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安的声音轻轻的, 像是在讲述那一场遥远不可触及的幻梦。
“她们是我母亲拉起来的队伍,母亲走后,我又年幼, 也就散了,毕竟不是朝廷的正儿八经的军队,平日里军饷都是我母亲贴补。”
说是军饷,其实就能吃饱穿暖,不受人欺辱而已,对于边关乡民而言, 能吃饱便是奢求, 更何况跟着总兵夫人, 上阵杀敌, 能为家人报仇,还能得到尊重, 大家都很拼命。
这些女子军没有在朝廷处记过名字, 霍云安的母亲一走,群龙无首,肯定要散。
黛玉蹙眉,她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若一直留着,霍总兵肯定要被参一个私养亲兵的罪名。”
难怪嫂子总是不愿提及旧事, 黛玉又问:“难道以前没想过奏请圣上?”
霍云安苦笑:“不过百来十人的队伍, 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岂可劳动天家?你要知道, 朝廷最怕收到的, 就是边关的折子。”
边关的折子不是要钱就是要粮, 更多的是那些部落又来袭扰,捷报总是少的。
驻守边关的大人, 三两年才得见圣上一面,一件又一件的事,谁又会为一个看起来不伦不类的队伍费心?
霍云安的母亲故去之后,霍总兵身子也不好,趁着还有精力,给了一笔银子将女子军遣散,也算是尽力了。
而今最难办的便是匪终归是匪徒:“当下最要紧的,是将劝那些人回归正道,不然就算请示了朝廷,也难办。”
霍云安很赞同黛玉的话,连连点头:“对,什么朝廷请功先放一边,都是好几年前的事,这些年边关平定,若真捅上去,怕还落个欺君之罪,玉儿是在哪一片遇见她们的?”
霍云安来的时候,和黛玉走的不是一条道,都没遇见她们,若是早点遇见,兴许现在就劝过来了。
也不知她们有多少人,凭着她的嫁妆,供养这些人吃饭总不成问题。
黛玉又道:“先生说,打家劫舍的,还要依着地势地形,必定不会在家门口。可惜那时我们只顾着赶路,也没向人多打听。”
霍云安转念一想,若是黛玉露出身份,没准那些人即刻就搬走,另寻山头也说不定。
只是此处地广人稀,茫茫旷野,她只得抹灰的消息,究竟是那几个旧部也不知,又如何能寻人呢?
不过霍云安也不气馁:“我听你的说法,离着兴庆府不算远,她们必定会和瑛姑有联络。”
瑛姑不愿见人,但总要见病患,翌日霍云安又领着黛玉一起去找人。
瑛姑给她号了脉,又望诊,在当大夫这件事上却半点也不敷衍,随后也给黛玉看了看。
并没有摊开笔墨写方子,木着一张脸:“没什么大碍,这边干燥,是有些上火,我瞧着吃药也无用,慢慢适应了就好。”
随即她看着霍云安的目光也软了几分,又道:
“夫人见你有个好着落,在泉下也能安心,你嫁了人也好,离了原先那个地方更好,刀头舔血的日子,能不过就不过。”
能过好日子何必去战场上博杀呢?
瑛姑虽然可惜女子军后继无人,但她自己还不是只能当个军医,也救不得重伤的性命,而今在躲到兴庆府讨生活。
上回见瑛姑这边只有几个粗瓷茶壶,这回霍云安带了两套茶具过来。
瑛姑原先也是讲究的,以前母亲还专门找了好瓷器送她。
黛玉主动给瑛姑泡茶,瑛姑接过去,没忙着喝茶,端着清透的白瓷茶盏,看了又看:“我们这些地方长出来的都是粗人,这么好的瓷器,还真舍不得用。”
随即才饮了一口,便大赞黛玉的手艺。
也许是这被茶水得了她的欢心,瑛姑的话也多了起来。
“唔……好茶,好茶,你家这么娇滴滴的小姑娘,舍得让你来这边吃沙子?”
黛玉还没摸准瑛姑的脾性,见她忽然这么问,只能答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瑛姑放下茶盏,笑道:“真是读书人家的姑娘,说话也文邹邹的。”
何止是文绉绉的,就说模样长得比敦煌石窟里的飞天还好看,瞧这秀美温婉的气韵,就不是这个地方能养出的人。
瑛姑出言提醒:“长得太好看,不要在咱们这儿招摇过市,我知道你家中肯定是个大官,但有一句古话,山高皇帝远,强龙不压地头蛇。”
越说,瑛姑的脸色愈发严肃,伸手抓住霍云安的手腕,紧紧握了一下:
“让你男人小心些,驻扎在兴庆府的总兵,不是个好东西。”
黛玉正想问,那位总兵到底坏在何处,瑛姑小院的木板门被排得嘭嘭响。
“瑛姑,瑛姑在家吗?”
瑛姑拖着声音,懒懒应了:“在……”
然后给二人使了一个眼色,示意霍云安和黛玉到屋子里避一避。
霍云安一把拉起黛玉,进到瑛姑的屋子里,浓浓的药草味道,这屋子是土墙垒砌,只有一扇小窗和一道门,一进屋内就十分阴暗。
瑛姑见二人回避,才慢悠悠去开门,见已是一个梳着圆髻的老婆子,果然就是总兵家的老嬷嬷。
“什么事?”
老嬷嬷搓着手:“我们那儿有两个丫头要生了,你去一趟。”
瑛姑点头,就要关门:“好。”
那老婆子对着屋里探头探脑的:“瑛姑,你家来客人了?”
瑛姑没好气道:“什么客人,来瞧病的,我治不了。”
那婆子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三角眼都皱到一处:“还有你治不了的病?我看那打扮像是外地人。”
瑛姑让她在外面等着,把门一关,自己进去背药箱。
人都藏起来了,巷子也没停着马车,这婆子怎么就知道她家来人,没准早就顶着林家人了。
霍云安进屋,嘱咐她们一会儿家里来人接再回去,留个人帮她守药材,领着那个破药箱,头也不回的出门。
那婆子垫着碎步一路引着她去。
瑛姑不耐烦的问:“上个月不是才有丫头生了,怎么今日还有两个?”
婆子呵呵一笑:“那是官老爷的事,我们哪里能管,若是这回能接到一个小子,咱们就等着领赏,上回你接了一个儿子,老太太指名儿要你去。”
上回就是她和夫人举荐的瑛姑,因为得了男胎,自己得了不少赏,只愿这一次还能沾一沾瑛姑的喜气,总兵老爷再得个儿子,她再领一回银子。
瑛姑哪里是大夫,那就是她老婆子的财神爷!
瑛姑敷衍一笑:“这是送子娘娘管的事,我只会看诊,也不会接生和我有甚相干?”
那嬷嬷满脸堆笑:
“相干的,上回不是你,那丫鬟……和我们老爷的哥儿,不就一尸两命了?这么多年,通过就养下这么一个哥儿,而今满月了,老太太就信你的医术!”
嬷嬷一双短腿飞快,恨不得学孙悟空,把人直接搬到总兵府去。
“放心,银子少不了你的!”
瑛姑才不稀罕银子,她本不愿和总兵府打交道,本着行医救人的原则,尽力救人一命,不想竟然被缠上了。
她方才还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瑛姑一个平头百姓,又怎能明着拒绝?
再一想总兵府上那一堆乌七八糟的事,瑛姑没来由的犯恶心。
瑛姑有些担心,也不知那林家最大的官有多大,霍小妹和林小妹那种相貌,走在路上那些男人眼珠子都要看掉,别一会儿总兵大人生了歹心。
这回霍云安没和瑛姑说上几句话,瑛姑倒也不是故意赶她走,可以感觉得到,瑛姑是刀子嘴豆腐心,还是疼她的。
她一走这么多年,才见几面就要瑛姑信任说不通,但瑛姑态度缓和,总是让她看见了希望。
等到天擦黑的时候,先前留在瑛姑院子里帮忙看药材的两个小厮来回话,说瑛姑大夫已经回来了,霍云安才能安心用饭。
过了三两日,霍云安听瑛姑的话,没领着黛玉出门,只在家中收拾规整各样衣服,赶着冬日前将大衣裳都做好。
家里负责应门的媳妇捧着一张帖子进来:“奶奶,姑娘,赵总兵家得了一个哥儿,下帖子请去吃酒。”
黛玉见天不算早了,又问那媳妇:“哥哥还没回来?”
那媳妇摇摇头,显然是不见人。
霍云安取了帖子看一眼,又放在桌上。
今日林璋回来的又是很晚,暗里说他管粮道的,前儿早就把各处粮仓看过一遍,最近不知又神神叨叨忙什么,反而比刚来的时候还不着家。
霍云安只得领着黛玉先吃饭,等林璋回来,又让人给他做汤面。
妹妹和媳妇一起守着他吃汤面,倒是叫他浑身不舒服,等他吃完,黛玉又把今日收到的帖子给他看。
林璋随意瞟了一眼:“把礼送厚点,不必去,只说水土不服。”
黛玉狐疑打量起被晒黑一层的林璋:“哥哥这几日神神秘秘,每日忙的这么晚,到底在做什么?”
不单是哥哥,这几日冷先生也时常不在,行踪难定,想想冷先生在兴庆府城门外两眼放光的样子。
怎么看也不像单纯为着游山玩水。
林璋把碗一搁:“事关机密,听哥哥的话,最近不要出门。”
然后林璋又看了妻子一眼:“我知道你多半在忧心先前岳母旧部的事,只是……”
没想到他也知道了那些事……
霍云安一时间有些无地自容,不过他是官,官府真要打听事情,门路只多不少,肯定消息比她这种只能去找瑛姑的灵通。
林璋在桌下握了握霍云安的手:“事情要一样接一样的办,你先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