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扶扶额头, 前儿父亲还在信中说,国中兴许又要大丧。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朝廷里, 那帮大臣肯定为立储之事吵得不可开交。”
探春心里其实也没底,新旧交替之间,总有些人莫名其妙的当了刀下亡魂。
但还是强自镇定道:“乱点好,管不着咱们这边。”
黛玉点点头:“只要做好海防,朝廷自然不会管你,也分不出心来管你, 兴许今后还要念着你的好。”
为何这一次新皇登基, 林家岿然不动。
不正是因为黛玉的兄长林璋镇守西北, 稳定军心吗?
朝廷之事, 惹的人头痛,探春便带着黛玉游一游自己精心布置的小园子。
仿着江南格局, 又有珊瑚做点缀, 别有一番风味。
两人正看着池里的鱼,都是黛玉在江南没见过的种类,忽然有人来报。
“夫人 ,您让改良的大炮和火铳,今儿击沉一艘倭寇的船, 火铳打死了三个人。”
听到这消息, 探春的眉头染上几分狠厉,冷声道: “按着以前的规矩, 枭首示众, 挂在崖山喂鹰。”
轻飘飘的一句话, 让她说出了杀伐决断的血腥味。
探春担心这等血腥之事,会不会吓到林姐姐。
马上软了调子: “去年十月, 倭寇夜袭大鱼村,奸淫掳掠,上下两个寨子,一百零三口人,无一生还,必要血债血偿。”
说到血债血偿那一句,探春还是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倘若不见血,又如何守得住这一方的安宁。
谁说只有战场上才能刀口舔血!
改良火铳的图纸,还是黛玉千里迢迢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片刻。
探春忽然开口:“你说的那件事,我也想过……”
是了,探春也想过女子科举那一条路。
但凡她有个门路能出去,兴许也不必当个和亲物件嫁到这个地方来!
然而现实却给了贾探春迎头一击。
探春心底是发冷的:“可惜,你看朝廷……大炮改良一事,我早把折子呈上去,至今杳无音讯,何况那一桩?”
粤海将军家的夫人,杀伐果断,声名远扬。
但是有些人说话并不好听,这几年间探春也是遭受不少非议,加之她一直无出,讥讽之言更甚。
每每思及此,探春心中不免生出一股愤然来,而今引黛玉为知己,难得相见,才将这等愤恨,一吐而尽。
“那些男人,恨不得把女子关在家中生十个八个崽,若真入了科举,将来封侯拜相,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他们可不是你的父亲和哥哥们。”
黛玉将这些话皆默默听进去,伸出手拍拍探春的肩: “他们见不惯,便见不惯。”
探春与黛玉交换了一个眼神。
想来黛玉的境遇算不上好,盛名之下总会伴随着流言蜚语。
他们允许女子有一定的美名,但这名声过大过盛,便是有人不乐见。
紧接着,便是引为□□羞辱,仿佛一呼一吸,皆是罪无可赦。
……
朝廷的局势,并没有好好转。
尚且让人庆幸,这几年未有大的天灾。
无论海防还是西北边陲,勉强算得上安定。
太子登基三年,缠绵病榻三年,于壮年之时,溘然长逝。
原先皇后娘娘所出嫡亲皇子,只养到三岁便夭折,皇后娘娘悲痛过度,缠绵病榻倒,比先帝还先行一步。
而今宫中便只有周淑妃膝下一子,年方五岁,德昭仪所出的皇子,不满百日。
不得不扶幼帝上位,周淑妃一跃成为太后娘娘,垂怜听政。
世人常道,若不是先帝留下一批肱骨老臣,国之危矣。
……
寡妇的日子不好过,寡妇门前历来是非多,尤其是皇家的寡妇。
周太后这些日子对外称病,暂且寻几分喘息之机。
前些日子听说粤海将军进军述职,他那位极为厉害的夫人也来了。
而且,文坛之中颇负盛名的潇湘居士,也与之同行。
周太后饮下一盏参茶,勾唇一笑:“这宫中似乎对我颇有疑义,甚至有人上书,要我效仿汉室,以全大义。”
成全什么大义?
不过是去母留子,平白赚的一个青史留名虚名,然后将幼子置于群臣股掌之中。
周太后读多了史书,并不稀罕多少身后之名。
那些大臣,当她是傻子吗?她才不会为那几个老不死的几句贤惠,便赔上一条性命。
“传哀家的懿旨,召潇湘居士……还有,粤海将军夫人入宫。”
虽然寡妇难当,但先帝死的真是时候。
周太后心中升腾起快意:“笔墨伺候……”
娘娘要亲自拟指?
身后的内侍面露难色。
“娘娘,这……于礼不合……”
周太后冷冷瞥过一眼,大太监,慌忙噤声。
“是。”
一直道歉,不得不见,待遇与。探春安品,大妆进宫。
先帝在世时,黛玉有办学传道之功,皇家曾给她封过一个县主的虚衔。
当中便这位周太后出了不少的力。
五年前西北战事,黛玉的嫂子霍云安领城中将士抵御突袭的敌军,守城退敌。
当时朝廷也有封赏,似乎也是这位太后娘娘多有美言。
须知周太后险些便是黛玉的二嫂,而今年岁,还不到三十,只能尽力华服高髻,将自己往老成打扮。
难得见几个宫外来的活人,周太后脸上似乎也多了几分活气,眸中透着欢喜。
这些年打发宫内无聊的时光,多与潇湘居士的文集相伴。
周太后再见黛玉,对她似乎并不陌生,并没有表现出圣人高高在上的架子。
和颜悦色:“昔日一别,经年不见,居士风采,一如当年。”
太后不摆架子,并不代表黛玉和探春随意处之,两人依着礼节向太后行礼。
免礼,平身,赐座。
传言中心机深沉的太后,未将谈话的重点放在黛玉身上,转头却问起探春。
“你的折子我早些年就看过,若加固海防,不知花费几何?”
这位太后眼中流露出对探春的欣赏。
大约是因为她们都扮演了相似的角色,有几分相似的境遇。
先皇病重时,周太后遍读史书策论,是以也学起史书上的武后的做派,偶尔帮先皇料理政事。
故而垂帘听政,理所应当。
探春心头发紧,她是替粤海将军拟过好几回折子,此番却不是自己该强出头的时候。
哪怕太后言语之间似乎有意。
探春微笑:“妾身见识粗陋,此乃工部之事,岂敢多言。”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探春也。
显然,她们进宫之前都预料错了,探春才是今日的主角。
准确来说,粤海将军的夫人才是今日周太后想见的人。
太后娘娘挥挥手,便有宫人捧来一匣的折子。
周太后随手拿起一份:“夫人不必自谦,哀家知道,这些折子都是夫人所写……”
探春都不知道他最后自己是如何离宫的。
马车越过宫门外的金水桥,似乎才回来一点神,皇宫果然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深不可测。
她被盯上,探春面色冰冷:“太后娘娘,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岂不是要将你我二人立起来当靶子?”
黛玉比探春冷静,眸子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唇角勾起一丝冷淡的笑意。
她仍旧是那身居士打扮水田衣,整个人透出一丝凛冽,反问探春。
“妹妹以为,就算太后不将你我二人立起来,我们便不是靶子了?”
太后娘娘只是把两个靶子立得更高更大了。
黛玉掀开车帘,回望重重宫宇:“就算娘娘做出温良恭俭堪比长孙的贤后架势,那些大臣们只会得寸进尺,要她殉节以全大义。”
探春会意,唇角亦是浮起冷笑:“长孙皇后?贤后?”
长孙皇后堪当一代贤后。
后世多渲染之,不过是为了训诫后宫女子,惟贤惟德。
吕后能入太史公本纪,政绩手腕,可圈可点却不见,后世推崇。
虽然太后娘娘让她觉得压迫,但探春并不想看见本朝有个殉节的太后。
天子尚幼,有些大臣们,不知安得什么狼子野心。
探春目光灼灼:“看来……能当靶子……也是一桩美事。”
真是个投诚的好时机啊!
“边防必然要稳,朝廷方能不乱。”
没什么比自己扶持一份势力,更让人放心。
如果这方势力有女子做主,必然更加需要依附于太后。
周太后知道,探春和她,是一类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治国之策,无非、钱、粮、兵、盐、铁。”
钱财,贾探春不缺。
山高皇帝远,大臣们都没有意识到,不过几年粤地的商道,大部分在粤海将军府的控制之中。
如果能得朝廷倚重,加强海防,探春愿意当那个活靶子。
马上宫里就来旨意。
拨付钱款,加强海防,改良大炮,装备军队,新造大船,训练海军,荡平倭寇!
利国利民之策,群臣无从反对,只能拍手较好。
可是,这样一桩大事,太后娘娘竟然……竟然,将此重任,委以粤海将军的那位夫人!
平常时候还会装一装,命粤海将军主事。
这次太后娘娘毫不掩饰,恨不得昭告天下,粤地是粤海将军的夫人做主!
朝臣不由向前面无私的朱谦寻求帮助。
朱谦时常与周太后呛声,这一回对此安排却没无异议。
朱谦:“老夫不是那等迂腐之人。”
早年粤地送来的折子,朱谦曾亲自奉与先帝。
可惜可叹,无论先帝还是先帝的父亲,对此毫不重视。
诚然,朱谦与周太后在许多事政见不合。
海防乃国之大事,不是为一己之私,拆台的时候。
御史大臣的折子宛如雪片一样砸进朝堂。
“牝鸡司晨!牝鸡司晨!国之危矣!”
……
朝堂之外,民间声望极高,各家夫人的人气极旺的潇湘居士,竟然写文章驳斥朝廷御史,心胸狭隘,偏见存私,弃国家大义不顾。
朝堂里外都掀起疯狂的骂战。
这些年,黛玉坚持刊印文章,作出一些成效。
女子虽不能读书科举,但是大有重文之风,好些女子也开始识字,愿意谈论政务,黛玉起了个头,也有不少女子匿名声援。
一桩事情,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街边的屠户娘子也说得出几句所以然:
“潇湘居士说得对!身为朝廷重臣不知为国为民,整日挑拨离间妖言惑众,只知抱着母鸡咕咕咕,国才危矣!”
此时,只见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子,从身上捉下一个虱子掐死,马上啐一口:“要我说,就该给那什么居士找个男人,管管她,杀一杀威风,焉知那女子,不打几巴掌,便不会规矩!”
屠户娘子不服气,扬起手中的大铁刀: “闭上你的臭嘴,戏文里还有花木兰和穆桂英呢!真上阵杀敌,你就是那软脚虾!”
那男子被这气势吓得后退几步。
众人指指点点笑他果然是软脚虾。
忽然有一人冲出来,抓着他的衣领大声道: “来人,他就是先前偷我家银子的贼人,将他压到官府去!”
大家连忙低头看顾自己的金银财物。
什么牝鸡司晨,大抵都比不上自己的钱袋子重要。
……
黛玉放下手中的笔,仿佛放下战场上的兵刃,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虎口。
天色阴沉似是有雨。
时机成熟?
似乎还差点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