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湖泽遍地,南方的冬天看似和煦,可密不透风的湿气包裹着厚重的严寒,实则更冷。
细碎的雪飘飘洒洒游入湖中,湖心一叶扁舟悠悠然泊在水上,楚美人拨旺了炉中的火,想起对座之人已有多日不曾再问他朝野之事,“你在这里的事情应当已经办完了,为何还不离开。”
面前人抬起眼帘,轻声却笃定地答了一句,“还差一件。”
此人旬日来访总在夜间,灯火昏暗瞧不分明,此番楚易之刻意白日邀约,总算看清对方那双病疾不能视物的眼睛,只是有此缺憾虽令人惋惜,却丝毫无损于他的风采,“还有何事?”
“你。”
“我?”
“何日投效我家王爷?”
楚易之失笑,“裴公子可真是高看我了。”
裴景熙点到即止,并不多说,“我当然想回去,佳节临近,谁不愿阖家团圆。”
“是啊,谁不愿阖家团圆。”楚易之心有戚戚,“你要走,就快走,晚了只怕想走也走不掉。”
“你说的是那位魏国夫人?”
楚易之微微一愣,未曾想他已然知晓,“那女人可是吴王的心腹。”
“贵主登基已久,楚公子到如今仍口称吴王,想来心不在彼,既然如此,不如归顺我王?”
楚易之听着对方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也玩笑问道,“不如你来说说,他有哪般好处?”
裴公子想了又想,“大约……也没什么好处。”
楚美人气乐了,“没什么好处,你一天天挂在嘴边?”
对坐之人为他添了半盏茶,“愿你来日也能遇到一个尽管没什么好处,却仍想将他挂在嘴边的人。”
楚易之忆起飘零身世,怅然笑叹,“裴公子说笑了。”
“世事无常,岂敢定论。”
“你不问我魏国夫人?”
“洗耳恭听。”
楚美人朝对方飞了个白眼,“你就不能直接了当地问?每次都等我主动告诉你。”
“省些银子好给王爷做军饷。”
楚易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背后的碧霄宫是吴王手下的一支江湖势力,魏国夫人原是碧霄宫前任宫主的女人,老宫主死后,她靠手段把持了宫中事务,后来搭上吴王,吴王夺位期间出力不少,新王论功行赏,受封为魏国夫人。”
“既是陈王心腹,为何还不禀明君王,派兵拿我。”
“这也是我奇怪的地方,所以才劝你早日离开。”
裴景熙点头道谢,“我心里有数,我已答应了阿弟回家过年,楚公子要不要同我去燕都转一转。”
“北方天寒地冻,冷得要死,我才不去。”
裴公子下意识拢了拢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棉衣,“……南方的湿气和冻雨才真真是要命。”
火中的柴烧得噼啪作响,聂小琅端着碗,碗里有菜有肉,比路上吃得好多了,营地扎得暖和结实,被褥全新,这些天睡得他猫在床上简直不想起。
他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跟着那位王爷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一路奔波流窜,虽然沿途看看南国风物是挺好玩的,可他总觉得老这么在外面漂着也不是个事,该杀的人到现在也没杀成,教主那里还不知道要怎么交代。
他瞄了眼坐在一旁假寐的人,少主怕不怕,他不晓得,反正他怕死了,其他几个肯定也好不到哪去,毕竟教主的脾气谁都知道。
慕容胤领兵去往荆州之前,要他们先来丹州驻地等他凯旋,他们来是来了,可凯旋没等到,等到他残兵败将,丢盔弃甲。
聂小琅现在想起来,忍不住还想笑,可偷眼瞧瞧少主的脸色,到底憋住了,真不明白少主看中那家伙哪一点,打个荆州而已,也没那么难吧,叫他溜进城去,把那些官员守将一通杀,还怕打不开城门放他们进去?
蠢王爷真没脑子,不只是他,崔老头,活死人,罗刹女,甚至没用的鬼面,换谁进城做做手脚,也不至于会败得这么惨,陈国那些人现在肯定笑死了。
那家伙好像还没回来,自从来了丹州,不知道姓俞的呆子跟他说了什么,这些日子一天到晚领着侍卫往水底下钻,天寒地冻游泳也不是时候吧,而且刚吃了败仗,难道不该休养生息,好好反省一下?
他扒拉完最后一口饭,回头却见少主忽然睁开眼起身就走,他忙放下碗追上去,一同跟上的自然还有窝在别处听动静的另外几个人。
“少主要去哪儿?”离开驻地,罗刹女率先问道。
走在前头的人头也不回,“荆州。”
鬼面猜到少主目的何在,“不用与王爷知会一声么?”
厉枭没斜了他一眼,“我想做什么,用得着请示他?”
自打慕容小子狼狈而归,少主一直耿耿于怀,崔老头一早便看在眼里,他适时开口道,“此等小事,何须劳烦少主,我等走一趟,必定手到擒来。”
“哪来这么多废话。”厉枭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几人面面相觑,知晓少主是打定主意亲自动手,他们也只好大步跟从,不再多说。
却在此时,一只健壮的夜枭忽然张着硕大的羽翼,乘着月影从天外飞来,在众人头顶上空发出一声惊破长夜的唳叫。
主仆五人蓦地顿住脚步,聂小琅瞪着上方盘旋不去的凶物,当场吓白了脸,“这……这……这不是教主的枭鸟么!”
活死人那张全无人色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恐惧,“难道是教主亲……亲临?”
他话音刚落,只听平地遽起的疾风夹着怒吼自四面八方如雷霆贯耳,震得人心胆俱裂。
“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燕国小王,至今不能得手,厉枭,我对你很失望。”
厉枭望着亲身前来的父亲,神情微变,他信誓旦旦受命而来,却至今无所作为,教中接连下达的绝杀令,他按在手里视若无睹,的确理亏在先,“爹,你怎么来了?”
来人怒视着不懂事的孩儿,“翅膀越来越硬了,靖南王何在?你杀不了他,为父亲自动手!”
“爹,你不能杀他!”
乌发白眉的天渊教主见孩儿如此紧张,“这是为何?”
厉枭心里清楚,父亲亲自出马,若铁了心真要杀谁,只怕他们加起来也拦不住,“爹,他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我不会眼看着你杀他。”
老教主勃然大怒,“如此说来,他更该死!”
“爹,我天渊教在大漠立足靠得是自己的本事,何必非要为突厥人卖命?”
“你懂个屁,凭我区区一教之地,抗得过蛮夷铁骑千军万马么?”
厉枭握紧掌中佩剑,“无论如何,你要杀他,便先杀我。”
老教主目眦尽裂,须发皆张,“那个燕人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当真以为你是我的儿子,我就不敢杀你?”
他一番警告,逆子不单置若罔闻,甚至堂而皇之亮出兵刃,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爹,仍是那句话,你要杀他,便先杀我。”
老教主当然舍不得对自己的儿子动手,他怒瞪向一边死人一般动也不动的几个手下,“还不给我把少主拿下,押回教中!”
谁料,号令已下,四人却仍旧低着脑袋战战兢兢杵在原地一动不动,激得本就盛怒的教主更加火冒三丈,“你们一个个莫非都要叛教不成?”
厉枭上前一步,径直迎向两眼杀气腾腾的父亲,“爹,你也看到了,论收买人心,你看好的突厥大王子,实在差得远。”
“好,既然你们都想给他陪葬,老夫就成全了你们!”
两父子说打就打,看得四个手下心惊肉跳,老教主是哪般人物,江湖上已多年罕逢敌手,少主纵有天资,到底稚嫩,哪是老父的对手。
崔老儿见教主动了真怒,过得十数招,下手竟不留情,当胸一掌便将亲儿子拍出丈远,打得吐血不止,他见状急忙冲上前去,搏命相护。
聂小琅满头大汗,握紧匕首,“怎么办?”
活死人咯咯笑道,“老人家都不怕死,我怕什么。”说罢,也不假思索飞身加入。
不等聂小琅回头,一左一右连鬼面跟罗刹女都上去了,他咬咬牙,心里大骂狗王爷害人精,脚下却义无反顾也奔了上去。
荆州一战的确不是为了拿下荆州,慕容胤在南方四处流窜的数月间,麾下人马越聚越多,除去他从四望山带出来的,还有沿途归附的百姓,入伙的盗贼,甚至各方的细作,他这人一向糊涂,人一多就更加糊涂,当山匪时这样,当将军时更是这样。
这期间小战不断,大战鲜有,他一路遇强则走,从头到尾一副流寇的做派,那人虽不在身边,但对他的处境了如指掌,定然也是在深思熟虑过后,才授命他攻打荆州。
果不其然,大战之前,人马已去三成,战中又有无数做了逃兵,旁人看来实是惨败,于他而言却得过于失,至少余下这支人马已经知晓未来将要面对怎样的敌人,并且在危难之时不离不弃,是一支他真真正正能信,能用的人马。
那人好像也知道他赢不了,早早就知会赵飞等人在此处为他囤积粮草,准备铠甲刀剑,招募医师药童,供他安顿伤员,调息休养,整兵再战。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余孝卿沿江勘察数月,竟真给他把古城遗址找到了。
下水搜寻的侍卫已经接二连三上了岸,俞孝卿望着夜色中漆黑一片的江面,“殿下,殿下?”
已游到附近的人听闻岸上呼唤,筋疲力尽钻出水面,赵飞忙使力拉他上来,“来日方长,既然确定东西就在水下,可以慢慢找,天寒地冻,身体要紧。”
曹芥给他裹上棉衣,“热水已经备好了,快些回去暖暖身子。”
慕容胤强掩失望,即便东西当真就在水下,但找和找到,总归是两码事,大战在即,他身负使命,断然无法一直这么找下去,着实让人心焦。
又是一天苦寻不果,一行人正要返回驻地,忽闻江面上水声激扬,应声望去,只见小小一个人影,游鱼一般在水中灵巧地浮动,朦胧的月影下依稀瞧出是个孩童。
慕容胤以为顽童入水,正要叫人下去看看,那孩子眨眼却已游到岸边,飞快地扑上岸来,沿岸跑开之际,途径跟前,猛朝他掷来一物。
他本能地抬手抓住,低头摊开手掌,却见掌心正躺着一颗鱼眼大小的明珠,在掌中忽明忽暗流出奇异的灵光。
再看那孩子,早已窜入山林,没了影子。
“殿下,这会不会就是你要找的宝珠?”赵飞望着那颗夜色下灵光涌动的明珠,眼中惊喜又带着好奇。
慕容胤一头雾水,“我也未曾见过,是与不是还须伏老看过,可刚刚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你们……认得?”
赵飞与俞孝卿对视一眼,俱是摇头。
“可要属下去查?”辛一上前请示。
慕容胤正要叫他跟去看看,何以垂髫稚子有这般水性,寒冬腊月又为何出手相助替他寻宝,可不等他应声,在旁玩耍的小崽子却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曹芥想起什么,似有所悟,“主子,你莫不是忘了,前些日子军营里总是丢东西,小贼十分狡猾,跑得又快,几番拿他不得,最后还是元宝将人抓住的。”他说着看眼至今还端着气性对主子爱答不理的小鬼,“后来主子念他年纪小,就叫人把那孩子放了,还交代邵大哥给村民送了过冬的粮食和棉衣,也许这娃娃感念主子的恩德,知道主子在找东西,特地寻来报答主子。”
慕容胤闻说,倒也记起一些,顾元宝跟小安子两个小东西不走正道,顾元宝做的陷阱越发阴损,小安子也不好好练武,整日跟着罗刹女琢磨毒药,饲弄毒虫,两人是将小贼抓住,立了一功,但用毒虫跟陷阱对付一个娃娃,手段实在过于毒辣,他未曾嘉奖,还把两个小鬼教训了一顿。
“天色已晚,回去请伏老看罢再说,今日大家也辛苦了,好好歇歇吧,明日向附近的村民打听一下那娃娃的来历。”
一行人正要离开江岸,返回驻地,远远只听一声疾呼,“殿下!殿下不好了!”
慕容胤一把扶住气喘吁吁奔到近前的青年,“慢点,怎么了?”
青年抹把头上的热汗,“外面来了个厉害的老头,跟崔老他们打起来了,打得可凶了!”
称霸一方的天渊教主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亲生儿子会连同手下一起跟他作对。
“老夫最后再问你一遍,让是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