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月光淡淡,兴庆府地势靠北,不似南方炎热, 秋也比南边来的找,而今已经秋蝉寂静,黛玉对着茫茫的夜,心中有万千头绪,坐在桌边,杵着下巴, 苦苦思索。
她原本提笔写了几笔, 但又没有头绪, 有些事需要删繁就简, 该隐则隐。
霍夫人拉起的女子军本是一段传奇,比那花木兰、穆桂英, 原本应是可歌可泣的故事, 却因得各种缘由,只剩下无尽的唏嘘,不得不隐去。
真叫人不甘心。
黛玉枯坐许久,笔尖的墨在宣纸上已经晕染开黑乎乎的一团,仿佛她此刻不知从何写起的心情, 最后写无可写, 空对着书案发呆。
雪雁见她耗得久,夜越深, 天越寒凉, 又拿来一件衣裳给黛玉轻轻的披上。
柔声道:“姑娘, 仔细伤了眼睛。”
黛玉将墨盒盖住,起身吹了桌前的灯:“这就睡了……”
雪雁给她边铺着床, 边道:“此处不比京中,有些东西紧俏,用完了就买不到。”
虽说是府城,又如何能和繁华的京城相比呢?
有些针头线脑的,反而不好买,就说如今房中的蜡烛算着数的点。这里只有羊油蜡烛卖,用起来烟味大,若是用光,一时半刻买不到,不是银两的事情。
雪雁见屋里实在不够亮,又移了一盏羊角灯过来。
“姑娘不必愁,我听管家说,太太已经从京城给咱们运东西来了,短了谁都不会短了姑娘的。”
家中当然肯定不会让林璋和黛玉他们受委屈,人力物力都舍得。
霍云安依着林璋的吩咐,没去参加赵总兵家的宴席,与黛玉守在宅子中,一连好几日不曾出门。
林璋仍旧在外面忙,一日不着家。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霍云安的父亲原先就是管兵的,只不是兴庆府,而是和兴庆府毗邻更靠北的兴朔府。
管兵马的人多半都是暴脾气,万一遇到个当兵的硬茬,京城的远水可救不得当下的近火。
这几日冷先生有些水土不服,反而不太出去,问过先生康健,霍云安领着黛玉清点家中的物品。
林家人一直生活在南边,对此处天气不太了解,许多东西必须在入冬前备上,不然恐到了冬天遭罪。
只听见一阵响动,外面又来人,总兵家又递的帖子,仍旧是请霍云安和黛玉赴宴吃酒。
霍云安心里更警惕,原先已经吃过一回,怎么如今还要请客?
孩子的满月宴,怎么办了一个还有一个,他们家竟有那么多孩子出生?
一场又一场的宴席,流水似的,是否过于奢华。
兴庆府不是个富裕的地方,谁知他那些钱是往何处来的?
霍云安一看日子定在三日后,让送帖子的人先出去,去与不去还要等林璋过来商议,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总兵将来也是林璋的上峰,如果一直不给面子,林璋将来办公多有不便。
外面应门的媳妇忽然又进来,跑得一路喘气:
“大奶奶,外面有个叫瑛姑的人,说是奶奶身子不舒服,进来给您看诊,原先约好的日子。”
她怎么来了?
家中并没有约定要看病之说,肯定是出事了。
霍云安放下帖子:“快请进来。”
瑛姑背着一个药匣子,被个穿水红比甲的丫头领着进来。
黛玉发现瑛姑药箱换了,先前那一个很旧,上面的铜钉都生了绿锈,这个却是簇新的。
想必最近瑛姑发了一笔财?
黛玉马上对屋里的丫鬟使个眼色:“大夫看诊,你们先下去,外面守着不许人进来。”
霍云安迎上去:“你急匆匆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瑛姑摇摇手:“也不算大事,有些病人不想治,借你这边躲一躲,放心,不会给你惹祸事。”
霍云安又道:“这是什么话,若真有人寻你的晦气,你更应该来找我才对。”
瑛姑撇眼瞧见那张没合上的名帖,眉头微皱:“总兵大人家也请了你们?去了不曾?”
霍云安和黛玉一起摇头,请瑛姑坐下,给她倒茶。
瑛姑接了茶,冷笑道:“还好你听得进话,这位总兵大人,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惜就是家中养不得男丁,而今家里养着许多水灵灵的小丫头……”
瑛姑的声音越来越冷:“连天补药不断,专门用来生儿子,这几年家里的丫头,不知少说也溺死了十多个。”
这样骇人的事,听得人心惊肉跳,黛玉又问:“他们家女儿很多?怎能如此狠心?”
瑛姑摇摇头:
“不多也就先前的夫人养了四个,听说生女孩晦气,占了儿子的位置,先前就算有人生得男胎,生下来就是死胎,要不然就是不足月就掉了。”
说到这里,瑛姑连连叹气:“上月有个丫鬟难产,不知谁多话,找到我去,那孩子生下来活了,前几日又专门找我去,有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运气好,也生了个儿子。”
霍云安也接着问:“活了吗?”
“活了。”
瑛姑点头:“眼看着下月还有丫头要生,今日还想让我去看诊,我且躲一躲。”
瞧瞧,这就是总兵大人家迷信,总以为是瑛姑医术超群才救活了孩子,其实瑛姑自己明白,她没那么大能耐,只能说生下儿子的丫鬟运气好,当时就听见总兵家老太太说抬姨娘,身份跟着水涨船高。
瑛姑看病问诊,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只是霍云安和黛玉还没能消化。
瑛姑忘了,这是大官家的教养的姑娘,忙抱歉:“我的错,不该在你这样小姑娘跟前讲这个。”
黛玉摇摇头:“无妨,我爱听。”
然后将自己原先做的书集奉上:“这是原先我做的集子,您不要嫌弃。”
瑛姑见黛玉又给自己倒茶,又送书,礼数很周全,再板着一张脸,倒很像自己不识好,翻开这本书还来不及看内容,便夸了一句:
“字印得真俊俏,花样也印的好。”
霍云安叫人把自己的儿子领过来。
哥儿原本在午睡,被吵醒还有些生气,黛玉抓了一个核桃给他抱着玩。
瑛姑看着孩子养的壮,言语间却有责备意思:“你也真舍得,这么大一点点孩子,带着他走这么远的路。”
霍云恩却不太在意,笑了笑:“怕什么,我小时候也是在这边长大的。”
瑛姑抱着孩子看了一圈,拉拉他的手脚,又拍拍背:“让他多喝水,午间少晒日头。”
小哥儿哈欠连天,闹着要瞌睡,霍云安之让人把他出去,见气氛还好,开口问:
“瑛姑,她们会来找你瞧病吗?”
阴菇愣了愣,依旧不想说实话,继续打哈哈:
“找我瞧病的人多了去,你问的是哪一家?我哪里记得清。”
瑛姑的脾性,不想说,那是撬不开嘴。
霍云安没追问,留瑛姑在家吃饭,天都黑了才叫家里小厮将人送回去。
瑛姑回到家中,问过左邻右舍,今日来找的病人都不是她们,瑛姑仰头看天上一轮弯弓月,心里烦躁又焦急:
“唉!往日嫌她们烦,这回怎么总不见人来。”
平静无波过一个月去,兴庆府内暗潮涌动的进行一场兵权交割,原先赵总兵退位让贤,回京述职,当下新上任的是京城新贵霍总兵。
太上皇一去,人走茶凉,换人是迟早的事,原先兴庆府的墙头草也是依着风大的地方倒。
面上瞧着一片向好,没出什么大岔子。
林璋上门恭贺小霍将军新官上任,一起参观总兵的宅邸。
这宅子修得很宽敞,前后都有大院,小霍将军家的女眷还没到,几人各处转悠,林璋指着他园子一口井道:“大人您还是想法子将这口井平一平,或者请高僧来念一念往生咒。”
小霍将军不明白,嗔道:“孔夫子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一个读书人,怎么还行这个?”
这些大户人家的井里,多半有冤魂,他一个当兵的,还怕了不曾?
林璋好意道: “实在是这井中不知多少婴儿的性命,我本好意,你不信便罢……”
便将前一任总兵家溺婴的传言说了。
就是刀头舔血的霍小将军也吃一惊:“还有这等下作事?”
他们上阵杀敌,也不会对着老弱妇孺下手,何况小小婴儿。
霍小将军将信将疑,让人清井,还真是捞出来一堆骨头。
兴庆府一时间流言四起。
“听说了吗?原先赵总兵家后院的井里,捞出来好多婴儿的骸骨……”
“多少?”
“难说,捞出来的头骨就有二十个,都是小孩儿,骨头细得很,说是刚出生就扔了!”
“造孽啊!”
“怪不得养不了小子,没积阴德!”
……
好一段日子,兴庆府的人看见枯井就觉得发憷,总怕里面有十几副尸骨。
只是那些婴儿,恐怕连天日也没见过,却也无人为其讨公道,毕竟民间溺婴之事常有,只是总兵大人家分明养得活还要溺婴,数量之巨大,令人咋舌罢了。
到头来不过是议论几句,谁也不会治他的罪。
霍小将军原先还想让家里人住那个院,而今却忌讳,叫人把那口井平了,请人念往生咒,还请一尊神仙镇压,把阳气旺盛的班房放去那边住。
美其名曰,用阳气压煞气。
换了总兵,黛玉也敢出门了,时常去找瑛姑,一来二去也熟悉起来。
这日一圆脸小姑娘,大拉拉推开瑛姑家的门,进来就嚷嚷起来:
“瑛姑,在不在家咧?”
黛玉正捧着一卷医书站在门口,差点和那姑娘撞个满怀。
瞧这小模样小个子,她可记着呢!
黛玉笑嘻嘻,俏皮歪歪头:“这个姐姐我见过,你家大人的足,还疼不疼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