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后园内,裴正寰望着哭哭啼啼的妻子,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夫人呐,事关社稷,这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孙氏想起两个孩子,“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宫里……宫里又不是只有六儿一个适龄的皇子,非要六皇子娶那柔然公主吗?”
“什么六皇子,他现在是靖南王,成婚以后就是燕国太子,此事乃陛下钦定,谁敢说个不字?”
“可……三儿呢?”
裴正寰叹了又叹,“当初夫人百般阻挠,不就是怕有朝一日会是今天这种结果吗?”
“娶那柔然公主,六儿他能答应吗?”
“夫人呐,他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这是邦国大事,已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了,他是皇室子孙,这是他必须担负起来的责任。”
孙氏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要如何对三郎解释啊?”
突厥汗王前些日子在行营之中遇刺,柔然王接替阿毕失成为联军的盟主,近日更遣使进京商谈罢兵和议,还要将女儿嫁到燕国来,皇帝龙颜大悦,两方已经签订盟约。
柔然公主进京在即,这是她夫妻与老太医一同合计出来的办法,三郎不在京城,既能安心治病,又能免他难堪,待他回来,六皇子与那公主婚事既成,届时也免得再生事端。
“三儿是顶聪明的孩子,不会不明白父母的一片苦心。”
孙氏连连拭泪,“可我总担心,六儿那个性子……”
裴老爷早从暗卫那里问了一些事情出来,他顾着面子一直没说,“他那个性子?他什么性子!我看是朝三暮四的性子,否则那柔然公子旁人不要,为何偏要嫁他?”
孙氏大惊,“老爷……你说什么?”
裴老爷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挂在嘴上的好孩子,他呀,早在几年前就英雄救美,哄得小公主非他不嫁!”
“竟有这等事?”
“我唬你吗?家中暗卫个个都瞧着呢,孤男寡女在悬崖底下待了三天三夜,人家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
孙氏良久无言,“到底还是苦了我的三儿啊。”
裴正寰上前宽慰夫人,“谁都有年轻的时候,来日方长,过去就好了,此事乃朝中机密,夫人谨记切莫声张,稍有差池,祸及满门。”
“老爷,你放心,我有分寸。”
两个小崽子在含光殿外的园子里猫了大半天,才看见里头的人穿着一身齐整漂亮的官服从大殿里出来。
曹芥知道主子要回来了,他当然是高兴的,可高兴之中却藏着一丝落寞,主子已经把他送人了,他现在是含光殿的人,是李公公的人,是伺候陛下的人,宫里人人羡慕他,他知道主子是一片好心,唯独这一片好心,从没问过他愿不愿意。
倒也真不必问,无论主子叫他做什么,他都会说愿意,这是做奴才的本分。
正出神间,他忽叫两个少年扑上来一左一右抱了个满怀,他先是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又训斥二人,“胡闹!怎么敢在含光殿前放肆?”
小安子瘪了嘴,“草儿哥,这么久不见,你变凶了。”
曹芥忙将两个小子拉走,“这里是含光殿,明里暗里多少守卫,你们俩没叫人当刺客抓住,真是老天爷保佑了!”
“草儿哥,你放心,我有谱儿的,再说还有元宝呢。”
曹芥将两人带到自己的住处,忙给两个小的拿来吃食点心,“过来坐。”
小安子拉着顾元宝四下看,“呀,草儿哥你这比寒露宫可好太多了!”
当然好,他已是有品级的内官,有单独的住处,不仅是李公公的义子,还是陛下跟前的宦臣,哪能不好。
“王爷回来以后,陛下定然有封赏,不会再住寒露宫了。”
顾元宝安安静静坐在小凳上,小安子话多,“草儿哥,我都想死你了!”
曹芥微微一笑,“我也很惦记你们,看见你们平安回来,我也就放心了。”
“你在这儿好吗?”
“挺好的。”
小安子皱眉,“可我看你都瘦了。”
“含光殿事情多,平日也忙,伺候陛下半点容不得大意。”
小安子看了看顾元宝,顾元宝不鸟他,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忽然拿起点心自己把自己的嘴堵上了,总觉得草儿哥变得拘谨,严肃,心事重重,也不像以前那样快活了。
曹芥其实很想问,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可转念一想,他在陛下跟前,每日军报说得清清楚楚,何必多问呢,好在燕国与柔然的和议已成,北方战乱若能自此平息,主子将来稳坐东宫,就再也不用东奔西走了。
小安子想起他进城时听到的事情,“草儿哥,听说蛮夷要跟咱们议和了?”
曹芥应声点头,“嗯,一旦达成和议,北方就不用再打仗了。”
“但那帮人可信吗?”
邦交的事情,曹芥所知不多,陛下每与朝臣商谈,除了李公公,通常不允许其他内官在旁,他也是偶然听义父提过几句,“应当是可靠的吧,先时柔然王已经派过一队使臣来京城了,早有和议的想法,只不过那时突厥王独大,戎狄部落都听从突厥大汗的号令,如今突厥汗王遇刺,重伤不能带兵,他二儿已死,大儿没有什么谋略,联盟的大权就被柔然王取得了,所以柔然王便借此跟燕国讲和,想来这位老王也是不愿意打仗的吧,而且陛下也许了他们很多好处。”
小安子似懂非懂,他只是常听主子说,敌人都不可信,尤其蛮夷狡猾,更须谨慎,这才多问了几句。
远处的云一片一片从树隙间流过,燕都近在眼前,慕容胤原本是准备中途逃跑的,但又怕连累身边人,到底安安分分跟着回来了。
“顾渊呢,我叫他回来送件东西,他人送没了?”
“我接到主子的命令,急于离京,着他代掌金吾卫。”
慕容胤点点头也没再多说,他在考虑如何打消皇帝让他做太子的念头,罢了,还是回去以后问问裴景熙吧,他或许能有主意。
“父王,好看吗?”小公主穿着美丽的红嫁衣,围着老父,像一只快乐的小蝴蝶,转了一圈又一圈。
老王拉住好动的小女儿,“别转了,我的小公主,父王的头都叫你转晕了。”
兄长在旁笑说,“好看的,我们羌狐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女孩儿朝兄长做了个鬼脸,又忍不住担心起来,“万一他要是真的不喜欢我怎么办呀?”
老王故作嗔怒,“他敢,我的女儿肯嫁他,那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还敢不喜欢你!”
羌狐实在纠结,在崖底那几天,那人的确表现得一点也不喜欢她,万一成婚以后,还拿那张冷脸来对她,她可受不了,但转念一想,她又释然了,母亲说过,成婚之前,父王也不喜欢她,但做了夫妻以后,她就是父王最宠爱的人了,成婚以后,她也会是那人心里最宠爱的人吧。
燕都南门外站着一队扎眼的黑衣卫士,守着这一辆比卫士更扎眼的龙撵,慕容胤一眼就看见了立在人前的顾衍。
这一回,对方倒是恭恭敬敬,没给他甩脸子,甚至没敢对他翻白眼。
“奉陛下旨意,恭迎王爷回京。”
“顾大人,起来吧,你跟我用不着多礼。”
顾衍依言起身,紧接着,顾斐率众下马拜见,“族叔。”
顾衍又恢复了寻日里那副臭脸,“辛苦了,回去向家主复命吧。”
顾斐回头瞧了一眼身后的人,“主子……”
“陛下有旨,王爷随我即刻进宫。”
慕容胤皱眉,“这么急?”
“王爷离京数年,陛下思子心切,人之常情。”
思念他?太阳可打西边出来了。
“那行,走吧,既然有旨,那就见见再说。”他说着叮嘱顾斐,“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
顾斐牵过主子那匹马,取下马上的包袱,“主子放心。”
慕容胤点点头,上了身旁那辆马车。
顾斐抓紧了手里的包袱,主子捡了两副面目全非的乱兵尸首,拿给宗室交差,却亲自将二人的骨灰带回了燕都,主子交待他将渤海王的骨灰送到已故明贵妃的身旁,叫他们母子团聚,将七殿下的骨灰埋在御花园那棵万年青下。
迈进含光殿,慕容胤的目光下意识在殿中转了一圈,他在找曹芥,但偌大的内殿中,只有李珲一如往日那般立在皇帝身边,再没见其他内官的影子。
父皇还是老样子,见了他依旧没什么好脸,“宗室带回来的那两具尸体,根本不是老二和老七,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事情是怎么样的,忠义侯不是都写在奏章里告诉您了吗?我还能搞什么鬼。”
“七儿和老二当真已经……伏诛了?”
慕容胤没有正面回答老父,“那父皇以为是怎样的?”
皇帝离座起身,在御案前背着手不安地走了一趟又一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你是不是放走了反贼,拿两具假的尸体还糊弄朕?”
“难道父皇真想看到亲生儿子的尸首?”
皇帝似是听懂了他话中之意,“放虎归山,乃是国之大患,谋反是何等大罪,你说放就放了,谁给你的权力?”
“不是我放的,我统共就带了五千人,你家老二手下有几万精兵,老七那里也有八/九千,他们没把我全歼就不错了。”
“可有派人前去追拿?”
“平叛不是老侯爷的事情么?你自己下旨催着我回京,我上哪儿去追?”
皇帝听着对方不耐烦的语气,“兔崽子,你立功了?翅膀硬了?敢这么对朕说话!”
“我说话怎么了?你一把年纪,要不要这么敏感。”
老头子气得破口大骂,慕容胤知道,无论他这话有多少漏洞,无论可不可信,该不该信,自欺欺人也好,自我安慰也罢,皇帝存着一丝念想,总能减轻几分丧子之痛。
“李珲,取杯茶来!”
老太监闻说,急忙转出去倒了一杯茶来。
慕容胤见李珲照直将茶奉给了自己,“李公公,陛下要茶。”
话音未落,老皇帝虎着脸说道,“给你的,喝吧!”
“你骂了我半天,你不渴,给我喝?”
皇帝哼了一声,“你辛苦了,这几年在南方的确立下不少功劳。”
慕容胤倒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功劳,当初他在红菱渡养伤,对外事一无所知,若非裴景熙强行替他接了旨意,他根本不会淌这趟浑水。
他端起面前的白玉盏,将放凉的茶水一口灌了,刚想问李珲把曹芥要回自己身边来,倏觉内息滞涩,身体一阵僵麻,茶里……有药?
他不可思议地转过身来,望着面前的主仆,“父皇,何意?”
皇帝皱着眉头,开口解释,“我朝与柔然已经达成停战协议,他的爱女倾心于你,欲嫁你为妻,与燕国结秦晋之好,朕已应了,送亲的队伍十日后就能到达燕都,届时你与羌狐公主完婚,我立你为太子,从此把心收一收,将心思放在朝堂上,放在江山社稷上。”
慕容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议?荒唐!异族之言,岂可轻信!”
“自北方战事打响以来,他多次遣使来见,羌狐公主是柔然王的掌上明珠,这份诚意朕与朝臣都认为是可信的,况且,还不是你小子干的好事,若不是你轻薄了人家姑娘,那小公主能非要嫁你吗?”
慕容胤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摇晃的身躯,“也就是说,父皇将一切都安排好了,顾衍在城门外等我,也是怕我听到什么风声,不肯依从圣命?”
“慕容胤,你不是无知少年了,该分得清是非轻重,此事关乎江山社稷,关乎边境安宁,你是皇室子孙,既享了这一份尊荣与富贵,必要时就得有所牺牲。”
“呵,牺牲。”
“牺牲婚姻,自由,感情,甚至你所能付出的一切,这是每一代君王都要经历的事情。”
“我从没想过做什么君王,更没想过——”
“晚了!”皇帝喝断他没说完的话。
慕容胤感觉到渐渐变得僵硬的四肢几乎已经令他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他的父亲是铁了心要逼他就范。
“顾衍,带他下去,把他给朕看好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