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端明显犹豫了一下,当梁玦再次请求后,应了句:“好吧。”

  老人的声音缓缓沉下来:“砚嘉应该告诉过你,他爸爸妈妈是车祸意外离开的吧?”

  梁玦的表情陡然凝重起来。

  徐砚嘉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父母是冷冻厂的搬货工人,单位提供住宿和三餐,钱大部分都攒了下来。两人工作忙碌,也只有趁着得闲的节假日和寒暑假带徐砚嘉出去玩。

  太贵的地方消费难以承担,免费的公园玩一整天对小孩子来讲也实在无聊。那时临区的那个游乐场开业不久,招牌宣传得正响。

  于是每次节假日和徐砚嘉考了第一名后的周末,父母就会陪他起游乐场玩一天。

  他最喜欢坐过山车,不过那时候的过山车并不是现在园里这种惊魂刺激的类型。

  轨道的坡度不超过二十度,离地面大约三到五米,围着草坪支成一个圈。小朋友们坐在被粉刷成红色的小火车里沿着轨道起起伏伏地兜圈。

  玩累了之后就去主题餐厅里点一份儿童套餐,碰到儿童节或者春节,还会送一个小小的玩偶。

  徐砚嘉会把它带回家,挨个摆在书架上。

  但后来某一次儿童节,徐砚嘉刚坐完过山车下来,父母就告诉他厂里有急事需要他们过去一趟,不能继续玩了。

  于是作为补偿,他们在出口处的商店给徐砚嘉买了一只白色的大熊。

  游乐场开车回家只需要十五分钟,但那天因为堵车开了半个小时。于是徐砚嘉父母在返回厂里的时候开得太急,小货车与一辆醉驾的面包车相撞,没法避开。

  那天傍晚下起了大雨,那只白色的大熊靠在垃圾车旁边,被雨和泥浇得无法再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也是从那天起,乐园变成再也不敢踏足的禁地。

  “那个时候他才那段时间老是问我,如果他那天不去游乐园玩,是不是爸妈就不会有事。”老人的声音含着些无可奈何的心疼,时隔多年在提前这些事,不会再沉重得难以消解,但还是不自觉觉得鼻子微微发酸。

  梁玦的情绪也不受控制地波动,他道:“他不用自责的,这种事谁也不愿意发生。”

  “是啊,他其实也知道。但自此以后想带他去游乐场玩,都会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虽然他表面上已经完全接受了,但心里可能也有一道过不去的坎。”

  “不过今天真是个好日子,砚嘉居然愿意再去游乐场玩了。”老人望着窗外,浑浊眼里透出绵长的光来,“啊……这一晃眼,都过去好多年啦。”

  梁玦感觉奶奶应该是笑着的。

  挂断电话后又过了好几分钟,他们买的竹蜻蜓样式的棉花糖已经制作完成,徐砚嘉才姗姗归来。

  “没想到这个点了,卫生间排队的人还有这么多。”徐砚嘉有些抱怨地解释道,下一秒却换了表情,突然从包里掏出几张打印出来的照片,炫耀似地展开:“看!某人的囧样。”

  “我没有故意要去买的,正好上完厕所出来就又经过了那个亭子,正好身上还有现金,又正好呢他还能把电子照片冲印下来。”

  徐砚嘉说故意把“正好”的音节加重,眼神又瞥过一眼照片。

  梁玦坐云霄飞车居然真的全程闭眼,严肃的面庞绷紧,给人的不是肃冷的压迫感,而是矛盾而真实的可爱。

  当时自己在轨道最顶端时伸展双手问他风景漂亮吗,他还煞有其事地附和自己“漂亮”。

  原来根本没有见识到呢。真是难为他这么害怕还要配合自己。

  啧啧。

  “怪不得某人先前不让我买。”徐砚嘉娇嗔一句,脸上是因为得逞而扬起的明媚笑意。

  他往梁玦身边凑得更近,进到鞋尖几乎要抵在一起,然后扬起下巴观察他的表情。

  他本来妄图在梁玦脸上捕捉到一些窘迫或者尴尬的情绪,就像飞车启动前他发抖的腿和阻止他买照片时找的不太有水准的理由,这些小细节都能暴露他的失控。

  这些在他身上难以看见的失控只会展示给最亲密的人。徐砚嘉很享受拥有这种特权。

  但十几秒过去,他并没有在梁玦脸上等到他期待的表情,反而他正在被梁玦反客为主地凝视着。

  徐砚嘉并没察觉,离得这么近,他表情的微妙转变被梁玦尽收眼底。

  此刻他微微仰着头,眼里盛满了澄澈的水光。先是笑眼弯弯带着些毫不克制的幼稚和得意,而后笑意消失,漂亮的眉微微蹙起,像是在钻研着什么。

  他的眼里似乎永远不会有浑浊的雾气。

  也不知道今天为了带他来到这里,悄悄给自己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有没有又想起一些晦涩的记忆。

  “你怎么……”徐砚嘉突然开口,迅速撤退半步。

  这时梁玦才反应过来,收敛太放纵的眼神,恢复成正常的状态,告诉他奶奶刚才打来电话问要不要准备他们的晚饭的事。

  “对哦,我都忘给奶奶说一声了。”徐砚嘉从刚才的不自在里迅速跳出来,拍了怕脑门有些懊悔地说道。

  梁玦看到他很是生动鲜活的样子不自觉笑了笑,把奶奶跟他说的往事这一段隐藏了,安慰道:“没事,我已经告诉奶奶了。那我们现在去吃吗?”

  “好。”徐砚嘉重重点头。

  “去那边那家主题餐厅怎么样?”

  随即梁玦把屏幕亮起,页面还停留在他刚才打开的餐厅详情上。

  这是一家加勒比海盗主题的餐厅,复古的中欧时期装修,吊灯是悬挂的海星样式,餐盘是贝壳、船头、椰树的造型,服务员cos成杰克船长的模样。是附近评分最高的一家餐厅,也是游乐场里推荐指数最高的一家。

  “看起来不错,”徐砚嘉很满意地评价道,“不过……团购活动里都是儿童套餐诶。”

  “那就选一个最豪华的儿童套餐。”

  两人愉快地决定了,到了餐厅梁玦才发觉徐砚嘉本就预定了这家,刚才居然还配合着他挑选,是怕他介意这里太过幼稚吗?

  预定的位置在靠窗的角落,安静却也能欣赏到餐厅内部的各种置景。

  上餐按照前菜、主菜、甜品的顺序。猪肋排蘸着黑胡椒酱下肚,徐砚嘉满足地睁大了眼。

  即使玩了一整天,他情绪依然高涨,看着别致的摆盘和菜品就给梁玦讲起来他以前出去写生的时候在小镇里吃过的餐馆有多猎奇。

  梁玦适时回应一句,光是听他谈天说地便觉得开心。此刻却更因为他的快乐感到轻松。

  徐砚嘉说着说着,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在空气里静默了好几秒以后,才像是卡带的磁带一般恢复运转。

  不过他不再继续讲刚才的故事,目光不自然地瞥瞥周围,又瞥瞥梁玦,随后就借口要去洗手间起身离开。

  ??

  梁玦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人影便从视线里迅速消失。他梳理着刚才的情形,徐砚嘉是讲到在山里吃到的炸黄瓜花时停下来的。

  炸黄瓜花,似乎没什么问题。怎么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梁玦突然想起先前奶奶说他小时候来游乐场最爱就是过山车和主题餐厅的儿童套餐,是不是触景伤情了却又不想在自己面前暴露情绪?

  他不主动提是因为不想挑起他的伤心事,但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如果感受到他情绪的异常肯定还是得想办法安慰他。

  梁玦组织着措辞,思考怎样提起才会显得不那么正经沉重,突然耳边就响起了脚步声。

  他侧过头去,便看见徐砚嘉捧着一个被透明塑料罩罩上的蛋糕,笑眯眯地看着他走来。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了,然后徐砚嘉对他说:“生日快乐。”

  梁玦感觉自己的心跳足足停了好几拍。

  从刚才满是担忧的情绪漩涡里瞬间被推入另一个惊喜的漩涡里,需要好久才能缓过神来,不过周身围绕着幸福的雀跃的浪花。

  他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连家里人都不太记得清他的生日。偶尔记起来的时候祝贺一声,没记起来也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

  去年元旦放假他回家取了一趟东西,碰到他爸从公司回来,似乎谈到了什么重要的项目,很是高兴的样子,坐在沙发上开了一瓶酒。他叫住经过的梁玦,罕见地祝他生日快乐,问道:“今年有二十了吧?”

  梁玦眼里的惊喜一瞬即逝,回答他明年才满二十岁。

  而他二十岁的生日,父母意料之中地忽略了。室友同学大多不熟,或许是觉得突然打扰怕冒昧也都没有提,甚至差一点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徐砚嘉是全世界唯一一个对他说生日快乐的人。

  他把蛋糕放在桌上,腾出的手立刻在梁玦眼前晃了晃:“感动到痴呆啦?你是不是自己都快忘了?”

  说完,徐砚嘉便自顾自地把塑料罩子顶端的蝴蝶结丝带解开。

  蛋糕只有六寸,是最简单的笑脸款式,边缘堆了一圈当季水果。或许是颠簸了一路,沾着奶油的水果有些歪斜,连糕身都偏斜了一些。

  “……虽然没那么好看,”徐砚嘉有些尴尬地一笑,随即就把蜡烛插到笑脸的中心:“但这是本店最特别的餐后甜点,还有我为你亲自服务,不算特别寒酸。”

  徐砚嘉朝他眨了眨眼,插好蜡烛以后试图用叉子将倾斜的糕体调正。舒展的眉眼里聚起几分专注的执拗,在暖黄的吊灯下透出清凉迷人的水光。

  突然,梁玦的手覆了上来,暂停他的动作,然后极为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徐砚嘉抬起眼怔了一瞬,随即爽朗道:“不用谢!”

  他本来以为梁玦会说一些类似于从来没人给我过过生日这样的酸话,自己肯定会满足又心疼得一塌糊涂。不过他不希望梁玦这么说,这样显得太孤独了。

  他要今天的一切都是愉快的、难忘的。

  “快许愿吧。”徐砚嘉调整好催促道。

  “好。”

  梁玦好似有些生疏地将胳膊肘抵在桌面,合掌。烛光映到他脸上,像是罩了一层光圈,可以数清眼下细细的绒毛,使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些。

  徐砚嘉便偏着头伸长脖子,琢磨他许了什么愿望。

  但不过三秒,梁玦就睁开眼,一口吹灭了蜡烛。

  “许的什么愿望?这么快就许完了?”徐砚嘉费解地蹙着眉,没要他真的回答,毕竟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梁玦神秘兮兮地说了一句“秘密”,便拿起塑料刀给徐砚嘉切下一块。

  *

  出游乐园左转一条街,是很有名的夜市。

  夜幕降临,街道两旁的各种小吃摊都支起来了,炒板栗的香味混杂着油炸小串的香味弥漫在街道上空,明明已经吃饱了,两人却抵不住诱惑又品尝了一些,然后拖着撑圆的肚皮在宽阔的大道上压马路。

  傍晚的车辆声音很吵,偶尔有辆疾驰的摩托车飙过去的巨大轰鸣打断他们说话,徐砚嘉恶狠狠地盯他一眼,然后想起尹焦那个骗子前男友来,眼神立刻移向梁玦:“你以后别骑种车,又扰民又不安全。”

  梁玦抬了抬眉,应道:“好,我都听你的。”

  “真乖。”徐砚嘉满意地眯眼笑。

  吃到十二分饱以后脑子都有些混沌,徐砚嘉放空大脑,张口乱扯。绿化带的每丛花、高架上个色车辆、路过橱窗里的儿童丛书都要被他点评一番。

  走到车流渐熄累得不行,两人才妥协地上了最后一趟公交车结束了今天的活动。

  正对准他们这排的车窗被果断关掉,但前后的车窗仍然不停地灌风进来,呼呼的声音缠绕在身侧,把说话的声音都淹没了许多。

  不过他一抬起头,就能发觉梁玦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移开一刻也不放心的样子。

  但下一秒徐砚嘉就偷笑着逃开了。

  他从梁玦身前的那一点缝隙挤出去,跑到公交车前门口的位置,拨通电话时瞥了一眼梁玦。

  他支着脖子疑惑地耸耸肩,笑了笑,很无奈的样子。

  徐砚嘉也回以一个笑,在电话那头被接起时立刻回过头放软声音:“奶奶,明天早上我想吃面可以吗?”

  “?”对面一头雾水,宠溺问道,“出去玩儿没吃饱吗?”

  “咳,不是,我想让您准备一碗长寿面……”徐砚嘉心虚地笑了笑。

  “有人过生日?小梁……?”

  “对,今天过生日,但明天吃面也不迟,我就是想让他也尝尝您的手艺。”

  “好啊,当然没问题。”奶奶笑呵呵答应了。

  徐砚嘉回忆起记忆里的香气,又想起梁玦先前看到蛋糕时惊喜茫然的眼光,像是在路边喂一截火腿肠就会跟你回家的流浪小狗。

  怎么这么容易满足呢?

  他把手机塞进包里,一脸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表情踱步回到梁玦旁边。

  “咳咳,恭喜你。”

  他故意停顿了下,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梁玦也十分配合得做出吃惊和期待的表情。

  “你将在神圣的21岁的第二天,吃到全世界最最最好吃的长寿面。所以这会是崭新的幸运的一岁。”

  梁玦惊喜地眨了眨眼,突然悟了他刚才去前面是在跟谁通话,还没来得及发言,徐砚嘉就帽子理好倒下去:“我睡一觉,到了喊我哦。”

  梁玦猜到他可能是不想再听自己对他说谢谢了,所以直接用睡觉堵他的嘴。

  夜色清冷,梁玦嘴边的话变成会心一笑,看着肩膀上长出的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突然感觉到他就是自己的否极泰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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