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没有等到晏行的回答,又或者这个问题只有池衍本人才能告诉他答案。

  晏行无言地绕过了苏合的问题,只是确认了对方的位置后就很干脆地起身往榷山去了。

  苏合看着手中的令牌有些出神。

  以至于过了很久才意识到不对——试炼哪会出现什么血淋淋的场面,晏行是怎么笃定小衍会遇上的?

  他一直都以为现在是对方将时间线重启后的产物,难道晏行已经疯到要以一己之力直接扭转既定的命数么?

  但是现在对方铁定是不会搭理他了,苏合只能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惊诧和忧虑,无奈地把令牌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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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衍重新回到来时那条黑黢黢的道路上。

  黑暗中,遥远的天边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连带着他站立的地面也颤抖起来,似无声的悲鸣。

  池衍有些难过,哪怕知道试炼中见到的应该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但也因此更加明白神界之上那位姐姐应该是再也见不到了,他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他好像总是这样,和人匆匆一面,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走向既定的宿命。

  不过此情此景显然不太适合伤春悲秋,下一瞬,猛然摇晃起来的地面让池衍连忙扶住了一旁的石壁,等震动稍稍停歇时便加快脚步往下跑。

  要不是姐姐亲口告诉他,池衍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来时走的路便是传说中的登仙梯,一旦神界坍塌,这条让无数修士和妖族向往的道路便成了这般破败模样。

  而更为棘手的是,他回去的路上还会遇上这千万年间来自所有生灵的不甘和怨恨,徘徊在即将倒塌的天梯旁,若是一个不慎,便会迷失其中。

  池衍明白自己归根到底是因为妖族的试炼来到此处,那一个时辰的时限此时成了最后的保障,让他不必担心出不去。

  不过横亘在面前的景象还是十分棘手。

  眼前不再是一片漆黑,反而染上了满目血红,粘稠腥臭的血液汇成了一片血海,宛如来自地狱的哀嚎尖叫直直地往耳朵中灌去,像是要刺穿人的耳膜,看不清面目的人或妖在血海中浮沉,将脚下的道路完全淹没其中。

  池衍猛地捂住了嘴,艰难地把已经涌到嗓子眼的尖叫一点点吞回腹中。

  带着浓重血腥味的风直往鼻子里冲,激起胃部的阵阵痉挛,大脑中的神经似乎也跟着突突地跳,弄得他头晕目眩。

  池衍知道一切应该都是幻象,他要做的便是一鼓作气穿过去,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池衍定了定神,一手扶着石壁,半眯着眼往前走,走着走着,又小跑起来,将要迈进眼前的血海前,整个空间又是一抖,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

  膝盖应该是破了,火辣辣地疼,本就发软的双腿一摔之后更加无力,池衍撑着地面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徒劳地摔了回去。

  暗红的血液离自己更近了,昏暗的光线中,似乎不断往上蔓延,将外袍染上了令人心惊的血色。

  池衍难过又挫败。

  他控制不住,不知为何,只要一见到血,他的反应便会如此强烈。

  伴随着天昏地暗的头晕恶心,脑海深处有什么呼之欲出,叫嚣着要冲破重重阻碍,掀开阴暗的一角。

  一切都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捂上自己眼睛时戛然而止。

  熟悉的清幽香气在一片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中显得格外突出,那人温柔的嗓音也穿过凄惨尖利的哀嚎贴着自己耳根响起。

  “别怕。”

  池衍听到自己师尊轻声安慰道,随后便被一点点揽进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中。

  那人轻柔地拍着他的脊背:“没事的,师尊在这里。”

  紧绷的神经刹那间便松懈了下来,池衍猛地抱住了眼前人的腰,一句带着哭腔的师尊脱口而出。

  对方很温柔地应了,那双替自己挡去所有恐惧的手掌仍搭在眼前,池衍看不到对方的模样,而且现在也不敢睁开眼,抱着对方的手收紧了几分,指尖攥着那人腰后的衣料。

  他能感觉到对方呼吸间带出的温热气息从上方慢慢靠近,最后偏过头,在唇瓣上轻轻落下一吻。

  不同于平日里温柔缱绻中隐隐的强势,此时对方哪怕捂着自己的眼睛,在这个极具掌控感的动作中,给人的感觉还是温柔得不像话。

  一开始落到自己唇瓣上的吻轻柔得宛如缠绵的春风,悄悄在唇上一点后便一触即分,像在观察他的反应,随后才再次覆了上来,温和地与他唇齿交缠。

  池衍刚被对方抱在怀中时还带着轻微颤抖,慢慢地就被两人间的吻转移了注意力,合上眼的一片黑暗中,浮现在脑海中的不再是近在身侧的惨烈血海。

  他刚踏入这里时,也在黑暗中描摹过身前人的轮廓,但那时只有从令牌中传出来的低沉嗓音是真实的,不像现在再真切不过地被对方拥在怀中,都不用刻意引导,刻在身体里的本能反应让他在两人呼吸交融的时候,脑海中就能自动浮现出对方每次亲吻时微垂着眼眸的模样。

  池衍的眼睫颤了颤,幼稚地想睁眼求证一下对方是否如此,又感觉到四周的光线好像发生了变化,隐约觉得似乎是试炼结束了,应该是回到了最初的入口处。

  池衍心中一震,突然意识到两人如今的样子好像不适合直接展露人前,嘴巴暂时被堵住,只能快速地眨了眨眼,眼睫在对方掌心刮过,无声地提醒自己师尊先停下来。

  对方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意思,稍稍往后退了一点,捂在他眼睛上的手却还没有放下来。

  晏行在自己徒弟开口前先温声道:“乖,闭眼。”

  于是掌心中的眼睫颤了颤,又温顺地垂了下来。

  如果此时让池衍睁眼,胆小的小狐妖肯定又要被吓一跳。

  他只猜到了已经回到榷山上,却不会料到这般诡异的景象。

  四周仍旧是池衍熟悉的身影,离他最近的是一直守在入口处的青黛,不远处是刚出来,嚷作一团的黄狸猫们。

  但此时一派热闹的场景像是被人为按下了暂停键,将一切令人毛骨悚然地静止在原处,所有妖兽身上都延伸出了金光织就的丝线,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晏行身上,仿佛成了他手中的一个个提线木偶。

  那双漆黑的眼眸抬起,对这怪异的一幕却恍若未觉,晏行脸上的神色再自然不过,笑着对自己的小徒弟道:“我不方便在榷山露面,先行一步,在你房中等你。”

  话音落下,池衍便察觉眼前的遮挡不见了,那萦绕身侧的熟悉气息也随之散去,他连忙睁眼,喧嚣之声霎时如潮水般涌入耳中,一道苍青色的身影首先在面前蹲下,清冷的女声响起,像是松了口气:“小衍,没事吧?”

  池衍眯着眼,在黑暗中待了太久的眼睛慢慢适应,逐渐对焦,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

  黄狸猫们也看见了他,跑过来围在他身边,极其热闹地在那七嘴八舌地说着试炼中遇到的惊险之处。

  “被吓傻了?怎么愣愣的?”

  黄狸猫中的老幺察觉到池衍的心不在焉,伸手在小狐妖眼前晃了晃,。

  眼前围了满满当当的一圈,但此时最想见之人却再次不见了踪影。

  池衍垂下眼,收好悄悄在心头弥漫开来的失落,回过神,对着眼前这些关切的面孔露出个笑容,说道:“我没事,刚出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他站起身,跟着探头去看狸花猫们从试炼中获得的法宝,而得到了传承的老大更是喜上眉梢,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试炼中的种种惊险时刻。

  青黛浅笑着摇了摇头,不掺和进小妖们大惊小怪的吵吵嚷嚷中了,只对池衍道:“小衍,过会儿我去找你。”

  池衍点了点头,紧接着就听身侧的猫妖们问道:“小狐狸,你这次拿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了吗?”

  ……还真有。

  池衍弯着眼眸,低头在自己的乾坤袋中翻了翻,最后拎出一个酒坛子来抱在怀里,开心地笑着道:“诺,我的收获。”

  猫妖们一时语塞,被思路跳脱得一鸣惊人的小狐狸弄得齐齐沉默了好一会儿。

  试问那个小妖心大得试炼一趟就为了抱坛酒出来啊?

  那双狐狸眼中蓄着笑意,像是别有深意,让狸花猫们觉得眼前的小狐狸肯定狡猾地把真正的好东西藏起来,纷纷叫嚷起来。

  但池衍却坚决不肯再多说一个字了,看了一眼自己洞府的方向,笑着躲过要扑上来的猫妖们,就抱着酒坛一溜烟地跑开了。

  直到见到了门前那株桃树,池衍才缓下脚步。

  第一次在榷山上见到自己师尊便是在这棵桃树下,幸亏对方当时恰好出现,才没悲惨得摔个七荤八素。

  他推开门,洞府中静悄悄的,池衍分明是回自己家,心中却蓦地升起几分忐忑。

  心底悄悄悬起的石头在见到临窗而立的月白色身影时轰然落下。

  “师尊!”

  池衍把酒坛随手往身旁的桌面上一放,就小跑着扑进了那个熟悉的怀中。

  晏行抬手,稳稳地接住了自己的小徒弟,低头笑道:“不是才分开吗,小衍那么舍不得我?”

  池衍一仰头,就是那如画的熟悉的面容,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人唇角,很直白地“嗯”了一声,嗓音清脆地道:“我就想一直与师尊待在一起。”

  不得不说,小狐狸撒娇黏人的功力渐长,让晏行禁不住揉了揉怀中人柔软的发顶,亲了下对方的鼻尖,见到池衍进来时放下的酒坛,问道:“小衍带了坛酒回来?”

  “啊,那是……”池衍的话音一顿,敏锐地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突然想起青黛姐姐刚刚说要来找自己。

  与之同时浮现的是对方对人族的不喜,池衍抱着自己师尊的手一松,视线滴溜溜在屋子中转了一圈,当机立断地推着晏行就往墙边走。

  “怎么了?”晏行一边顺着池衍的意思往前走,一边不解地回头问道。

  “哎呀来不及了。”小狐妖一脸紧张的样子,拉开屋子中唯一堪堪将近晏行身高的衣柜门,把自己师尊推了进去。

  池衍慌慌张张地要把柜门关上,飞快地小声道:“青黛姐姐要来了,她一向不喜欢人族,师尊你先在这里待一会。”

  关门的手突然被人攥住。

  晏行开口,神情复杂,一字一顿道:“所以……小衍,我们是在偷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