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花满楼5

  鸽子又“咕咕”叫了两声,扑闪着翅膀,黑豆一般的眼睛谴责的看着她。

  代真心硬如铁,毫不理会,将手中的纸条展平,手指顺着字迹摸过去。

  这是一封密旨,来自于她最大的上司,刚刚登上皇位的小皇帝,知悉其中内容,又摸到了凸起的印泥,代真心中微定,有了这个,她日后行事就少了许多顾忌。

  想到被她赶出去的四家子弟,代真发出武德司成立以来的第一道命令——令四散的子弟们私下注意流入青江县的劣质药材。

  在来江南的路上,代真一直在思考武德司的作用,小皇帝意图整顿江湖,这个“整顿”到什么程度呢?武德司在小皇帝心中的定位是什么?是作为他的眼睛替他盯着江湖呢,还是作为他的一把刀警诫众人?

  代真上个世界无法无天惯了,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个世界却不同,在皇都呆了几年,权力倾轧知道的多了,她建立起一点淡薄的阶级意识。

  虽然不是很乐意,但她也明白,江湖看起来潇洒,其实整个都被皇权压在底下,而在还算太平的大明王朝,她看起来有一点武力,却也不敢嚣张到与朝廷作对。

  到底是她在现代的记忆更加深刻,代真潜意识不想在太平盛世搞事情,也没有因为自己武功高强就有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只觉得既然有了能力,那就比普通人多承担一点责任。

  在这个世界行走的几年时间里,代真有许多的思考,譬如自己为何已经寿终正寝却又在一个小乞儿身体中复活,或是为何她三世皆盲目不能视物?这是不断穿越的代价,还是对她的惩罚?

  代真无人可问。

  而在决定接受小皇帝的任命到江南建立武德司时,代真又有了新的疑问——她该以什么作为自己的行事准则?这应该是所有穿越先辈们都无法绕开的一个问题。

  在和张无忌一同生活的那几十年中,国家始终在动乱中,他们行走江湖只有一个准则,以武为尊。且她和张无忌几乎形影不离,只短暂分开过一段时日,张无忌宅心仁厚,对于冒犯了他们的人往往小惩大诫,并不像其他江湖中人一样稍有冲突便喊打喊杀,这在其他人看来心慈手软魄力不足的表现,却和代真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夫妻俩成了江湖闻名的“烂好人”。

  代真虽不是很满意这样的名声,却更不能接受自己是个杀人如麻的妖女,勉勉强强默认了。

  可以说那时候代真的行事受了张无忌很大影响,奉行“得饶人处且饶人”。

  可如今又活过来的代真身边没有了张无忌,每做一件事,都是她自己做的决定,没有另一个人在她身旁商量,难免有些仓皇不安。

  好似从这时开始,她才真的长大,没有父母,没有张无忌,真正一个人独立于世间。这也代表了,她背后没有可以依靠的力量,所做出的一切决定,必须由她自己承担后果。

  加之可能要不断穿越、生命看不到尽头的可怕猜想,代真有一瞬间不寒而栗。

  她立在柜台后,双眼无神的“望”着前方,阳光照在她身前的青砖上,只要寸许,就可触到柜台。却如宿命一般,随着太阳偏移,距离柜台越来越远……

  恰在此时,后院传来“咕咕”叫声,鸽子被惊起,慌不择路地乱窜。有人翻进她的院子,走了几步,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姑娘……姑娘……在不在?”

  代真缓慢地挪动因站立太久而血液不通的双腿,被这声音一下子拉回人间,她应了一声,“我在前面,你等等。”

  来者是魏三,除她之外四家小辈中最出色的一个,代真平日与小辈们并不亲近,他是例外,因为有几分像故人。

  医馆门敞开着,代真也不在意,直接去了后院,两人就立在院子里。

  “姑娘,这是这几日大家搜集来的消息,都去确认过了,与劣质药材有关,目前为止,已有五人都……”魏三说到这里,整个人愤愤不平,气得都颤抖起来,手上拿着的一沓纸都被他捏的皱了起来。

  代真接过那些情报,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叫人想办法接近刘家,试着弄清楚这些药材的运输路线,还有……罢了,你们小心些,信号弹随身携带,只留心情报,不许打草惊蛇。”

  吩咐完这一桩事,代真又说了另一件,“……叫你们留意的收编之事如何了?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代真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四家子弟能担起武德司的主力,因而叫他们日常多注意活动范围内无主的老油子,不需要武艺高强,只要眼利聪明就可,各行各业皆可入门。

  四家子弟进入江南开始,应该就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甚至只要有些眼力劲儿的人,都看得出他们身份不一般。

  他们身份敏感,背后站的可能是官家,如无意外,江湖中没什么人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但清楚他们身份的人也不敢来招惹人。

  代真在现实的种种不得已下,暂定武德司行动方针——多看、少做。去招揽什么高手是不现实的,他们一没钱,二不如江湖中扎根已久的六扇门有威望,也只能做些收集讯息的杂活儿。

  想到此,代真不由叹了口气,原来许多烦恼是自找的,因为本就没那么多选择,小皇帝下了令要创建一个新部门,既不给钱,又不给权,大约本就没指望他们有什么出息。

  倘若有需要,小皇帝大可以在六扇门中安插自己的钉子,六扇门大约也十分乐意向新皇效忠。

  把一柄已经磨砺得锃光瓦亮的刀收入囊中,要比重新打一柄新刀简单,这个道理小皇帝想必明白得很。那他为何执着于要打一柄新刀呢?除非是,旧刀有主,虽然对他有用,却也会噬主。

  代真不敢继续想,她觉得生活还是简单一点。

  魏三惴惴不安地立在一旁,时不时就要小心地瞟一眼代真,心里几番挣扎,“……姑娘,你是不是对我们有哪里不满意?”

  “并无。”代真淡淡道,不等魏三松口气,她就轻描淡写地说出缘由,“因为知道你们的底细,不敢有过高的期望。”

  魏三:……

  “对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这几家瞧瞧,我要确认有没有证据留下。”

  魏三郁闷地拱了拱手,道了一声“是”。

  “还有,下次晚上来,你是住在大通铺吧?尽量给自己找一个定时外出的理由。”代真本想指点指点他,又突然觉得意兴阑珊——都这个年纪了,再指导有什么用?于是直接把人赶走了。

  魏三:……有些委屈,莫名受到了嫌弃。

  太阳逐渐西斜,打在人身上的光都带了几分凉意,听着外面街道上匆匆归家的脚步声,代真打算提早闭门。

  她把木板一块一块地放进凹槽,心中思索关板后做些什么饭食,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传来。

  代真抬起头,刚要打招呼,清晨的事情又从脑海中冒出来,霎时尴尬又席卷了她的全身,每一根发丝都散发出抗拒的气息,她一下子僵在那里。

  花满楼毫无所觉,脸上挂着浅笑发出邀请,“家中下人在做晚膳,我想着一人用膳不免孤单,就来邀请代真同我共进晚膳,可否?”

  代真红着脸,心想是叫“楼楼”呢还是“花满楼”还是另外想一个不那么腻歪的称呼,“满楼?”虽然没什么不对但总觉得别扭。

  “阿……阿楼?”代真不确定的叫道。

  花满楼手中折扇抵着掌心,轻笑一声,“若是代真喜欢,这么叫也未尝不可,总归是一个代称,没那么多讲究。”

  “你不是来邀我用饭的嘛,走走走,若是时间来得及,我就请你家厨子再加两个菜。”代真故作急切,转移话题,推着花满楼就走。

  花满楼仪态向来很好,就算被人推着背也不显狼狈,一举一动都带着世家公子的从容。

  “若是不介意,代真以后可常来串门走动,我家厨子的手艺会让你很满意的。”

  代真却装作不是很情愿的模样,勉强说道,“能不能留住我的心,要看他的本事,我的嘴很挑的。”

  二人回到小楼,代真嗅着空气中的花香,不由叹道,“走进这里,空气都变得不同了。我以前在京城,那些大家公子的香囊中多佩麝香、迷迭香等名贵香料,初一闻觉得稀奇,后来觉得千篇一律,人人都一样,腻味得很。”

  “可是你不同,你未佩香囊,却因与这些花草日夜相伴而沾染上它们自然的香气,清新淡雅,不落窠臼。”

  听着代真的赞叹,昏暗中花满楼红了脸颊,香囊是私密之物,“气息”一说更是暧昧,在院子里同一位姑娘谈论身上的香气……有些挑战花满楼的道德底线。

  但他并不觉得代真轻浮,反而想到她自幼流落江湖,并无亲人在旁教导,羞涩的同时强作镇定,打开折扇轻轻摇了几下,意图吹去面上的热意。

  “若是代真喜欢,我可以送你几盆花,摆在卧房中……”这样你的身上便也沾了香气。话一出口花满楼便觉得不妥,有调戏之嫌,他暗骂自己言行随便,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代真却是拒绝了他,“不必了,这些花在你这里挺好的,叫我拿回去,我也不会养。”

  花满楼便应承她,“我这小楼随时向你开放,你何时想来都可以。”心中却不由失落。这失落从哪里来,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道说什么,给大家磕个头

  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