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未来◎
俗话说七月半, 鬼门开。
李叔虽然嘴上说不回家，但还是预约上了叶海明的队伍，一行人计划去附近的寺庙上香祭礼。
项先生也答应了这座庄园的主人, 正在准备祭品去墓地祭拜故人。
好像只剩他一个人无事可做了。尹念云望着阴沉沉的天，手里画笔早就脱离了逻辑的轨迹, 在未上色的运动服上落了一大滴浓墨, 等反应过来时, 画中整个人都被晕染成一块黑色, 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小云画了人？”李叔有些新奇地凑过来。
他最常画的是风景，画下少有人形，还是如此清晰数量之多的人。
细致的笔画勾勒出浩荡的放学大军，不过校门挂着的大名和学生们的脸都是模糊的。
“嗯。”昨晚尹念云做了个梦，梦到了学校。
具体内容已经忘了大半。毕竟人的大脑很难保存区别于现实, 由幻想构建的梦境信息。
人们的模样五官是模糊不清的, 尹念云记得最清楚少年们欢笑嬉戏的声音, 不过声音更是难以以图画的形式被记录下来。
他不知道这是纯幻想的梦境, 还是确实想起了些过去的记忆, 他选择用画的形式将梦境记录下来。
难以被描绘出来的画面成了他无法下手的空白区。走神间一滴浓墨，抹掉了接下来发挥想象的可能。
尹念云不知怎得烦躁起来, 干脆又沾了黑颜料，直接一笔抹过, 将画面中所有人都抹得如出一辙。
“唉唉……”李叔看得直着急, “小云你怎么就涂掉了？画得那么好, 你涂掉干什么？”
“不知道。”尹念云闷声回答后放下笔, 就出了门。
“怎么就不知道了呢……”李叔念着想跟上去, 却被项鸣拉住。
看这平日里不着调的小子, 此刻面色沉静道, “让小云一个人静一静吧。”
李叔：“小云不是天天都静吗？什么时候不静了？”
“还有啊你怎么无论小云遇到什么事都拦着不让我管？之前你把那几个祸害放进来，现在小云明显不对劲儿你也不关心，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项鸣只问：“你觉得小云最近情况怎么样？”
“怎么怎么样，”李叔想了想，语气不由得缓了下来，“好像还好吧，看起来比以前更有精神了。”
“我想让他找回自己。”项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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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走到能听清歌词的距离，尹念云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庄园外围，隔着围栏，外面是保安亭。
年逾中年的保安正翘着二郎腿刷视频，一段视频不到一分钟时间，很快传到耳边的是另一首歌。
尹念云发现自己能下意识地哼上曲调，这又是他以前听过的。
好多流行和经典歌曲，甚至不乏甜蜜小情歌，尹念云在心里默猜着歌词曲调，想着这好像不太符合一贯的中老年男人的品味。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气冲冲地出现了。
“你怎么可以偷看我手机？”
“我看看怎么了？你手机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手机里有什么关你什么事？”
“嘿！臭丫头，翅膀硬了，本来你叔说你早恋我还没信，现在看你这样子可不是做贼心虚嘛！”
他们吵了起来，女孩稚气的脸庞写满愤怒和委屈和无奈。
这给尹念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也使得他又烦躁了起来。
其他保安很快出面劝架，没有让这场争吵激化升级，最重要的是他们注意到了尹念云的存在。
“尹先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打扰到您赏花了。”
“没关系。”尹念云看着不远处那位中年保安，他情绪平静了很多，正在苦口婆心教育着女孩儿。
“你现在这个年纪，你不好好学习你想干什么？你看看那位小老板，那位尹先生多体面，人年纪轻轻就住大庄园，不用辛苦上班打工，你难道不想长大以后也像他一样厉害吗？你想过你将来要活成什么样子吗？”
“这么年轻，大好年华不读书不努力，你还想有将来吗？”
女孩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尹念云一眼，似乎被说动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多厉害啊？”
尹念云看着手上未洗尽的颜料，他的将来？他没有将来。
他是个忘记过去的人，
是个不设想未来的人，
是个只活在当下的人，
他是个对所有问题都以“不知道”作答的人。
恍惚了一瞬，尹念云陡然意识到，自己也有过青春。
什么都记不得，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竟然在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自己曾经或许像尹长凝一样曾将谁视为偶像疯狂崇拜热爱。
也像眼前这个女孩一样有过叛逆的时期，与家中长辈争吵不休。
或许自己……
尹念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许多许多，可没有过去的记忆做参考，一切都只是幻想罢了，内心被莫大的空洞和茫然包裹着。
尹念云用力握了握空荡荡的掌心，真切地感受到了指甲扎进皮肉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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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鸣一切准备就绪，临出发前却破天荒地见尹念云主动要求跟随出门。
项鸣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征求了一下庄园主的意见。
“我想他是不会介意的，虽然他是个不喜热闹的人……不过我名义上的孩子去见他，他应该高兴才对。”
女士幽默的语气调解了空气中淡淡的尴尬气息，也表现出了她对尹念云这个便宜儿子的友好态度。
项鸣跟尹念云正式介绍了一下庄园主女士，他名义上的母亲。
至今单身未婚未婚的尹女士有几十余个孩子，当然这都不是亲生的，而是收养和资助的，国内国外的孩子都有，大部分与她建立了法律上的亲缘关系，实际上他们好些人和尹女士连面也没见过几次。
当项鸣找到她想给尹念云新身份时，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办理相关手续对她的助理来说也是轻车熟路。
墓就在本地，驱车不过半小时的路程。
来到墓地后，尹女士特意打了个视频电话。
“我还是想见见他，哪怕隔着通话。”
视频中的女性留着一头利落的齐肩短发，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笑容也没有掩住她眼底的哀思与怀念。
这就是我名义上的妈妈吗？尹念云下意识看了几眼。
“hi，boy。”她语气忽然轻快，“你就是我的那个小画家孩子？”
她温柔带笑的目光看过来，尹念云脸刷一下子就红了，他慌忙躲到项鸣身后。
她笑道：“真是个内向的孩子，下次回来我们母子俩可得好好认识一下，想去游乐园吗孩子？”
项鸣扭头看了一眼，无奈揉了揉那颗缩着的脑袋，“雪姐别说笑了，小云不经逗。”
她表情短暂的僵了僵，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话题又转回了祭拜故友。
墓碑经历了年岁的消磨，墓主的照片也有些模糊起来。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俊秀斯文，嘴角腼腆地抿起一弯笑意，这张遗照看起来更像是日常生活拍摄，他身体是微倾斜着的，旁边似乎还靠着人。
尹念云莫名觉得有些熟悉，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却又无法言说。
“项先生……”他下意识拽了一下项鸣的衣袖，冷不丁对上项鸣惊愕的眼神，那种眼神就好像是发现了什么……
“项先生，”尹念云骤然忐忑了起来，“你怎么了？”
“没什么。”项鸣压下面上情绪，若无其事道，“只是在想今晚吃什么。”
“在此之前，我们先给这位林先生送上他爱吃的食物。”项鸣将手机固定在正对着墓碑的方向，而后将祭品摆上。
尹念云也想帮忙，不过项鸣的动作太快了，他被项鸣拉到一边，说是在一旁候着就好。
可是这个角度看不到视频对话的尹女士，尹念云蹲下.身，百无聊赖地扯着墓边的杂草。项鸣和尹女士聊了好一会儿，期间半句也没提到他，直到最后离开，尹念云也没能和尹女士再说上一句话。
回到庄园，尹念云捏着手指道，“项哥，我今晚不想做饭了。”
项鸣道：“做饭本就不是小云的义务。”
尹念云顿时语塞，项鸣的反应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你想吃什么，我来做。”项鸣穿上围裙，颇为熟练道翻找冰箱。
尹念云闷声：“随便。”
在正式做饭之前，项鸣给他做了杯果茶，“先润润，吹了一下午风，嘴唇都干了。”
尹念云喝了一口，“好甜。”
“会腻吗？”项鸣问。
“还好，很清爽。”尹念云捧着茶杯，这杯果茶出乎意料地好喝，比项鸣以前在店里给他买的好喝多了。
他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抿着喝。
露娜也黏了过来，好奇地探过来脑袋。
尹念云给它倒了一点尝尝，有些愧疚地小声问道，“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项先生对他那么好，他还偷偷生闷气。
而且他还想不通，自己到底在气什么啊？
屋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锅里咕噜噜煮着汤，煎蛋的滋滋声响和雨声重叠了起来，厨房里那道高挑的身影穿着碎花围裙，在雾气朦胧间显得游刃有余。
不知觉间睡意袭上，尹念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心想项先生肯定会原谅他乱发脾气的，说不定项先生都没发现他生了气呢。
“小云？”
迷迷糊糊间，有人在温柔地喊他的名字。呼吸间是暖暖的饭菜气息，尹念云有些撑不开眼帘。
“吃饭啦小云，太阳都晒屁股喽。”
他下意识将脑袋往深里埋：“我不想吃，我想再睡一会儿……”
“……怎么样啊医生？”李叔关切的声音近在耳边。
“还好，已经退下来了。”
为什么是李叔？饭菜的香味忽然消失了，变成了苦涩的药味，尹念云心间闪过一丝惊慌，意识清醒的那一刻，阳光刺眼，刚才温柔的声音也消失无形。
李叔重重地松了口气，“终于醒了，小云你不知道你烧到了40度，差点把我们吓死。”
尹念云失神地环望四周，这里好像是在医院，他记得自己只是眯了一会儿，怎么天都亮了？病房内亮堂堂的。
“项先生呢？”他问。
李叔：“他守了你一晚上，这会儿应该是去休息了吧。小云，你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好。”其实没什么不适的感觉，尹念云揉了揉脑袋，只是有点昏沉。
这场发烧来势汹汹，家庭医生也看不出什么原因，李叔担心再晚点送来医院，人都要给烧傻了。
医生走后，李叔神神秘秘地将一样东西塞到尹念云手中。
“这是我昨天在庙里给你求的，”李叔有些不好意思道，“别嫌弃叔迷信，带身上就当是装饰品也行。”
“叔是真的希望小云你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尹念云看见了李叔眼底下的青黑，原来昨晚守着他病情的不只是项鸣。
“咔哒——”这会儿病房门打开了，项鸣捏着手机进来。
李叔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病房，年纪上来了实在是熬不起，他也得回去补觉了。
“项先生。”尹念云发现项鸣和往常好像有些不一样，于是他主动开口了。
“嗯。”项鸣伸手贴了下他额头，“退烧了。”
尹念云注意到了项鸣手机还未息屏显示的画面，尹微雪这个名字出现在对话框上。
“项先生。”
“嗯？”
尹念云张开口，本想道歉说又给添麻烦了，但话临到嘴边，他忽然想起了昨晚还没吃上一口的饭菜，“昨晚的饭菜还有剩吗？”
项鸣闻言失笑，“吃什么剩饭，我再给你做。”
尹念云不由得有些失落，小声嘟囔，“可我想吃昨晚的菜……”
项鸣还是听清楚了，“为什么？”
“因为……”尹念云想了想，犹豫着没有说出口。
“因为什么？”项鸣倒是很好奇。
“因为，”尹念云看了项鸣一眼，将声音压得非常低，“有种妈妈的味道。”
“妈妈？”项鸣登时变了表情。这个回答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