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什么,就直接做。

  这能成为人生的信条,是因为段司宇清楚,每件事都能如所愿。

  因为他比凡人有天赋,又比天才努力,能在处于“下风”时隐藏棱角,又能在“走高”时继续嚣张。

  所以他注定唾手可得,对于每个想要的人事物。

  段司宇曾这么认为。

  可颜烟不是。

  颜烟不仅是他世界里唯一的特例,还是他数次努力后的不可得。

  因何焦虑?

  为何说谎?

  答案昭然若揭,记录上一清二楚。

  【因过度恐惧嫉妒伴侣的情绪,造成焦虑性障碍,并伴有失眠、惊恐发作。】

  他只觉得耳畔死寂,发懵。

  花费三个月,满城找,从沪城到北城,耗资耗时。

  数个夜晚,段司宇想,等他把焦虑的祸首揪出来,他直接让这罪魁祸首消失,好让颜烟再不会难受。

  然而讽刺的真相是。

  这祸首,是他自己。

  是他,让颜烟失眠,焦虑,惊恐发作。

  也是他,让颜烟痛苦到不惜说谎。

  颜烟到底是有多爱他?

  嫉妒他的方式,只不过是,让他改掉一些少爷习惯,甚至都算不上过分的要求。

  这些习惯段玉山骂过无数遍,可他就是不改,全当耳旁风。

  考虑到颜烟确实不喜欢,他顺手一改,不痛不痒,颜烟就怕得惊恐发作,以为他要摈弃本性,变得和自己一样“阴暗”。

  可他的月光怎么会阴暗?

  就连说粗鄙之语,也不过一句“关你屁事”而已,连一句脏话都不曾说。

  这算什么嫉妒与阴暗?

  段司宇靠在车边,只觉荒诞且无奈。

  原因终于找到了。

  解决办法是什么?

  他能直接追过去,戳穿摊牌,说“我不在乎”?

  不能。

  那日,他诈一句“我不爱你”是谎言,仅此而已,颜烟就害怕到惊恐发作,如果直接戳穿,他不敢想,届时颜烟会如何。

  夜风呼响,似在嘲讽他蠢钝,却自以为胜券在握。

  他的嚣张,极差的脾性,容不得被人指责的高傲,每一样,都让颜烟加速枯萎,直至最后崩溃。

  他的花种凋谢了。

  一半责任在他,剩下一半,或许如记录里所说,在颜敬,在工作。

  秦梁很机灵,在后页附上“其它祸首”的现状,表达任凭他处置的讨好。

  颜敬,三年前公司资金链断裂,负债过亿。

  热衷于搞边缘化的主管,负责的整条业务线被砍,去年被裁,前几月供不上高额的房贷,已被银行强制执行。

  他能怪谁?

  又能指责谁?

  他去报复几只无能的蝼蚁,把蝼蚁踩死,他的花种就能重获生机?

  不能。

  因为他才是最大的祸首。

  如果在颜烟开始抽烟时,他能警惕,而不是因为漂亮而纵容,甚至鼓励;

  如果他不抓着颜烟吵,能察觉颜烟的失眠,再或是发现药,多问一句工作上的事,像个正常人一样,给予伴侣该有的关注......

  如此多的信号,只要他能察觉一样,事情都不会发展到如今的局面。

  每个信号,他都错过,因为傲慢,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记录里多次提到的词。

  远星。

  在颜烟心里,他竟然是一颗“远星”,为了让他这颗“远星”不偏离轨道,所以甘愿说谎,主动放弃。

  他都不敢想象,方才颜烟“表演”时,说讨厌他时,心里在想什么,会有多痛苦。

  而他无丝毫长进,与两年前无异,还在和颜烟辩驳,吵架,甚至捂住对方的嘴,不让颜烟出声。

  照往常,脑海中这时该迸出个想法,他立刻去行动,胜券在握解决这个问题。

  但此刻没有,只有一片空白。

  他就靠在车门边,无奈,无措,无计可施。

  别的事上,无论采用何种手段,他都认为自己绝对正确。

  但如今面对颜烟,他第一次胆怯和质疑。似乎,他的手段都是错的,只会加剧局面的崩溃。

  整一个小时。

  段司宇就只站着,荒废时间,像被人重锤一拳,缓不过劲。

  直到手机震动,有人打进电话。

  一接通,宇亿梦直说:“你先远离颜烟,防止他惊恐再发作,马上去找肖卓。”

  肖卓,宇亿梦曾经的心理医生。

  秦梁给他发了记录,自然也会发给宇亿梦,段玉山。

  “怎么?你怀疑我也有病?”段司宇讽笑,“我也得去看医生?”

  “不是等有病才去疏导,而是先疏导预防病变。你们分手,不会只是颜烟有问题。”

  宇亿梦的意思很直白。

  让他先去做疏导,谨防发展成抑郁。最重要的是,找到他性格如此的原因,并开始干预改善。

  但灵光是他做事的驱动力,理智不是。

  所以就在宇亿梦提到肖卓的一瞬,段司宇忽然想到一个手段。

  颜烟为嫉妒他而痛苦,那他去找几个心理学教授,根据记录重新“分析”,推翻诊断。

  就说那些情绪与想法并非嫉妒,是颜烟过于恐慌才误认,最终导致误诊,实则只是压力造成的下意识反应。

  一个教授不够,那就十个,百个,国内外一起,当所有人都说那不是嫉妒,颜烟总会相信。

  “行,我明天就去。”段司宇答应。

  听筒里寂静一瞬,“如果你还要走偏路,不找到问题根源,这次就算和好,以后也会分手。”

  宇亿梦立刻察觉,毫不留情戳穿并告诫。

  颜烟的问题已找到,都在记录里。

  而他的没有,因为他高傲嚣张,从不自省。

  “我知道。”段司宇郑重答应,暂将偏方放到角落,不予采用。

  “好自为之。”随即电话挂断。

  这已是宇亿梦表达不满的最激烈方式。

  微信里,段玉山也发来语音,多达五条,条条顶满60秒。

  不用点开,段司宇也知道,老古板正吹鼻子瞪眼,指责他害人不浅。

  无论哪个旁观者,都看得出他问题极大,至少要付一半责任。

  但颜烟从未认为他有问题,而是把错全归到自己身上,独自害怕恐惧,忍受无数失眠的夜晚。

  段司宇深呼吸平复,立刻动身,将颜烟的记录,与他们间的大致经过发给肖卓,再订机票,开车去码头,直奔机场。

  飞机落地北城,天已大亮,段司宇想给颜烟发条消息,却发现自己已被拉黑。

  但这次他平静接受。

  因为舍不得生气。

  无法,段司宇只好给辛南雨打语音。

  “哥,刚才烟哥从外面回来,好像特别难过,你快过来吧。”辛南雨似刚起床,声音发哑。

  “我在北城。”

  “北城?!”辛南雨着急打断,“为什么?你不是还没跟烟哥复合嘛!”

  “安静。”段司宇蹙紧眉,“你先给我盯着颜烟,他每天的餐食、心情、做了什么事,你都记录下来发给我,过段时间我会回来。”

  “你要我监视烟哥?”

  “这叫观察,不叫监视,你注意分寸,别露出马脚。”

  “可是......”

  “没有可是,你做不到,我就让别人来做。”

  “好好好,我做我做。”

  分别朝随晏和辛南雨吩咐过,肖卓也发回消息。

  【肖卓:诊断和建议没有问题,先主动远离是正确的做法,现在也是。】

  现在也是。

  就四个字,直接将他钉在原地,打碎所有侥幸。

  心口被刮得生疼。

  他说过段时间会回鹭城,虽拿不准是多久,但却清楚知道,他会回去见颜烟,并彻底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但真当刀砍下,看见医生亲口赞同他离开,他都感到痛苦,而颜烟离开北城时,已然彻底绝望,认定他们不会再和好,将一辈子错位。

  颜烟那时的痛苦,该会是他的多少倍?

  段司宇无法细想。

  甚至有一瞬憎恶自己,害得颜烟那时如此难受。

  无怪宇亿梦叫他去找肖卓。

  看到记录时,他以为他已足够痛苦。发懵,就是他这辈子最痛苦的表现。

  但不是的。

  痛苦是不会到顶的,只会在他后觉每一个细节时,指数倍增加,直到彻底将他吞噬瓦解。

  平复良久,稍有缓解。

  段司宇不再耽搁,直接叫车去找肖卓。

  他需找到办法,尽快解决,而后回西岛,将他唯一的月光修复完整。

  -

  节目录制结束,南雨小窝休整一周,查漏补缺,即将重新接客。

  接下来两个月的住宿已然订满。

  早晨,辛南雨招了两个兼职工,教人如何做清洁,如何看店接客,一直忙碌到下午。

  颜烟应还在补觉,辛南雨想着做顿丰盛晚饭,并完成段司宇的吩咐。

  “你在干什么?”

  陆蔚的声音。

  辛南雨正站灶台边,趁着煨骨汤,网购摄像头,“你怎么还在?”

  “我休假。怎么?这里不欢迎我住?”

  “录制结束了,你想继续住得付钱。”

  “可以,”陆蔚瞄一眼屏幕,“为什么买摄像头?门口不是有么?你还想在哪里安装?”

  辛南雨收了手机,否认,“我就是看看。”

  “看看?”陆蔚眼睛半阖,直接戳穿,“你要监视谁?烟哥?段少命令的?”

  “你......”辛南雨一惊,“你别瞎说。”

  陆蔚勾唇,“我帮你啊。你监视会露出马脚,但我不会,你让我住在他隔壁,我还能和他聊天。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套话。”

  这提议极有吸引力。

  辛南雨思索片刻,嘱咐,“只需要观察烟哥吃了什么,心情好不好,以及每天大致做的事。”

  陆蔚笑着点头,“我记住了。”

  到饭点,辛南雨发了消息,让颜烟下楼吃饭。

  不多时,颜烟下楼,眉眼间的疲态尽显,面色也苍白,似累到极致,动作迟缓。

  见餐桌上多了个人,是陆蔚,颜烟也没问,只安静地吃饭。

  “烟哥,白天没睡好吗?”辛南雨主动问。

  “嗯。”

  “吃完饭你想干什么呀?”

  “回房休息。”

  “哦哦......”

  “我吃好了,晚安。”

  不过几分钟时间,颜烟几乎没夹菜,为不浪费,只将碗里的饭吞咽。

  辛南雨来不及道晚安,颜烟先放下筷子,上楼回房,整个过程快而迅速。

  等楼上房门关闭。

  辛南雨的手机震了。

  【Yan:抱歉,我有点累,没有食欲。】

  【辛南雨:没关系,烟哥晚安~】

  满桌子菜,几乎没动。

  辛南雨不怕浪费,因为他能吃光。

  但颜烟的心情明显差,比过去三个月的任何时刻,都要低落,这实在让他担忧。

  辛南雨夹起根排骨,吃了几口,停住动作,愁得直叹气。

  “没事,我去跟烟哥聊聊,一切都会好转。”陆蔚轻拍辛南雨的肩,安慰。

  “谢谢。”辛南雨拿出手机,给段司宇发送今日的观察内容。

  对方未回复,杳然无声。

  分明半月前还形势大好,节目录完却急转直下。

  辛南雨感到烦闷,“为什么不能复合?明明就互相喜欢,到底有什么问题?”

  陆蔚附和,“我也想问,为什么不能复合?”

  似意有所指。

  辛南雨愈发烦躁,索性不管体面,提议:“这样,你去套话,如果能套出来,我和宇哥必将重谢你。”

  陆蔚眉梢一挑,“重谢?怎么个谢法?”

  “这个我会和宇哥商量,你只管去套话,宇哥很有钱,还有游艇,你想要多少钱都行。”三个月间,段司宇画大饼的方式,辛南雨学了个一知半解。

  “我不缺钱。”

  “那你缺什么?”

  “我缺朋友。”

  “这好办啊,你套出真话,我和宇哥都会做你的朋友。”

  “行,”陆蔚笑着答应,“能跟段少当朋友,是我的荣幸。”

  日暮渐暗,夜幕降临。

  颜烟躺在床,视线落在天花板,发愣。

  等日光彻底消失,只余下路灯的光晕,颜烟后觉,今天已经快过去。

  他本该开始做计划,规划去鹭城区的频次,购买游泳的用具,找个海滨浴场,规律地打卡运动,直到最终“溺水”,意外身亡。

  他还该坐起身,坐在电脑前,给辛南雨写下建议,包括如何变现,遇到哪种困难,该如何解决。

  但他什么都没能做。

  光是从鹭城区回来,就耗光所有精力,回到房间,他只能躺着,荒废时间,堕落成他曾最讨厌的那种人。

  楼外时有汽车轰鸣。

  每一声响时,颜烟都在想,这或许是段司宇的车,周澜已收拾好东西,对面将空空如也,再住进新的主人。

  所以他紧闭门与窗帘,根本不敢看,每一声轰鸣,都似在提醒,他又一次伤害段司宇。

  尽管以爱为名,别无他法,但他说了那样伤人的话,段司宇必定要花很久才能缓解,甚至就此开始恨他。

  届时,他的葬礼便只有辛南雨主持,或是再加一个陆蔚。

  想到这,阳台传来曲声,熟悉的前奏,而后是......

  段司宇的歌声。

  颜烟心里一紧,下意识起身,走到阳台拉开门。

  陆蔚正在隔壁阳台,靠于护栏边看手机,见他出来,一愣,“声音很大?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马上关掉。”

  诚恳道歉。

  “没事。”颜烟转身,意欲关门回房。

  陆蔚却叫住他,“有多的烟吗?能不能给我一盒?我经纪人不让我抽,但我其实有瘾,嗓子经常发痒。”

  “有。”颜烟回房拿烟盒与打火机,再折回,伸手递过去。

  陆蔚抽出一支,点燃,递回给颜烟,反客为主,仿佛自己才是这盒烟的主人。

  颜烟接过,抽了一口,无兴致,索性夹在手间,等烟被风燃尽,侧眸观察。

  陆蔚呼出烟,没笑,竟有些失意感,全然不同于平常笑中带刺的形象。

  “我想和南南复合,但他意识不到我喜欢他,为什么?”忽然,陆蔚低声问。

  颜烟一顿,“他比较单纯,你不直说,他不会懂。”

  “我那时不想分手,但是我没办法。”

  “为什么?”

  “我妈发现我和他的事,让我分手出国,不然就去他家里闹,谁都别想好过。他那么傻,一点小事都能掉眼泪,怎么承受?”

  如此简单的理由。

  本以为会与改名有关。

  颜烟直白问:“你为什么改名字?”

  “我爸的大老婆死了,我妈成功上位,我原先跟我妈姓,后来回国改跟我爸姓。”陆蔚笑了一声,有些讥讽。

  颜烟沉默。

  他爬资料时,从未看见过这些信息。

  “怎么?觉得我是私生子,恶心?”

  “没有,现在你想复合,你母亲不会反对?”

  “不会,她已经死了,我爸不管我,我继母也不反对。”

  又死了?

  颜烟怀疑陆蔚在胡诌,但陆蔚表情认真,讥讽是真,失意也是真。

  “既然没有阻拦,你可以与他直说。”颜烟真诚建议。

  “家里不反对,但工作阻力太多,我没法直说,”陆蔚侧头,直视颜烟,“你呢?怎么不和段哥复合?”

  提到段司宇,稍有起伏的情绪,一下坠地,没来由低落。

  “和你一样,阻力太多。”颜烟摁灭烟。

  陆蔚轻叹,“你和段哥的事,南南特别难受,他本来以为你们会有好结果。”

  好结果。

  下辈子吧。

  今天之后,段司宇将会开始恨他,或许连他的葬礼,都会缺席。

  颜烟忍不住发笑,很轻一声,转身回房,“我睡了,晚安。”

  “晚安。”

  隔壁阳台门关闭,颜烟拉上窗帘。

  脸上失意尽散,恢复独处时的冷漠,陆蔚点开辛南雨的对话框。

  【陆蔚:烟哥情绪好像不太对。】

  【辛南雨:怎么个不对法?】

  【陆蔚:很郁结。】

  【辛南雨:这个我也能看出来。】

  陆蔚停顿片刻,终是打字发出。

  【陆蔚:不是单纯的郁结,是不想活了。】

  【辛南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陆蔚:我知道,我妈自杀前就是这样。】

  平淡,偶尔发笑,似看透一切,而后在某时,戛然结束,毫不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