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抱抱【完结】>第6章 新婚(六)

  那个七月在齐满米的人生当中非常漫长。他唯一的几件鱼罐头T恤,因为在工地打工,都给弄得脏兮兮了。他力气太小,干活又慢,做了几天工头不想要他了。一起拧钢条的一个老乡介绍他去码头食堂打工。

  码头那块区域,这几年城市化改造,建筑工地十分多。工人多,快餐式食堂就多。齐满米在一间食堂后厨帮忙洗碗筷。

  在老乔那边和姐姐们排完舞,中午大家一群一簇赶去吃饭的时候,他就溜去码头食堂。天南海北进城的打工人挤在简易的窝棚里,桌上垫着红色塑料餐布,上边洒满了汤汤水水。齐满米赶着收起碗筷的时候,会和吃得浑身是汗、体味复杂的工人撞到一起。

  老板娘擦着濡湿的刘海,朝后厨喊:“没筷子了啊,快一点。”

  齐满米抓起洗好的筷子,甩一甩拿出去。

  他中午在码头食堂打两个半小时工,算到手上的钱还会扣下来一点。老板娘说他太慢了,或者说看到他偷懒。齐满米捏着沾满汗臭的毛票,也不敢驳嘴。

  下午三点光景,食堂闲下来。他坐在堆满烟头和剩菜的餐桌上吃一碗剩下的饭。那时候日头刚有点下沉,阳光溢进塑料窝棚。齐满米在餐桌上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

  他回家的时候常有点担心王垠丘会提前回家。王垠丘上次皱眉说总觉得家里有股泔水味。齐满米赶回家要先在卫生间里用脸盆把自己的衣裤搓洗干净,晒在王垠丘的白色衬衫边上。

  很多污渍已经洗不下来了。白色T恤变成肉色,变成土褐色。齐满米趴在阳台栏杆上朝下看,春晓苑里的香樟树枝叶密密层层。门卫室边上有街边剃头匠在给别人剃头。

  王垠丘抬头,看到齐满米趴靠在自家阳台上。他们看到对方,都转开了头。

  电视机坏掉之后,他们就不怎么说话了。齐满米从阳台进到客厅,不想在客厅跟王垠丘打照面,走进卧室,又觉得那是王垠丘的卧室。他最后只好进到卫生间,关起门,在马桶上呆呆地坐着。

  晚上齐满米去老乔那边化妆换衣服的时候,姐姐们说他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胳膊上还多出了很多奇怪的划痕。齐满米穿着戴满紫色闪片的小裙子,姐姐在他眼皮上涂紫色的眼影。齐满米嘴里鼓鼓囊囊吃着老乔分的绿豆糕,觉得脑袋很昏沉。他边吃边想睡觉,紫色的眼皮沉沉地压下来。

  那天晚上,王垠丘又被门卫叫去接电话,老乔在那头说齐满米中暑晕倒了,待会就送回家。

  王垠丘背着齐满米上楼,把他扔在了自己床上。

  王垠丘出去倒淡盐水的功夫,齐满米坐起来吐了,把凉席吐得一塌糊涂。他有些惊慌地到处找纸想去擦掉那些呕吐物。王垠丘进去的时候,齐满米惊惧地看着他。王垠丘意外地没说什么,把手里的淡盐水递给他,拿脸盆和毛巾把呕吐物清理了一下。

  那天王垠丘就让齐满米躺在自己床上,他睡在地铺。他才发觉,地铺不太扇得到风扇,很闷热。王垠丘盖一床很薄的毛巾毯还是觉得热。实在太热了,王垠丘睡不着,坐起来去阳台抽了支烟。

  第二天一早,王垠丘去楼底的早饭摊买了一碗白粥给齐满米。他把粥放在床头柜上,用齐满米看得懂的几个词语写了字条贴在底下:“这是早饭,吃完多喝水。”

  王垠丘那天还是骑自行车特意绕到另一个门进校。他感觉自己在打游击一样,努力躲避敌人。一早老乔从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到他办公室,跟他说齐满米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很累,而且身上都是伤口。

  王垠丘翻眼皮想了下,最后回老乔了一句:“我怎么知道他怎么回事。”

  他挂完电话,把桌面上的文件稍微清理了一下。

  那天中午,他在食堂碰到梁阿宝。梁阿宝还在跟人说回归那天晚上的事。有老师笑叫道:“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说那么恶心的事了。”

  王垠丘垂下眼睛,低头点着饭盒里的饭,没了胃口。他突然想起来得打点饭回去看下齐满米。王垠丘盖好自己那盒饭,重新打了一盒拎回家。

  时间已经有点晚,王垠丘从春晓苑对面的校门出去,手里抓着一盒饭。一只手抓住他握饭盒的手腕的时候,王垠丘才恍然记起来这个门口有什么。

  王敢家长那张苍白的脸仿佛鬼魅一样出现在王垠丘面前。王垠丘感觉自己刚吃进去的一点饭快要反酸出来了。他开口说:“您先放下手,我赶着回家。”

  女人又在他面前跪下了,抓着王垠丘的手哭说:“王敢现在可回不了家了。我儿子回不了家。”

  王垠丘垂下了手。

  七月末的烈阳照下来,王垠丘感觉汗珠如同小蛇游过他的脊背。他张了张有点干裂的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敢爸爸忽然失了控,抓着王垠丘大叫:“我儿子才不是精神变态,我看你才是精神变态!”

  王垠丘的眉头跳了一下,饭盒被打翻在地上。

  那个农夫另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抓起了一根削尖的钢条朝王垠丘打过来。王垠丘茫然地抬头看着那根棍子,汗水从额角滑过太阳穴。

  棍子头戳进了手臂,血汩汩地流出来。门口进出的学生大叫起来。梁阿宝赶过来的时候,门口的四个人就那么愣着。王垠丘看了看自己,又看看手臂流满血的齐满米。他怔愣地问:“你冲过来干嘛?”

  齐满米疼得一直吸气,坐在地上抬眼看着王垠丘,想说话但说不出来。

  那天是梁阿宝开车载他们去附近的医院。王垠丘把齐满米抱上车,坐在车后座简单地包扎了一下。梁阿宝边开车边说:“我就说是精神变态啊,你看,父母也是,遗传的。”

  齐满米抬头。王垠丘的脸色十分难看。他拿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捏了下王垠丘的手指,好像在安慰他。王垠丘把脸转到了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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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很静。齐满米醒过来的时候,自己躺在王垠丘的床上。王垠丘背着他睡在床侧。齐满米动了动想起身躺回自己的地铺,王垠丘转过头问他:“还疼吗?”

  齐满米摇摇头。

  王垠丘侧过来,点了下他的鼻头,说:“你没事冲过来干嘛?”

  齐满米解释道:“我在阳台上看到你拎着饭盒出来,应该是给我带饭。我就想下去接你一下。刚走到下面,看到我的饭洒了。”

  王垠丘扑哧一声笑出来。齐满米有点不好意思。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王垠丘问:“谁给你取的名字,叫满米。真算人如其名啊。”

  齐满米说:“姐姐叫满衣,我叫满米,本来还有个小弟弟叫满银,没长大。”齐满米玩着右手臂上的绷带嘀咕:“姐姐也没长大。就剩我了。”

  王垠丘撑起了一点头,问他:“齐满衣怎么了?”

  齐满米小声地说:“自杀了。”

  齐满衣用一捆鱼线吊死在渔夫家里。那是去年年末的事情。那么冷的天气,满衣穿着单衣,吊在那里。齐满米那天在院子里帮忙处理鱼干,赶去隔壁村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把姐姐取下来。好像她本来就是天花板上的一个装饰,应该这样长久地、安静地挂在那里。

  痛苦。齐满米想,是痛苦具象地挂在那里。

  齐满米感觉自己想起来又有点想哭。姐姐出殡也很简单。爸爸和渔夫在仪式上打起来,耳朵被割破。本来是两个人打,后来变成群架。齐满米靠在庭院里,看着一大群灰扑扑的大人打架。打翻了旁边的花圈,又打翻齐满衣的灵位牌。他扶起那块灵位牌之后,蹲在祭奠桌边上,忽然就决定要立刻逃走。

  王垠丘问他:“所以你坐火车逃出来了?”

  齐满米点点头。王垠丘沉默下来。

  齐满米身上手上还贴了些胶布。医生说既然来了,就把其他伤口也处理一下。王垠丘想起老乔跟他说齐满米身上都是伤口。他拉了下齐满米的裤管,问他:“你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齐满米说:“在工地和码头食堂打工,攒钱赔你的电视机。”

  王垠丘愣了下,拽着裤管的手慢慢松下去。他坐了起来,和齐满米说:“你是不是真傻啊,我就说说的,谁让你真赔了。”

  齐满米下床,拿行李袋里的钱出来,这一个月又稍微多攒了一点。他把毛票顺平了,拿黄色橡皮筋扎着,五毛一块的。

  齐满米拢着一堆硬币,本来还想一个个数数。王垠丘说:“别数了。”他伸手揽了下齐满米,让他躺下来。

  最近常有雷阵雨,总是突然降雨,又突然停下来。窗外枝叶被雨水沉沉地压着。王垠丘摸了摸齐满米的头发,说:“对不起啊,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