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南轩琐梦>第38章

  腊月十七早上八点多,第一天假期开始的二人,带着陈子芹去了植物园。郑南轩做了很多张关于地点的过塑卡片,都是陈子芹曾经去过的,她喜欢去的地方,到了假日的早上,他就把卡片拿出来让陈子芹选择,今天想去哪里玩。

  本来对空间没有什么概念的陈子芹,最近也学会了说出地点的名词,由于是自己想去的地方,她学得特别快。

  因为来得很早,植物园的停车场还有许多空位,他们进入植物园门口时,穿过了水生植物区。

  池塘里躺着稀疏的睡莲叶子,黄绿中带了些红紫,看起来并不精神,至少比起盛夏之时的翠绿饱满,此时看起来像是不爱过冬的老人。

  “池塘里有睡莲。”郑南轩对陈子芹旁白着。

  “没有开花,只有叶子。”陈青筠说。

  夏天时开在水中和水边的花都没有了,广东的冬天尽管仍然一片绿,但仔细看,满山的绿和春夏是不同的。那是带了些黄的绿,绿得有些沉重,绿中没有五颜六色的花——除了这短暂的“冬天”,这儿其他时候,总有不同时序开的花,半个月前,紫荆花还落了满地,去到哪儿都能看见。

  “夏天的时候,我们再过来看花。”郑南轩说。

  这句话肯定不是说给陈子芹听的,陈子芹听不懂“夏天”,听不懂未来,这是说给想象得到未来的人听的。

  陈子芹没有拉着父亲和舅舅,而是一个人走在前头,穿过了池塘上的木桥,哒哒哒地跑到沙洲上,她无心旁骛,只想穿过这里,跑到她去过的儿童游乐场。

  因为那句夏天,陈青筠看着郑南轩快步跟在陈子芹身后,转头又看向池塘里的睡莲。

  好几年前,他在夏天时来过。那时池塘里的睡莲是紫色的,水边的花是黄色的,绿得欲滴的叶子,恣意地充满了目能所及之处,向上生长着。

  如今这匍匐的叶子,也在等待夏天的到来吗?有繁花相伴的日子,那才意气风发吧?

  陈子芹和郑南轩走远了。远处的斜坡草地上,已经有些孩子在那儿放风筝,几只老鹰般的风筝升在半空,却飞不高——本来也不是大风天。

  一大一小的身影越来越小,陈青筠快步往前走,郑南轩拉着陈子芹,要她停下来等一等,二人转身回来,等着陈青筠。

  安静地等待着他的郑南轩,有些想挣脱他往前跑的陈子芹,在草地上,苍穹下,人群中,看起来小小的。

  虽然风有些冷,太阳却照在他们身上,他离开成片的树荫走向他们,也走到了阳光下。

  植物园的儿童游乐场大约是这两年改建的,以往这里好像什么也没有。攀爬网、攀岩的斜坡连着木架和滑梯,孩子们热衷于在此处爬上爬下。

  过去不爱攀爬的陈子芹,在OT课上学会了攀爬以后,也能在这个游乐场玩一些时候了,尽管她还不能像其他孩子那么机灵,不会自觉地排队等候在攀爬网的入口,也很难发现因为自己太慢而催促她的别的孩子是在和自己说话,但她也没有过去那么显眼了,混在一堆孩子里,还算可以和他们用差不多的方式玩耍了。

  因为在密闭的玩乐区,除非从滑滑梯那里下来,否则陈子芹不会走丢,郑南轩终于可以稍微看一下别的地方了。陈青筠站在陈子芹玩耍的攀爬网下,抬头看着她,郑南轩将目光停驻在他修长白皙的脖子上,在还没转开视线时,陈青筠转头过来。

  “除夕你回家过吧?”

  “嗯,不过吃过晚饭会回南城睡。”

  除夕那天是七七,陈青筠和陈子芹不能过年,做完法事后应该就会待在家中。

  “就在你家里睡一晚上吧……初一不还得拜年吗?”

  “没什么可拜的,不去也行,我爸那边亲戚都是年初二晚上聚的。”

  和带丧的人住在一起,平日还不觉得有什么,到了节日,应该会格外的不好吧——陈青筠心里也免不了这样想。如果春节他们还住一起,小姨和小姨丈会觉得不吉利吧?

  “要不春节你住回家里?”

  “我以前春节也是这样过的,不到年初三就跑了。我爸妈早就放弃我了。”郑南轩笑了笑说。

  “以前这么些年……都这么忙的吗?”自从和书净结婚以后,每年年初三的家族聚会上,陈青筠从来没见到郑南轩出现过。

  “不忙,就是不想待在家里。”郑南轩看着陈青筠,说。

  如果问他是不是因为想避开自己才不愿在家中待着,是不是太自作多情?陈青筠最终也没有问。

  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当年的郑南轩为什么要和自己绝交。那天晚上他们确实吵架了,他的语气确实很不好,可是那只是他的心情,他的秘密,绝对无人知晓——可南轩在那之前就疏远了他。

  现在这样住在一起,他们也像所有成年人一样,对过去的芥蒂闭口不谈。

  如今南轩主动提起,他也不敢问。他怕得到他心中猜测的那个答案:因为厌倦了照顾你,因为想交别的朋友,因为你的友情太自私,让我感觉太沉重了。

  那自私的情感和贪欲,被友情的外衣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层又一层,当然会让人感觉越来越重。他好不容易都丢弃了,埋起来了,平平整整,不露痕迹,自是再也没有勇气把它挖出来。

  那是与和书净完全不同的情感。与书净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点滴累积的记忆,拼命地堆叠在那被埋葬的见不得光的东西上。但陈青筠知道,那东西是烈火,是深渊,只能摁下去,不能让它浮起来。

  陈青筠没敢再看郑南轩,他跟随陈子芹来到滑梯的附近。他深知书净的离去带给他的不仅仅是生活上、精神上的坠落和痛苦。

  还有,从今往后漫长的日子,他都要靠自己把那深渊中的烈焰掩埋了。

  腊月廿八下午,书衡和母亲回到青筠莞城的家中,和青筠一起,备下做七七需要的器具和食物,等到子时,迎接做法事的师父上门,开始做七。

  七七是最后一个七,也是头七外最隆重的一个七。因为公墓夜间不能进去,所以七七在家中做,从子时开始,需要师父念经做法几个小时。

  书净的遗像被取下来放在案上,案上摆满了各种食物——烫好的鸡、肉丸、鸡蛋肉卷、祭奠用的饼干、炒米饼、白米糕、各种水果、干果。香炉放在正中,塔香燃在两侧,**的火烛在两边的烛台上点着,还有燃着灯芯的油灯,家中所有的灯都亮着,室内前所未有地明亮,黑白的遗照折射出了彩色的光。

  从法事开始,烧纸桶里的金纸没有停止过燃烧,一沓一沓的金纸在火光当中变成了薄薄的暗红的灰,褪去火色,成了浅浅的灰,最后成为了深灰色的死灰。死灰沉入桶底,燃烧的灰浮在表面,层层叠叠,好像人那样高的金纸,烧完了以后,轻飘飘的灰堆积在底部,也不足半桶。

  不过四十九天,青筠看着火光中书净的遗像——她像离开了一个世纪。

  活着就是这么残忍的事情吗?像纸桶里的金纸,纵有万吨重,也必须把它们变成轻轻的灰,压缩在记忆的角落,曾有的爱和温情,再也摸不到它们的形状。

  像他的母亲,像书净。她们离开了,他却依旧不能停泊。他在深不见底,广不见边的漆黑中,漂浮在海面上。

  “我要活到一百岁,我要比子芹死得晚,这样,她就一世也不会被人欺负啦。”

  怎么办呢?他可能要代替书净,拼命地活到一百岁了。

  清晨来了,遗像上,书净脸上的彩光褪去了,法事结束了。人们在太阳升起以后离开了屋子,陈青筠静静地坐在香案前,等待蜡烛和香火燃尽。

  腊月廿八晚上,郑南轩带着陈子芹入睡了。青筠在下午就出门了,去办书净的七七,要到除夕中午才能回家。

  无论多晚,和他同住以来,青筠还没有晚上不回来过。上班的时候,他有时很晚回来,他会轻轻地开门,悄悄进门,再去洗澡,然后回到他和陈子芹的房间睡觉。

  郑南轩带陈子芹入睡后,就会离开他们的房间,到客厅加班。郑南轩也没有在青筠他们的房间睡过一夜。

  但他是很熟悉这个房间的,这是子芹喜欢的房间,他每天都会在青筠不在家时,陪着子芹在这个房间进出。

  房间里没有多少青筠的东西,衣柜里的衣服也少得可怜。那天在莞城的家中帮青筠收拾衣服时,郑南轩就发现了,他的衣服真少,不少衣服甚至已经穿得有些破旧了。

  青筠不在乎这些。他虽然长得那么好看,却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外貌有什么特别,他不会打扮,天天穿得灰不溜丢的,衣服颜色不好看,也不合身。

  子芹坐在床上翻阅着绘本。她看绘本,只是机械地翻阅,她并不能像其他儿童那样,看懂绘本,并从绘本的故事中感受到乐趣,只是在学校里,她看到老师翻阅过,其他的孩子翻阅过,她就翻阅着,她以为一本书,必须从头到尾全部翻过一遍,这是一种必须完成的活动。

  郑南轩把衣柜里青筠的那件睡衣找了出来,抖开,把它的扣子解开了,对子芹说:“爸爸的睡衣。”子芹没有看他,在专心地翻着绘本。他笑自己欲盖弥彰——假借教学在做什么呢?

  他把那件睡衣的扣子扣好,规规矩矩地叠好了,放回衣柜里。这也是他每天都带着子芹完成的家务之一。有时叠到青筠的裤子时,他用手指丈量他的腰围,觉察那腰围和高中时也没有什么变化。叠到他的衬衫时,他一颗一颗地把他衬衫的扣子扣上,挂起来,最后从上往下解开,有时他会发现自己的异常,又匆匆地把衬衫的最上面一颗扣子扣上。

  因为他的异常,子芹叠衣服的流程也出现了问题。她学着南轩,用手指丈量父亲裤子的腰围,把父亲衬衫的纽扣扣上,又解开。当发现这一点时,郑南轩悔之晚矣。

  本来她就是默默地把所有东西记在心里,经常延迟模仿的孩子。只能庆幸家里的衣服都是在青筠不在家时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