵然是咱们家太太不同意,他也一定要休书。

  休弃王夫人不为别的,明年环哥儿便要考举人,万不可被他这个嫡母耽搁了。”

  说起这事儿,琉璃也是啧啧称奇,却未曾想到,那不出色的庶子贾环,反而在这外放的一年多接连考取童生、秀才。

  “真是想不到,往日里咱们都说,若真的论外貌,论聪慧,环哥要差了不少,可谁能想到,不过是在外区区一年多竟是天翻地覆了。”

  虽然知道之前赵姨娘母子一直受王夫人的打压,贾环本也是聪明孩子,但是琉璃却不知贾环其实在某些方面,与黛玉有些相似。

  那便是二人皆有过目不忘之才。

  只不过啊,当初在荣国府中,贾环一直韬光养晦,从不曾露出半点。带到了外边便好似龙游大海,哪里还能如同往日一般。

  黛玉唇边露出一抹笑意。

  比起宝玉,贾环这个弟弟更得她的心。

  “这样你记得去准备一些上好的,学子用品给环哥送去。

  以前他家多少有爵位在,这些东西去不了,如今反倒是不好拿了,有些东西总是有银子也不成。”

  对于贾环,黛玉有几分香火之情,他们曾经都在荣国府中如履薄冰。

  “这哪里还需要小姐吩咐,昨夜里我听到消息就已经准备出来了。如今单子已经备下,等会儿小姐便可以查看,若是没问题,稍后便可直接送去。”琉璃笑盈盈地说着,手上的动作确实越发地加快。

  黛玉微微颔首:“吩咐下去,日后若是二太太再来,不必让她进府,直接拦住,免得她冲撞母亲。”

  将事情吩咐完毕,黛玉查看过给贾环的礼物,这才换好官服出门。

  她刚刚来到仪门之处,便看的一道高大的身影,在不远处等着他。

  这道身影仿佛早已经等待很久,黛玉更是从年幼之时,看着对方到今日英姿挺拔。

  “梓睿,你怎么来这么早。”黛玉笑着娇嗔,她上下打量水豫宸:“你且告诉我,你可用过早膳了?”

  水豫宸微微一笑,只觉心头一阵暖意:“我哪能还饿着自己,哪里有那么傻,只是算着时间没有去后边。”

  如今二人定下名分,他在同往日那一班直接撞入后宅,便有些不合适宜,因此为了黛玉的清誉,水豫宸自然更加要谨慎。

  他虽不将这等世间之事放入眼中,可是对他来说黛玉是不同的,也是因此他甘愿为了黛玉受着世俗之束缚。

  同样的,若是黛玉觉得不耐着束缚,他也毫不介意为黛玉披荆斩棘冲破这一切。

  水豫宸向黛玉伸出手,他的掌心向上似乎等待着自己亘古不变的那份珍宝,心甘情愿地栖息在身旁。

  “噗,真是……”

  最后那几个字黛玉说得极轻,就算是靠得很近的水豫宸,也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

  只见一只雪白细嫩的柔荑,轻飘飘地落在水豫宸的掌心。

  水豫宸眉间闪过喜色,万年等待,千年痴缠,追随对方入凡尘,他终于抱得心上之人。

  自此之后,永生永世,岁岁年年,朝朝暮暮,他都不会再松开。

  三界四海,他只愿一人之心,如今再无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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