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不须归>第85章 佞臣

  君王瞧着书案前自己一贯倚重信任的老臣,“裴卿,裴氏如今的作为,朕是越发看不懂了,不如你同朕好好说一说。”

  裴正寰深夜应召入宫,陛下如此开诚布公,他也不多作隐瞒,“陛下,君王有所命,裴氏有所为,这是先祖传下的家训,老臣不敢违,子孙不敢违。”

  皇帝斜了他一眼,“裴卿明里暗里袒护六儿,朕可未曾如此授命。”

  立在君前的人苦笑,“陛下恕罪,六皇子与我家三郎自幼/交好,贱内又怜惜殿下,爱之极矣,自殿下谪入皇陵,吾儿思念友人,拙荆也日日担忧挂虑,故而老臣才在殿前奏请陛下,召殿下归来。”

  皇帝心中十分恼恨,竖子觉察城中生乱,通报裴家,传信顾家,知会武家,可见得将他这个父皇置于何地,真吃里扒外的东西,气煞人也,“裴卿以为,昨夜城中造乱杀人者,会是谁人指使?”

  裴正寰斟酌一瞬,“陛下,老臣不敢妄下断言,但只要查一查那些死去的官员究竟与哪位主子生了嫌隙,应当能查出一些眉目。”

  “如此,你交代京兆府仔细调查,那些官员家眷好生抚恤。”

  “老臣遵旨。”

  君王想起昨夜的乱事与自戕的四儿,“明公以为六儿大才堪用,早已对朕表明立场,裴卿又作何想法?”

  他垂首应道,“陛下,六皇子生性落拓不羁,行事洒脱放诞,失于礼,不受教,依臣看……不用为好。”

  君王想起他精心为六儿择选的先生,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朕刚允了卿家要召他回来,转脸又将他遣去丹州那般偏远之地,裴卿回去如何向妻儿交代?”

  裴正寰多少也能猜到君王的用意,“陛下此举,定有深意。”

  “深意谈不上,只不过那竖子忤逆不孝,行事乖张,一来叫他吃点苦头,长长教训,二来前方传回消息,淮安王新登帝位,南陈目下朝局不稳,叫他体察南方边境形势,以防万一。”

  “陛下圣明。”他说罢,眼中不由自主露出忧虑的神情,“陛下,六殿下势单力孤,若陈国真有异动……”

  “此事朕已知会镇南大将军陈启功,不必担心。”

  裴正寰直到步出宫苑,也未能明了君王所思所想,这六皇子……陛下到底是用还是不用?

  一丝凉风探入窗来,轻轻曳动纱罩内的一点烛火,窗前独坐的人,翘首对着天阶垂挂的弦月。

  小奴看看时辰,上前催促,“主子,已经很晚了,你都坐一天了,我扶你歇下吧。”

  “老爷还没回来么?”

  “我方才已经去问过门房了,还没呢。”

  “再等等。”

  星竹想起白日里听前院的下人议说的事情,好奇地问道,“主子,丹州很远吗?”

  裴景熙缓缓摇头,“不远。”

  “可是他们都说有上千里呢,光是路上走就得个把月,而且那里蛮荒之地,什么妖魔鬼怪都有,殿下会不会有危险?”

  “你看今天的月亮怎么样?”

  小奴不知主子因何问起月亮,闻言伸头朝窗外望去,照实说道,“不怎么样,不很亮,也不圆。”

  “同在一轮月下,有什么远近之说。”

  星竹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主子嘴上这样说,可心里定然不是这样想的,殿下在皇陵之时,不过一山之隔,主子惦记起来就吃不下,睡不着,若当真去到千里之外,连音信往来也成难事,主子不知要担心成什么样呢!”

  他说罢,只听面前人苦笑,“担心又能怎样。”

  星竹瞪大眼睛,“主子不如同殿下一起去,也免得殿下路途寂寞。”

  座中人摸着身下无力的双腿,“我这副样子,到哪里都是累赘,怎能跟他同去。”

  他抓抓脑袋,想起什么忙道,“对了,主子,我今日听大公子说,府中又搜来许多灵药,有一个叫……叫什么……什么湖灵珠,说是能治百病,灵得很呢,主子好起来,不就可以同殿下远行了吗?”

  裴景熙摇头苦笑,找了这么多年,他虽也不信当真有什么灵药,可听小奴这般说,心中还是免不了又生出期盼,“是么,那你可曾交代府中好生保管,择日拿去给老太医验看。”

  小奴连连点头,“交代了,交代了,我亲眼看着管家上了三道锁,留了五个侍卫守护呢,什么时候拿去给老太医瞧?”

  “明日一早吧,丹州深入南方腹地,深山密林中,毒虫恶瘴只怕不会少,去伏老那里求些草药,以备不时之需,殿下粗心大意,得过且过,伤药也少不了,走得如此匆忙,衣物怕是也未来及收拾,平日潇洒惯了,身上也不爱带细软,出门在外,岂能少了这些东西。”

  星竹望着他主子一半映在月光里,一半藏在阴影下的脸,他虽然不太聪明,可他晓得,主子不是不想同殿下一起,只是顾影惭形,既怕惹他嫌弃,又唯恐拖累了他。

  “父皇,丹州深入南陈腹地,毗邻百越,蛮族聚居,何其凶险,皇兄无过,为何遣他到那种鬼地方去!”

  皇帝瞧着七儿气歪的鼻子,笑呵呵啜了一口茶,“你同六儿不是一向不好么,怎为他说起话来?”

  慕容臻凑到老父跟前,气恼地揪住君王的龙袍,“哎呀,爹!”

  皇帝乜眼娇憨小儿,“朕意已定,莫来纠缠。”

  “父皇,事情尚未查明,就先责罚六哥,父皇你……你好糊涂!”

  皇帝将眼一瞪,“反了天了!你也跟那竖子学会忤逆父皇了?”

  慕容臻察言观色,晓得父君并非当真恼怒,他放下膝盖,柔声恳求,“父皇,众多皇子,父皇个个宽容疼爱,怎独对六哥这般苛待。”

  君王想起什么,忽又沉下脸来,“养不教,父之过,便是朕太过宽容,太过疼爱,惯得个个无法无天!”

  他知道父皇又想起了四子慕容琉,忙低下脑袋,不敢再多说。

  皇帝摇头叹息,照理说,这些事情自他少年时,在父皇跟前便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可临到自己头上,却又是另一般滋味,他看向跪在身前的孩儿,“七儿,你将来想坐朕的位子么?”

  慕容臻心里摇头,嘴上却笑嘻嘻应道,“想!”

  比起装模作样,假意谦退,君王更喜欢孩儿对老父这般直来直往坦陈心意,但他只是笑了笑,满眼爱怜地轻轻叹了一口气,七儿是他捧在掌中的雏鸟,他想变成凤凰,老父却哪里舍得他受那涅槃之苦,更何况,七儿上位,六儿必不能留,莫说他身为人父不愿看到这般结果,即便他有心偏袒七儿,一个严氏无论如何也压不住裴顾两家。

  慕容臻看不懂那笑容的含义,也不想懂,他实在担心,皇陵行刺未成,母妃绝不会善罢甘休,安排那些乱党串通口供,栽赃嫁祸的人也尚未查明,如今那人孤身在外,岂不更加危险。

  俞孝卿夜半醒来,走出客房汲水,远远望见院子里深更半夜独自一人仰躺在屋脊上赏月的人,临行前陛下亲授他太子少师,言语之中已暗示了立储之意,严令他耳提面命,规束殿下言行,他并非贪恋名位,也知晓自己资历浅薄,难当大任,但既已承命出京,必当竭尽全力完成使命。

  他放下手中的提壶,扶着倚靠在墙垣上的木梯,爬上屋顶,明知会惹人嫌厌,仍然尽职尽责,坦言相谏,“殿下,起居有定时,坐卧有仪态,纵使身在宫外,也不该如此散漫放纵。”

  那人闻听,猛得坐起身来,一脸苦恼冲他招手,“大人,你过来。”

  俞孝卿不知对方唤他所为何事,依言走上前去,“殿下有何吩咐?”

  “咱们打个商量,你带着那些人,我另寻一条路,我们分开走,届时在丹州汇合,你看怎么样?”

  他闻言脸色大变,“万万不可!下官受命与殿下同往,那些护卫更身兼保护殿下之职,我等岂能叫殿下孤身上路?”

  慕容胤正要说话,突然目光一沉,伸手猛得将人一把拉下。

  俞孝卿狼狈地跌坐在他身旁的碎瓦上,他实不知对方何故如此,气得满面通红,“殿下!”

  慕容胤不着痕迹甩开挟在指间的那支冷箭,笑着将人扶稳了,“站着多累啊,坐下聊。”

  余孝卿只听“嘭”得一声响,惊得陡然拔直了身子,“何物坠地?”

  他瞥眼远处叫坠物压折的树枝,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可能是一只熊在树上睡觉,不小心摔下来了吧。”

  “熊?在树上睡觉?”

  他望着对方不可思议的神情,想起熊好像是不大喜欢这么睡,“也有可能是狗吧。”

  俞孝卿气恼地将人一把推开,理好方才叫人扯歪的衣裳,“殿下旬日莫不是也这般鲁莽?”

  “忘了。”

  俞孝卿长叹一声,“下官知晓殿下不愿听下官说教,不学礼,无以立,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

  “又来了。”慕容胤听得急忙告饶,“深更半夜,你就不能歇歇么?”

  俞孝卿愁眉紧锁,“殿下若好好在房中歇息,下官又岂会前来搅扰。”

  “这么着吧,我向大人做个保证如何?”

  俞孝卿不解地望着他,“保证?”

  “保证我这个被流放在外的皇子无论何时何地,绝不在他人面前丢了我燕国的脸面,这样总行了吧?”

  “那无人在侧,便可恣意而为了么?殿下,岂不知慎独二字?”

  面前人一听这话,又使性子躺回去了,俞孝卿自问一心为公,全无私念,自小受父祖熏陶,更是养成了一副耿直不阿的性情,父亲虽屡屡赞他秉笔直书,可为良史,母亲却常常数落他不懂变通,一味执于认准的是非对错,不知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他看着身边叫他说得哑口无言的人,少时在宫宴上,他曾远远见过先后娘娘,即便他那时还未到懂事的年纪,却也叫娘娘的美丽几乎一眼摄去了心神,殿下日渐长成,越来越像母亲。

  “殿下?”

  “何事。”慕容胤实在懒得搭腔,要不是察觉今夜周遭有异动,他才不会呆在这里喂蚊子,老头子也不知安得什么心,将这么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人放在他身边,麻烦不敢说,若然有个闪失,燕国岂不是又少了一位良史。

  他虽动不动就朝这位大人使脾气,但心中对他并没有什么偏见,相反有时还觉得亲切,因为他理直气壮,冲他说教的时候,特别像一个人,像一个他拥有时懵懂无知,失去后却牵挂半生的人。

  “你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对朕唠叨,朕现在是一国之君,不是任你数落斥责的小孩儿!”

  “一国之君更该知晓忠言逆耳,更该懂得常听臣子劝谏。”

  “你那叫劝谏么,你是故意给朕找不痛快!”

  “陛下是怨臣管得多了?陛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俱是天下表率,若不好生约束言语行为,来日随心所欲,上行下效,岂不天下大乱?”

  “朕不就是让人去弄些白熊皮子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有什么大惊小怪?自从陛下提了此事,百官迎合圣意,四方搜罗,民间百姓人人荒废稼穑,进山猎熊,可燕国境内哪有白熊?坊间只好又想方设法研制染料,漂染皮子,以假乱真,牟取暴利,如今农事受损,田猎失度,商市混乱,皆因陛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陛下还觉得此事不值一提么?”

  “朕……没想那么多。”

  “你要知道,为君不易,你身下坐的不是龙椅,是剑阵刀林,你治下的子民,能拥戴你荣登九五,也随时有可能翻覆社稷,若逢天灾,便是君王无道,为政失德,若遇人祸,便是皇帝识人不明,宠幸奸佞,你在这个位子上,但凡一着不慎,轻则权力易手,重则千古骂名,究竟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警醒一些?”

  “好,成,朕的错,都是朕的错还不行?朕明天……啊不,现在就下诏罪己,不就是罪己么,反正这月也罪了八回了。”

  那是一个金秋丰收的时节,明明都丰收了,那人还是变着法儿的说他这不好,那不好,这荒唐,那过分,他们总是这样吵,最后总是他输,但过不了几天他保准又会赢回来。

  身为一国宰相,无论如何,对方总要查查清楚究竟是谁人乱进谗言,惹得君王玩物丧志,只要他问一问就会知道,他一手扶上帝位的国君绝非那等为了一己之欲,不计后果,大动干戈,挥霍人力的昏庸之辈,他只不过是听说有种白熊皮子,保暖甚佳,丞相畏寒,取一张来给他做衣裳,严冬时节他也许就不会再冷得缩手缩脚,浑身打颤。

  再然后那人就会跑来哄他,哄他的时候,陛下也不喊了,皇上也不叫了,什么规矩也不讲了,只在一旁抓着他的袖子,拿那副温柔的嗓子一声一声唤他名字。

  “莫来吵我,身为一国之君,初登大位,我还不够勤勉,要好好看奏章。”

  “够了,够了,吾主勤政,亘古未有。”

  “稍后朕还要同几位将军演练兵事,否则纸上谈兵,害人害己。”

  “君上熟谙兵道,用计如神,开疆扩土,手到擒来。”

  “朕还不够体恤百姓,午后要微服出访,考察民意。”

  “州官刚刚送来折子,说陛下万世明君,百姓人人称颂。”

  每到这时,他便会将人压在身下的绒毯上,似儿时那般,扑上去同他玩闹,“花言巧语,谄媚君上,做什么忠良,我看你做个千古第一佞臣更合适!”

  “好啊,你将天下事都料理妥当,那我余生便只哄你一人。”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但将天下事都料理妥当,他没那个本事,至少……那时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