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南轩琐梦>第32章

  十二月下旬,天气开始回暖了。广东向来不会冷太久,所谓的冬天,会有持续很长时间的温暖的阳光,阴云和风雨交织其中,过去了那几天,就像幻梦,了无痕迹。

  在太阳最好的那一天,书净走了。按她的意志,她没有去重症监护室,没有心肺复苏,没有抢救。

  郑南轩抱着陈子芹站在病房外,看着大姨坐在病床前的地上痛哭,看着陈青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陈青筠茫然地看着病床上浮肿的已无生机的书净,一小时之前,她还睁开眼睛,对他微笑,有些吃力地对他说:“今天天气真好。”

  那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她停在了那里,他的跟前还有看不到尽头的路。他抬头看向窗外,那是书净最喜欢的晴天,有些冷,未到中午的天空,白色的云层染着金光,云脚却那么重,重得都黑了。

  他可以听到岳母的哭声,也听到女儿的叫声,她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被外婆的哭声吓到了,发出了惊恐的喊叫。

  他转过头,看到郑南轩抱着陈子芹,轻轻拍着她的背。陈子芹想离开这里,郑南轩对她说:“我们再看看妈妈,再看一眼。”

  陈子芹只是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吴书净,就喊着:“开车车!开车车!”

  陈青筠把视线转回病床。护士用白布把她的脸盖住了。

  葬礼依旧那么热闹,唢呐的声量那么大,却总有些说不出的凄凉沙哑意味,所到之处,鸟雀从枝头惊起。陈青筠拉着穿着麻衣的陈子芹走在队伍的前面,唢呐和钹的声音一响,她就惊惧地缩成一团。要跪拜的时候她不愿跪下,开始喊叫哭闹,扯头上的麻布。陈青筠扬起手掌,在甩她巴掌前被拦住了。郑南轩把陈子芹带到了队伍的后方。

  陈子芹重复着“脱掉衣服,开车车”,用她仅能表达的语言表示想要离开这里。

  “我想开车回家换衣服,但是要等到葬礼结束了才可以回家。”郑南轩帮她表达着。

  “舅舅,抱抱。”

  郑南轩抱起陈子芹,她用细瘦的手臂紧紧地箍着郑南轩的脖子,粗糙的麻布在郑南轩脸颊旁贴着,颤抖着。

  吴书净的骨灰被寄放在殡仪馆。没有人给她准备墓地——在这一天之前,她才三十岁,没有人在此之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按东乡的规矩,嫁出去的女人,要安葬在婆家的墓地,这意味着陈青筠要去找他的父亲,那位连他婚礼时都没出现的男人。他不愿意这样做,可是如果不这么做,书净就无处可去。

  然而他父亲那一处的墓园,根本没有预留他的位置。陈青筠只好求助他的舅舅,舅舅说因为他姓陈,这边村里的乡贤说也是不能让他的亲属进来的,因为不是同一个村的,不是同姓人,他的祖家不在这个村子,让他进来会破坏村子的风水。

  因为嫁给了没有归处的他,死了都没办法进入家族墓地,孤魂野鬼般漂泊在外。

  做完头七,书净墓地的事情没有解决,书净的母亲又病倒了。书衡把她接走了,带到深圳去养病,离开到处都是女儿生活过的痕迹的家,也让她远离陈子芹,以免她看到什么都不懂,还需要人费心照料的陈子芹,徒增伤悲。

  书净的母亲本来是病得躺在床上的,郑南轩的妈妈来照顾了她一天,可是却没办法带好陈子芹。周日,陈青筠出门去看公墓,陈子芹被放在家中,郑南轩的妈妈来照顾自己的姐姐,小孩却不愿给她带,只想去做些不合宜的事情,或者待在自己外婆身边吵得她没办法休息。

  周五的时候郑南轩带着陈子芹去上学,周六郑南轩带了陈子芹一天,尚可以应付,周日这天郑南轩没有过来,弄得南轩的妈妈筋疲力竭,病人也不能好好休息——书衡回到家看到这种情况,当即决定要带走母亲。

  陈青筠请的丧假已经结束了,家里忙乱,他本想在找好书净的墓地以后,再继续请假照顾岳母和孩子,不想给南轩家里添麻烦,可是他的户头缴清了书净的住院费用以后,还要面临购买公墓的费用,这些开支都用出去后,即将难以支付陈子芹接下来的康复费用,还有每个月固定的房屋贷款。他根本没有办法不上班。

  这几年他们还完亲戚的借款,支出陈子芹的康复费用后,根本没能存下什么像样的存款。

  书净的母亲被书衡接走的时候是星期一的早上,也是新年的第一天,他们谁也没再管陈子芹。大家自顾不暇,无法再理会这个无论何时都需要消耗一个人力的孩子,只能当作她不存在,让她的父亲解决这一切问题。

  陈青筠抱着陈子芹,站在空荡荡的家中。书净的遗照被挂在客厅的墙上,黑白照片里的她微笑着,看着家里。陈子芹忽然指着那张照片说:“妈妈。”

  陈青筠把她放了下来,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漫出,掉落在地上。耳边是女儿并不清晰的口齿:“找妈妈,找妈妈。”

  屋子的外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脚步急促,陈青筠看到那双没有穿鞋,只穿着袜子的脚,停在他的跟前——他明明知道打开鞋柜就能找到室内拖鞋。陈青筠没有抬头,因为指缝已经湿透了,在冬天的空气里,冷得关节都痛了。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那样站在他的面前。

  “舅舅,抱抱。”

  那天蹲在地上的陈青筠听到郑南轩把平板电脑打开,让陈子芹坐在一旁看,以往的陈子芹不会看电子产品——或者说她的注意力没办法集中超过一分钟,但是最近,郑南轩让文洁在课程中引入了平板,作为兴趣拓展,让她尝试看各种内容,终于找到了她感兴趣的可以暂时集中注意力观看的一些东西,比如用玩偶玩过家家的视频。

  郑南轩把陈子芹安置在沙发上,又走到陈青筠身边,往地上一坐,坐在他右边,递给他一条干净的毛巾,安静地等着他。

  陈青筠用那条毛巾擦干了脸上和手上的水,站了起来,说:“坐沙发上吧。”

  郑南轩站起来,等陈青筠坐在沙发上之后,又坐到了他的身边。

  二人沉默地坐着,听到陈子芹专心在看的平板电脑发出的声音:“再来做一个桂花糕,小猪佩奇最喜欢吃了。”

  很久以后,郑南轩起身,去厨房装了一杯温水出来,递给了陈青筠。

  陈青筠接过那杯水。那个杯子是陈青筠专用的,书净给他买的星巴克的温感变色杯,它有着紫色底的烟花图案,在杯子里装满热水时,图案就会变白。现在杯子变成了浅浅的紫色,他喝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了。

  屋子是书净布置的,是他们的婚房,每一样东西都是书净买的。墙上挂着书净的遗照,主卧里还挂着他们的结婚照,书净的衣服在殡仪馆里一起被火化了,可是鞋柜里还剩了一两双匆忙之间没有拿走的她的拖鞋。

  两个月前,这个家里热热闹闹的,每天进出的有书净的妈妈,书净的孩子,书净的兄弟。没有书净以后,大家仿佛和他都没有关系了,家里还剩什么呢?

  陈青筠把毛巾捂在眼前,湿热再次涌出。忽然地,他的肩膀被搭住了,缓缓被拥入了一个怀抱。

  很像多年前他们嬉闹时的拥抱——不,和那个不同,这是个安静的,试图慰藉的拥抱。

  “我在南城租了一套房子,两房一厅,一个人住太大了,离机构和幼儿园都很近,我想这段时间,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和子芹过去住,方便她上学。”

  陈青筠无法问出“为什么”,以他们的关系,郑南轩根本无需做到这个地步——可是他问不出,因为他一旦拒绝了,就真的没人帮他了,失去书净和家的他和陈子芹,只能从悬崖上掉下去。

  “你方便吗?”陈青筠低声问,“女朋友来的时候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没有人会来的。”

  郑南轩让陈青筠带着陈子芹,他去把陈青筠和陈子芹的当季衣物收拾了出来,其他东西都没有拿,就这么离开了陈青筠家中。

  元旦的下午,陈青筠带着陈子芹,住进了郑南轩在南城租的房子里。这间房子就在蜗牛和七色花机构正对面的小区,去机构的话步行只需要三分钟。房子虽然是两室一厅,可是房间和客厅的空间并不小。房子看上去是新装修的,没有什么使用过的痕迹。

  陈青筠进入这个套房时,看到了郑南轩的行李还是打包着放在墙角的,一个行李箱,一个大的塑料置物箱,里面放着的是郑南轩的衣物。

  他惊讶地转头,就看到郑南轩从鞋柜里找出拖鞋,拖鞋上还系着标签。

  陈子芹跑到软布沙发上跳跃起来。郑南轩剪开拖鞋上的标签,和陈青筠四目相对了。

  “你是今天刚搬进来的吗?”陈青筠转开视线,继续打量这间房子。他走进厨房,发现厨房里的电磁炉甚至都是用纸箱包着的。餐具也是,看上去刚买回来,瓷碗里还有纸标签。

  “嗯。”郑南轩跟着他走进厨房,把电磁炉上的塑料包装带剪开,“昨天租的,今天把行李拿过来了。”

  陈青筠默默地撕开新瓷碗底的纸标签,郑南轩还买了个密胺碗,上面印着小猪佩奇的图案,看样子是给子芹用的。

  昨天一整天,陈青筠四处奔波找公墓,晚上回来以后,书衡就说要带走岳母,昨天南轩没有出现,原来是在准备这些吗?

  郑南轩把电磁炉的包装拿到外面去以后,就在客厅带着陈子芹玩了一会儿橡皮泥。陈子芹以前也玩橡皮泥,但是仅限于**和扯来扯去,但是现在她好像可以有目的地搓出圆形和长条形了。

  陈青筠在厨房里,拆开新的筷子和勺子的标签,把所有新的餐具洗了一遍,放入碗柜烘干。他推开厨房通往小阳台的门,小阳台上放着一台洗衣机。

  洗衣机不是他家里用的牌子,电磁炉也不是,碗不是他家的不锈钢碗,从阳台看出去万里晴空,是他未见过的地方——一切都是陌生的,没有过去生活的印记。

  他想起了小学六年级的寒假,南轩说,原来捡瓶子去卖那么有趣,可以挣好多钱。可是他捡的瓶子那么少,最后还都让给了自己。

  他还想起南轩让他戴上他人生的第一副眼镜,让他工作了再还钱,他至今没有还钱。

  在这个陌生的房子里,书净已经无影无踪。他不能承受的,南轩把它们都挪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