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花满楼6

  代真踩在一片边缘泛黄的枯叶上,发出“咯吱”的声音,魏三走在她右前方,小声说着这户人家的情况。

  “……在我们目前收集到的受害者家庭中,这是条件最差的一家,家中只有年逾五旬的爷爷与他将将七岁的小孙子……并无死人,我们原本是没有注意到这一家的,只是这老爷爷家里断了粮,本是想找以前的东家施舍口饭吃……”

  贫穷是什么样子?

  在魏三眼中,瘦弱如同骷髅的老人,头大身子小的男孩,与那稀疏的茅顶屋,缺了角的破碗等等许多叫人心酸的事物共同组成。

  而眼睛看不到的代真,对于贫穷的理解却又更加深刻。

  潮湿脏污得结块的被子,放了好多天早已变了味的米饭,病人身上冲天的便溺臭气,以及虽然微弱、却还可以分辨的、已经煮了许多回的药渣……

  她几乎不能呼吸,不知是被屋内不甚好闻的气味冲撞所致,还是不论经历多少回,都叫她不能习惯的、倔强的生命堵住了心窍。

  小男孩怯弱地缩在爷爷身旁,不合身的衣裳让他的头颅显得更大,加上那对乌溜溜的大眼睛,整个人都带着诡异的阴气。

  魏三双眼早已红透,颀长的身体蹲在男孩不远处,哽咽着叫道,“石头,过来叔叔这里,叔叔这里有吃的。”

  听到“吃的”二字,小男孩死气沉沉的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渴望地扭过头看着他的爷爷。

  躺在那里的老人毫无疑问,生命已走到了尽头,费尽最后的一点儿力气掀开眼皮看了一眼,很快又阖上,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断断续续地交代遗言,“去……石娃,跟着……老爷走……以后…要孝敬老、老爷……”

  这么几个字,老人说的极尽艰难,小男孩犹豫着,看着躺在那里的爷爷,又看向屋子中央的代真和魏三。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过去牵住了代真的手。

  魏三一瞬间眼睛睁得老大,看着石头那和代真交握的小手眼中充满了不解。

  石头仰着头看向代真,却未得到任何回应,他也不在意,又看向躺在茅草中的爷爷。

  老人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现在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嘴角牵动着露出一抹笑容。

  不管曾经经历了什么,至少走之前,他心里是满足的。

  代真握紧了石头的小手,默立片刻,道,“走吧。”

  魏三跟在她身后,回头看了一眼,犹豫着问道,“这丧事该怎么办?”

  “回头置一口薄棺,你看着找个好地方葬了。”代真走在乡间小路上,牵着石头,后者走得跌跌撞撞,“到时你问问这孩子,他若是想来,就送老爷子一程,若是不想来,就算了。”

  魏三急了,看了石头一眼,“那怎么成,那可是他亲爷爷,他怎么能不来,而且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怎么做的了这样大的决定?”

  代真不理会他,专心致志地走路,一旁的石头仿佛什么都听不懂,也埋着头赶路。

  “石头这名字听着又硬又冷,不好,我打算给他改了。”

  魏三无奈地看了一眼任性的小姑奶奶,出口的话阴阳怪气的,“您是谁啊,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需要问我的意见啊?”

  “我也不是征求你的意见,只是个通知。”

  魏三都不想走了,真想把自己就扔在野地里,“得,您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

  “回去就叫这孩子拜我为师,跟我学医,给他取得新名也要与医结缘……不如就叫五方?”

  “您开心就好。”魏三已没有与之争辩的意愿了。

  新鲜出炉的五方看了一眼代真,目中闪过愉悦的光,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回到宏济堂,代真叫魏三照顾着五方沐浴,又出去买了两身成衣。她摸了一把五方痩瘪的脸颊,“小孩子只要能吃上饭,就长得很快。”

  五方亲近地抓住她的手,不肯放开,代真于是用另一只手又摸了一把他细软的头发。

  惦记着要给五方养身子,代真在厨房内多做了些零食点心,平日放在灶台上,只要五方想吃,随时都有吃的。

  黄昏时分,她带着五方去拜访了邻居,并且毫不客气地通知对方,日后要多准备一个人的饭食。

  好邻居花满楼照单全收,还贴心地询问小客人饮食喜好。

  五方却只是一个劲地往代真身后缩,右手紧紧攥着代真的袖子。

  代真歉意地说道,“这孩子今日才到我身边,许是认生呢。”

  花满楼洒然一笑,并不放在心上,“那我要赶在陆小凤回来之前好好讨好这位小公子呢,等他回来,便也要面临我今日的窘境,届时我也可好好嘲笑他。”

  说起陆小凤,代真便又多说了几句,“也不知他在外过的怎么样,打算用什么方式解决那些劣质药材。”

  陆小凤此时也正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摸了摸自己修剪整齐的两条极漂亮的小胡子,在客栈同自己刚交的朋友对饮。

  “若是能找到刘家存放药材的库房,一把火烧了倒也干净,可难的是,烧了这些药材,短时间内江南的药材市场必然会出现一个十分大的缺口,百姓无处抓药,必会引起大范围的恐慌。”

  陆小凤忧愁地斜坐在椅子上,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执着酒壶,姿态放荡不羁,而他对面的男子一袭白衣,剑不离手,端坐着听他倾吐烦恼,笔挺得如同一枝脆嫩的竹。

  “喂,西门吹雪,你也是个聪明人,帮我一起想个办法呀。”

  西门吹雪与陆小凤年纪相仿,性情却完全不同,前者沉静,后者活泼,两人的相遇颇有戏剧性。

  适时陆小凤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风尘仆仆,头发散乱,比城墙根下的乞丐好不了多少,随意进了路边一家客栈,身上的银子却花光了,不过一刻就被掌柜的赶了出去。

  陆小凤也不走,靠坐在客栈门旁眯着眼打盹儿,就是这么巧,西门吹雪进了同一家客栈,当时他刚刚杀完人,虽看着冷漠,血还是热的,就叫了酒坐在大堂独饮。

  陆小凤嗅着酒香气醒来,探头往客栈内一看,掌柜的不见了踪影,小二靠在柜台前打盹,大堂内就一桌客人正在自饮自酌。

  他肚里的酒虫被勾了出来,咽了口唾沫,再三确认掌柜的已经去休息了,才偷偷摸摸的进了大堂,腆着脸坐在西门吹雪旁。

  “这位兄弟,酒是好酒,自饮自酌难免少了几分味道,不如与我共饮?”

  西门吹雪不说话,放下酒杯将剑举在胸前,看着陆小凤道,“要饮酒可以,你同我出去打过,若赢了,我再买百坛好酒赠你。”

  陆小凤被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狂眨眼睛,“这、这、我要百坛酒做什么?我只想喝眼前的这一坛酒啊,兄台,别冲动……”

  正说着话,陆小凤已被西门吹雪逼退到门外,陆小凤不肯出手,只一味地躲,西门吹雪便也不拔剑,只一味地逼他使出真本事。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不知不觉间,便从客栈纠缠到了城外,从夜深纠缠到了天明。

  东边因太阳升起出现几抹瑰丽的色彩,远处有农夫挑着担子踏着晨雾赶路,不知名的雀鸟长啼一声。

  两人同时停了手。

  又同时笑了出来。

  西门吹雪道,“你很好,有资格当我的对手。”

  陆小凤摇头笑道,“我才不把你当对手呢,我觉得你有资格当我的朋友。”

  后来名扬天下的两个青年侠客就是这么相识的。

  陆小凤看着客栈门外人来人往,若有所思,“他们家的药材没了,把别人家的药材运过去不就好了?就是不知道哪家有这么大的魄力,能在短时间内补齐缺口。”

  西门吹雪擦拭剑身的手停住,随着他的思路一同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几息时间,他就找到了答案,“花家。”

  “花家?”陆小凤眼前一亮,“对啊,花家!”

  花满楼并不知陆小凤将主意打到了他身上,此时他正抱着瘦弱的五方,送他回宏济堂。

  “……一开始我也未发现什么不对,可是五方不肯听他爷爷的话,来牵了我的手,摸到他的脉,我就察觉到不对劲。五方有哑疾,是吃多了蒙汗药所致,那种东西,一般人家哪里能有,有了,也不会给自家孩子吃。

  我便猜测,他可能是幼时被拍花子拐走的,拍花子常常用那些脏药控制拐来的儿童,令他们不能哭叫,一旦控制不好用量,便会毁了那些孩子的身体……”

  代真要给五方改名,也是基于这个猜测,她不认什么养恩,只认同买卖同罪。这桩事里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五方致哑的时日不长,好好调养身体是有几率治愈哑疾的。

  花满楼把五方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轻叹了一口气。

  今日所闻事件,是他往常从未听过的,是书中不会写,老师也不会教的。

  他心中激愤、不平,却找不到出口发泄,想要安慰代真,也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立在月光下。

  暂定日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