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有所预料，当真正从人嘴里听到这句话，晏行的呼吸还是在那瞬间一滞。
平日里八方不动的仙尊仅仅因为自己小徒弟醉后的一句话便心神大震。
散发着清甜果酒香味的温热躯体相距咫尺，晏行抬手想触碰怀中的少年，却又怕一场幻梦破碎，顾虑着，僵在半空的手臂肌肉紧绷着，迟迟不敢落下。
然而晏行还是高估了自己徒弟醉后的德行，就在迟疑的一小会儿功夫里，那摇摇欲坠的平衡因为没有人扶着终于告罄，池衍勾着人脖子的手脱力，没站稳，软绵绵地往后踉跄了一步。
晏行立马伸手去捞，也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人“咚”的一屁股坐地上去了，动静之大，听得人都跟着肉疼。
池衍疼得眼冒泪花，也不站起来了，就坐在地上超级委屈地仰头对着人叫道：“师尊为什么要打我？好疼。”
平白一口大锅扣到头上，晏行对着一个醉鬼有口难言，试图讲道理，小狐狸却立马捂着耳朵扭到一边，自顾自地哼哼唧唧抱怨，就是半点不听，让他最后只能无奈地先背上这个罪名，好声好气地哄人起来。
“师尊是不是不喜欢我？”池衍为自己的“挨打”找到了合理的理由，他睁着一双水雾弥漫的眼眸看着人，嗓音透着低落的沉闷，“每次师尊都不愿意多抱我一会儿，总是要把我推开。”
这个罪名晏行就不能背了，干脆蹲下身，温声安慰小狐妖：“怎么会呢？师尊喜欢你还来不及。”
“你又不是师尊，你怎么知道？”池衍道。
这下还连人的认不出来了。
晏行好气又好笑，戳小狐狸额头：“那我是谁？”
池衍头一偏 ，靠着身后的床榻，抱膝缩成一团，闷着嗓音：“我哪知道。”
他又道：“师尊那么温柔，才不像你，会打人。”
好了，这是彻底说不通了。
晏行无法，没成想随口哄人都能给自己挖个坑，放弃今晚和某只醉得不成样子的小狐狸理性沟通了，故意顺着人的话吓唬道：“既然这样就快点去睡觉，不许再闹了，不然还要挨打。”
这招对耍酒疯的小狐妖竟然有奇效，立马把池衍吓得腾的一声站了起来，瞪大了那双狐狸眼，惊恐地捂着自己身后。
“不行，尾巴会断的……”池衍没摸到，疑惑地嗯了一声，“我尾巴呢？”
晏行眉心一跳，眼看小徒弟又要闹开新的一轮，连忙眼疾手快地把人往床榻上一按，用柔软的被褥把人卷起来，总算拦住了嚷嚷着要找师尊帮自己找尾巴的小狐妖。
费好大功夫，总算把屋子里的小祖宗哄睡下了，晏行走出门时，已是月上中天。
先前被池衍缠着喝下的那一小口酒被晚间的冷风一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散出来，让晏行极其难得地觉得脑子有些发昏，神情复杂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听到有人叫了自己一声，转过头才发现是苏合。
没想到对方那么晚也没歇下，再加上出现的时机如此恰巧，晏行问得很直接：“你给小衍灌酒了？”
苏合大喊冤枉：“我看起来是会给自己弟弟灌酒的样子吗？”
晏行没有接话，但眼神中已经写着明晃晃的“不是吗”三个大字。
苏合举手作投降状，很快又话音一转：“我以为你们早就在一起了，没想到小衍今晚才找你。”
他觑着晏行脸色，觉得和自己预想的好像有些不符，左看右看，也只有他一人的身影，不由问道：“小衍呢？”
“睡了。”
“睡了？”苏合的眼神终于变了，“小衍没和你说？”
生怕晏行不明白一样，还双手比划着：“就是那个……”
“说了。”晏行道。
“那你……”
苏合的话被打断，晏行的语气辨不出情感：“后来小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过得并不开心。”
晏行很少喝酒，他觉得应该是这个原因，浅浅地抿了一口后，就让他觉得到现在心里都是乱的，以往不会与人言的顾虑在酒意的影响下终于展露在别人面前。
“虽然努力不让我看出来……”
晏行轻笑一声，有些苦涩。
可两人朝夕相对，对对方再熟悉不过，晏行又怎会看不出？
他看向苏合：“所以那次小衍说想来找你，我没有跟着，却没料到会发生那种事。”
一直默契地避而不谈的沉重和阴霾在晏行的话中现出浮光掠影的片段，苏合闻言也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良久后自嘲一笑：“天命如此，我现在能站在这里，还要多亏你。”
他很快从这种情绪中抽离出来，看着晏行道：“小衍那次来找我其实也喝醉了。”
苏合话音落下，看着对面那人眼神一动，没有察觉般继续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那时候看起来很难过，也很自责。”
“但看起来还是非常非常喜欢你，哭了一晚上，口中一直在叫师尊。”
苏合叹了口气，一向认为这样会显得矫情的大妖在今晚也难得感性：“小家伙长大了，我这个做兄长的也问不出他心里想什么。不过……”
苏合终究是不习惯这种气氛，挑眉一笑，斜了晏行一眼：“小衍他怎么就认定你了呢？你说以前吧，他身体不好，总是被关在榷山里，没见过什么外面的人，被你这道貌岸然的模样骗了去就算了，这次又巴巴地跟着你走了。”
但晏行明显是不会搭理他的了。
总是平和的神情似乎裂开了一条缝，黑沉的眼眸中似乎正经历这一场不为人知的风暴，皎洁的月光落在他身前，在立体深邃的五官上投下大片阴影。
苏合最后拍了拍人肩膀，留下一句：“我也不清楚你现在在顾虑什么，但我想小衍他并不希望你用自己的方式一厢情愿地对他好。”
-
池衍是在一阵宿醉后的头痛中醒过来的。
睁眼后，就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陌生的屋子，池衍脑子发懵地看了半响，才认出这是晏行的房间。
但自己怎么会在师尊的床上？
左右看不见人，池衍掀被子下榻，先收拾了一下睡得乱糟糟的自己，一边洗漱着，昨晚的记忆也慢慢回笼。
池衍套上外袍，绕出屏风，想起来自己喝了酒，借着酒意想要去找人，然后……
池衍往外迈出的脚步一顿，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僵住，眼神中有一种天塌了般的崩溃。
那一幕幕让池衍恨不得立马挖条缝钻进去的场景在眼前闪过，小狐妖在内心无声哀嚎，同手同脚地想再次回到榻上用被子把自己埋起来，下一瞬就听熟悉的嗓音响起：“醒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池衍被迫停住了脚步，抬头看去，就见到了坐在外间的晏行。
对方的床被自己霸占了，应该一夜没睡，或许是因为没有休息好，又或许是思量了什么难题一晚上，看向自己时，脸上带着淡淡的倦意。
不过早晨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还是映得人好看得不真实，说话时嗓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就像完全没有受到昨晚发生的事情的影响。
自己的徒弟喝醉了折腾人，晏行也不见生气，反而看出了对方的局促，轻笑一声，打趣道：“小衍喝醉后比平时还活泼，就是不太认得人，还要劝半天才乖乖躺下。”
“师尊！”池衍头顶都要冒烟了，用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晏行，无声地求人不要再说了。
晏行见好就收，笑了一下，转而温声问道：“头疼不疼？”
池衍点了点头，又摇头，把晏行逗笑了：“到底疼不疼？”
他的酒量好，那点宿醉后的头疼不算严重，而且比起这个……
池衍看着对方坐在桌边的身影，咬了咬唇。
反正昨晚冲动之下话也说开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池衍现在就只想要一个结果，偏偏对方还有闲心东拉西扯，面色如常，没事人一般，让他有些按捺不住。
小狐妖心一横，顶着晏行的目光，走到人跟前，主动道：“师尊，昨晚我……”
他还没说完，晏行就轻笑一声，站起身。
眼前人要比他高上许多，站起身后，高挑的身影便严严实实地投了下来，让他顿住了话音。
晏行伸手，握住池衍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扯，把人拥入怀中。
池衍因为对方这个突然的动作脑子一空，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萦绕鼻端，敏锐地意识到对方这个动作背后可能代表的意味，发现自己心跳没出息地立马开始加快。
晏行那双黑沉的眼眸垂落下来，池衍仰头看去，因为逆着光的原因，他总觉得对方的眼眸中有些他看不懂的情绪。
但眼前人的嗓音又是十分柔和的，甚至比以前每一次都要让人沉醉。
“小衍。”晏行唤了一声池衍的名字，看着怀中人有些紧张的神色，弯了唇角，轻声道，“昨晚你说的话，以后如果后悔了，随时都可以收回。”
池衍闻言就要反驳，那人修长的手指却温柔又不容置疑地按上了他的唇，温和道：“只是如果。”
晏行看着怀中的徒弟，指尖在人柔嫩的唇瓣上轻轻抚过，又慢慢往后移，骨节分明的手掌托住池衍的后颈，微微俯身，在两人越来越近的距离中道：“但现在，如果小衍昨晚说的喜欢我并不是酒后失言，那么我的回答是……”
“我也是。”
无论是以前还是如今。
我都一如既往地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