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又是雷暴雨。
闪电照亮大地，也照到了荒原上一个慌张逃命的人——正是斐诺。
他竭尽全力地逃跑着，气都要喘不上来了，脚步也跌跌撞撞。但即便他已经如此拼命，那个令人恐惧的存在依旧追了上来。
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后方盖住了斐诺。
斐诺知道不该回头看，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那是多大的龙头啊，砸下来能盖住斐诺全身；血盆大口一张，轻易就能咬碎斐诺。更诡谲的是，明明那魔龙还在天上飞，斐诺却觉得自己对上了它的视线。那骇人的龙眼盯着斐诺，盯得他恐惧不止、心跳狂乱，浑身都凉透了。
魔龙俯冲下来了！
斐诺像是被它的视线擭住，脚步动弹不得，带着腥臭的风已扑到他脸上，他下意识地紧紧闭眼。
“斐诺！！！”
一声急切的呼喊忽地响起，像在空中回荡，又像在耳边炸开的。斐诺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叶落风鸣被魔龙抓飞的画面。
龙爪骤然收紧，鲜血迸发！
猩红的血，混着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向斐诺。他呆愣愣地定在原地，那些液体喷得他几乎窒息……
“！！！”
斐诺猛然抽了一口气，同时瞪大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昏暗。
好几秒后，斐诺的混沌大脑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做梦，现在应该还躺在旅馆的床上。他感觉身上热得很，黏腻得很，又没什么力气动弹。他想起来喝水，翻身时一口气吸岔了，顿时“咳咳咳”地狂咳起来。
“怎么了？”
一道声音从前方的昏暗中响起，斐诺又吓了一大跳，综合作用下咳得都要哕了。叶铭听得心惊肉跳，赶紧走过来俯身给他拍背。好一会儿后，斐诺的咳嗽才慢慢消停下去。
他的嗓子沙哑又勉强地挤出几个字：“水……在哪？”
叶铭这才想起房间里没点灯，而自己行动自如是因为戴着夜视镜。于是他点起油灯，又把床边椅子上挂着的水囊递给斐诺。斐诺接过的时候，两人的手相互触碰，叶铭微微蹙眉：他的体温还是很高。
斐诺慢吞吞地喝了水，完事后，叶铭主动把水囊接回去挂好。斐诺支着身体看他，也皱着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就没走，你忘了？”叶铭站在床边，垂眼看着满脸通红、额发汗湿的小领主，“怎么，更不舒服了？要叫医生来吗？”
他的声音稳定且低沉，和梦里的呼喊大相径庭，听着就令人安心。而且他也已经换了一身装备，看起来完好无损、高大健壮，完全没有梦里那样被几乎抓断的惨烈下场。斐诺盯着他，现实与梦魇切割开来，心慌与恐惧逐渐消停。
叶铭却误解了他的沉默，抬手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烧到懵了？我带你去找医生。”
“……不用。”斐诺垂下眼，“做了个噩梦罢了。”
叶铭暗暗松口气，想收回手：“哦，那你继续休息……嗯？”
斐诺抓住了贴在额头上的那只大掌，闭了闭眼：“你的手，很凉快。”
叶铭很快理解了他的行为，毕竟斐诺的手和额头都烫得很，还带着点湿黏的感觉，想要点凉爽也很正常。但根据叶铭查询的这个时代的退烧、照顾病人方法，保暖十分重要，可不能让这个小领主把被子掀开。
顺便一提，甚至连“咳嗽可拍背”这种事，叶铭都是从网上查到的。毕竟在叶铭所处的现实当中，制止和治疗咳嗽的办法已经简单且轻易了。
而此刻，能帮斐诺降温的方法，叶铭也十分清楚。他说：“我给你弄湿巾放额头，你躺下。”
斐诺这才松开他。
叶铭依言去给他拿布巾，然后在旁边的水盆里浸湿、拧干，最后还细致地叠了好几下。要是何敬程他们看到这一幕，一定又要凑在一起疯狂八卦了。
而叶铭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做完一切，接着回到床边，亲手把布巾盖到了斐诺的额头。刚放完，斐诺就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叶铭“嗯？”了一声。
斐诺睁眼望着他：“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叶铭没动：“什么事？”
斐诺喑哑的声音徐徐道：“我知道你死了也不要紧，但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死掉？”
叶铭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诉求，还是从一个NPC的嘴里说出来的。更神奇的是，他很轻易就能想通，斐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希望。
叶铭不置可否，而是先问：“你刚刚说的噩梦，和这个事有关？”
斐诺沉默了一下，松开他的手，低声回道：“有点丢脸，我知道的……”
“不丢脸。”叶铭听懂了他话里的承认，也明白了白天两人关于“害怕之事”的讨论，并未真正让斐诺安心。
他虽然是个NPC，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就是真正的人。害怕“死亡”这件事，有什么丢脸的呢？
是个人都怕。
只是玩家在游戏世界里有无限机会，当然没那么顾忌。而大部分NPC也只是把玩家当做体质诡谲的异族，疑惑、忌惮，却并不质疑其存在的合理性。两者之间的“不在意”和“刻意忽略”，使得玩家在NPC面前也经常毫无顾忌地受伤，甚至死亡。
可斐诺是与众不同的。
他太聪明、太细腻、太敏锐了，叶铭的受伤和鲜血烙印在他脑海里，甚至在梦里还纠缠他。叶铭不会怀疑一个NPC怎么还会做梦。他已经认定，斐诺一定是智能水平极高的。智能水平高，指的不是斐诺聪明，而是他的反馈无限接近真正的人类。
尤其眼下，他将心中的害怕袒露，看起来如此真实，真实得叶铭难以忽略他的诉求。
叶铭甚至已经不会先去想“这是不是NPC发布的任务”。
他听了只觉得可怜。
——之前的疏离，应该也是这个原因吧。
小领主害怕死亡，不想目睹血腥，但玩家在他眼中简直是“视生命如草芥”的疯子。他不喜欢这种疯狂，只好疏离。然而他清醒时能忍住这种惊惧和不悦，夜晚却被吓得噩梦连连。思来想去，他也只能提出“别死在我面前”这种小小要求，来保护自己。
这其实也是小领主对叶铭的关心。不过白天聊这个话题的时候，小领主听出叶铭不在意这事，所以深夜再提要求的时候，只能退而求其次。
——怎么这么敏感的……
叶铭想叹气。他有点意识到自己观察、思考小领主的时候太多了，可要他现在及时抽身，他又不太愿意。
而且……他在心里想，而且，要是就这么走了，这个娇娇病死在这里，怎么办？
叶铭就这样轻易地说服了自己，顺便还说服自己答应小领主的要求，即便这要求对于玩家来说有点荒诞。
“我答应你。”叶铭真的叹气了，但语气带着难以察觉的温和，“我不会死在你面前——只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
斐诺暗暗松口气。
他本来不打算提这种要求的，可或许因为生病，又或许因为噩梦，他忍不住提了这种护卫工作以外的要求。万幸，叶落风鸣没有太多质疑，也不奇怪一个NPC为什么有这么古怪的希望。他答应斐诺时的简单干脆，让斐诺有种“他把我也当人看”的感觉。
斐诺又清晰地明白，这是一种错觉。
他在这种矛盾情绪中闭上眼，掩掉了眼底的自嘲，好似梦话般喃喃道：“谢谢你。我想和你成为‘真正’的朋友……”
而不是计算着好感度的那种。
叶铭俯身帮他拉了一下被子：“晚安，我的朋友。”
***
不知道是药效还是心里的一部分杂续放下了，一夜过去，斐诺的体温还真降下来许多。
但第二天，两人依旧留在城里没出发。斐诺甚至没出旅馆，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基本整天都在床上度过。叶铭倒是帮忙做了很多，比如帮忙整理箱子里的行李，叫来旅店的人把衣物之类的都晒出去。再比如出去帮斐诺买新的马车和马，以及一些湿掉之后需要补充的东西。
叶铭回来展示的时候，斐诺基本全程夸夸。毕竟他很明白，别人都帮忙了，被帮忙的人最好别还唧唧歪歪的。所以叶铭描述新买回来的马车，小领主夸夸；叶铭拿回来晒干的衣物，小领主夸夸；叶铭帮忙带回来新冲好的药物，小领主还是夸夸。
直到看到叶铭带回来的干粮，小领主忍不住叹气了：“叶先生，你选的这些干粮……它坚持不了几天啊。”
“没有就进城买。”叶铭回得坦然，“我们不会再走离城镇太远的路了，不安全。我对这一路的了解还不够全面，再继续长时间远离城市行进，遇到危险时我朋友未必次次都能及时到达。”
其实换干粮种类还有个重要原因——原来那种黑面包实在太难吃了。
虽然叶铭自己不吃，可每次看斐诺那食难下咽的样子，叶铭觉得还是别让这个娇娇自己为难自己了吧。
斐诺不知道是否想到了这层面的原因，沉默几秒，终于忍不住确认：“这次碰到的魔龙，叶先生也不认识吗？”
“没听说过。”至少在论坛里查这一路的怪物讨论帖时，没见过这样的龙。叶铭说了自己和公会成员猜测的结果：“可能，是伴随着雷雨天气出现的特殊怪物。”
“还有这样的魔物，我的认知真是太闭塞了……”斐诺感叹一句，随后道，“那今天采购这么多，一共多少钱？”
叶铭这次没客套，直接报了一个数。
斐诺有些疑惑：“……真的？”这个价，比他预计的要少三分之一。
“真的。”叶铭面色自然，“我砍价了。”
斐诺的视线在他身上来回打转两圈，有些意味深长，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理由，边给叶铭拿钱边感叹：“叶先生砍价也这么厉害，真是全能。”
接钱的叶铭：“……嗯。”
其实，他没砍。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把原价报给斐诺，会得到一个“你也太乱花钱”的评价。下意识地，叶铭就把价格报低了。
——算了，反正我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