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南轩琐梦>第31章

  今年的冬天来得很晚,十一月中旬时,还能穿着短袖。

  书衡和谢菲的婚礼定在了腊月初十,在此之前,大姨的房子作为婚房,要重新装修一番。从十月份开始,房子内除了瓷片、水电、吊顶以外,都会被拆掉。橱柜、卫浴、墙壁、家具,都会重新装。工期结束的时间大概是十二月底,两个月左右,装好之后,在1月下旬的过年前就可以办婚礼了。明年没有立春,想办婚礼的人都会赶在今年年底办。

  吴书净一家回到了莞城的房子居住,每天仍是由陈青筠把陈子芹送到南城上课,傍晚由郑南轩把她送回来。晚上吃过晚饭,郑南轩依然在陈青筠回家之前离开他们的家。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郑南轩把陈子芹送回家时,发现吴书净有些气促——这几个月她本来逐渐地好转起来,但是近一两天看起来好像活动时又开始变得吃力,到这一天时,她只是走到门口迎接郑南轩和陈子芹,郑南轩就发现她在喘气了。

  “怎么了?你不太舒服?”

  “不知道,这两天有点累。”

  当天郑南轩没有在吃过晚饭就立刻离开,而是一直带着陈子芹。孩子外婆给陈子芹洗澡以后,把她送回书净房间睡觉,之后郑南轩也没有离开。

  陈青筠加班到九点才回到家,进门时看到郑南轩坐在沙发上,怔住了。

  在八点半时,书净已经带着陈子芹在房间里睡觉了。

  “回来了?”郑南轩站了起来。

  “嗯。”

  岳母这个时间段也回房间去休息了,陈青筠回来的时间不固定,他不想麻烦家人,总是自己将桌上的饭菜加热,然后一个人默默吃完晚饭,再回自己房间里,继续加班。

  可今天,在陈青筠放电脑包的时候,郑南轩已经去厨房里,帮他热好了饭菜,放到桌上,等陈青筠从房间里出来,已经可以开始吃了。

  “谢谢。”陈青筠本来想问郑南轩,今天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回去,但话到嘴边,感觉这句话像在逐客,就缩了回去。

  郑南轩没有坐回沙发上,而是坐在饭桌上,顺便给自己盛了一碗汤——陈青筠甚至觉得郑南轩对这个家,比自己还熟悉。

  等到陈青筠差不多吃完,郑南轩说:“书净不太舒服。”

  陈青筠果然放下筷子,不再动碗里剩下的饭菜了。他低下头,用抹布把桌上的食物残渣收到自己吃过的饭碗里。

  “我每天回来都很晚,早上时间很紧,她没告诉我。”

  “今天刚觉得不舒服,她还来不及告诉你。”

  “我明天带她去医院复诊。”说完这句话,陈青筠站起来,看了看钟,已经九点四十五分了。他悄悄推开书净的房门,听到了书净的咳嗽声。

  已经消失了几个月的咳嗽声。

  书净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没有睡着。陈青筠走到她床边,她不解地低声问:“怎么进来了?别吵到女儿睡觉……”

  “你怎么咳嗽了?”

  “我没事,只是有点咳。”

  陈青筠看着吴书净,吴书净把头转到一边,看了一眼陈子芹,等她转回头时,陈青筠已经坐在她身边,把她搂进了怀里。

  他在颤抖。

  书净拥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过了很久问他:“南轩走了吗?”

  “他还在。”陈青筠低声说,“明天我带你去复诊。”

  “没事,你去上班,我可以自己去。”

  “我带你去。”

  吴书净不再坚持。

  吴书净曾经想过,哪怕活到一百岁是个奢望,那么到她六七十岁时,陈子芹四五十了,那时候把子芹送进养老院里,她就算死的话,也能稍微安心点儿。

  活着固然没有什么意思,死却是舍不得的。在父亲意外离世后的那一段时间,她已经参透了这种没意思。人生之如蝼蚁,如朝露,如电子游戏里的NPC,也没什么不同。

  她一直在找寻一个没有意义当中的意义,她紧紧拉着陈青筠,以为他会成为自己的意义。尽管当时的她不知情,却无意中葬送了他可能被深爱的未来。

  爱之于她,是个空洞的词汇。她可以为他付出很多,搭建世人口中必定幸福的梦中的家,构筑人生所谓的意义,可是她并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在孤独的,只有自己能承受的苦痛当中,她企图让他人分担,企图找寻一些意义,可那终究只是徒劳。

  尽管毫无意义,却依旧难以舍弃。她的半生由各种不舍而编织,她想,说不定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她并不觉得去了医院会有什么改变,她甚至觉得去医院,是让陈青筠好受一些,而非自己。她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陈青筠的意义,尽管她从未找到自己人生的意义。

  医生说她的胸腔出现了大量积液,需要住院,抽掉那些积液,让她舒服一些,然后再去检查一下积液到底是什么原因。

  医生的委婉大概只给了陈青筠希望,吴书净知道那是什么原因。人一生下来就要走向终点,每一秒都在倒计时,她的计时器大概已经快归位了。

  她对陈青筠说,希望他去上班,希望他能够继续供养陈子芹康复。她告诉他,她自己可以,她只是在养病,养病是很无聊的事情,没必要两个人一起无聊,坐吃山空。

  她虽然有时说陈青筠倔强,可是她知道陈青筠并不总是倔强的,很多时候,他温顺地听她的,仿佛她之于他,是世上至重的珍宝。

  明明他以前,也有机会是别人的珍宝。

  她有时想着,她得给青筠找一个珍宝,否则他失去她以后,到底要怎么过下去?

  青筠不像她,没有意义也能活下去。

  那天病房的窗外下起了雨,她住的是两人间,隔壁的女人是乳腺癌晚期全身转移的,和她的情况半斤八两。她每天都在不停地看着手机,听着吵人的音乐,然后告诉吴书净,不这样的话,她会胡思乱想。

  檐前的雨滴滴答答的,天气开始变冷了。等待那个时刻是有些难熬的,它不像快递,会把路径显示在手机上,它来的时候静悄悄的,就仿佛这场无人预料到的雨。

  她并不害怕。她想过,假如灵肉二元,死去的只是肉体,那么可以永生的灵魂又有什么可怕的?假如灵肉一体,随着肉体的消散,“我”也随之消失,消失就是没有,没有又何来恐惧?

  陈青筠无论多晚下班,都会到病房来陪她。在她病床前,他终于不再加班,他削些水果给她吃,也不怎么说话。

  隔壁病床的女人说很羡慕她,说她的老公很爱她,说她这么被爱,一定会很快地好起来。吴书净笑着应她:“是啊,会好起来的。你也是。”

  有时候病友又会说,我五十多了,什么都经历过了,也活够了,你还年轻呢,你一定会好的。

  她也会说,我也这么相信。我们都会好的。

  她们给了对方虚无缥缈的安慰,为尘世最后一程的孤寂扬了扬一些土,让脚下的泥泞看起来被掩盖了一些。

  郑南轩有时候会在陈子芹下课以后,带着她来医院看吴书净。第一次时病友很好奇,在南轩离开以后问她:“他是谁?”

  大概她是觉得有两个年轻男人来,其中一个不是她丈夫,却带着她的孩子,很奇怪吧。

  “他是我弟,最近帮我接送孩子。”

  “啊,是哦,仔细看你们长得很像,我都没想到是你弟。”

  “像吗?”

  “很像,你和你弟,还有你女儿,三个人都很像。”

  吴书衡在她住院的第二个周末也来看望她了,谢菲没有一起来。

  “我没有告诉菲菲你又生病了。”书衡这样说。

  书衡有些为难,他年底就要结婚了,谢菲本来就有些恐惧结婚,如果知道书净的情况,大概会放大这种恐惧。书衡心底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尤其是在看到双胞胎姐姐的表情以后。

  那是一种淡然乃至于漠然的表情。爸爸过世后的一段时间,她尚且还会哭,可是现在,她除了这种表情,就是微笑——仿佛病的不是自己,而是什么无关之人。

  随着住院时间长了,陆续有人来看她,郑歆怡在一个周六也跟着她父母过来了。

  那个时候的吴书净,已经很难长时间坐起来了。她经常在睡觉,觉得自己没有精力睁开眼睛。她和郑歆怡交谈了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天气变冷了,十二月中旬,有一段时间冷得过分。她的母亲和丈夫,开始轮流在病床边照顾她,有时候深夜她睁开眼睛,看到躺在病床边陪护椅上的陈青筠,她想给他盖一下被子,却没有力气。

  她看着他憔悴而苍白的睡颜,忽然感受到那条路上的泥泞已成了沼泽,她无法走完,深陷其中,不能由己。

  原来这就是爱。她慢慢地翻身,心里想。她还以为它有什么固定的形态呢,她还以为它一定是欢喜和悲痛呢。

  原来可以是不舍啊。可以是没走完的一程,可以是停滞的时光,可以是没有完成的承诺。

  对不起,青筠,我没办法和你白头偕老了。

  希望你在未来,能找到意义,能再成为某个人的珍宝。我把这一半的泥泞带走,希望你能走到康庄大道去。


第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