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林桥没有哭。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一切。

  看着林鸿晖表情悲恸地将奶奶带走,看着林逸明摇着轮椅停在他面前,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被白布覆盖着的人被推走。

  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

  然后,眼皮被人轻轻遮住,眼前陷入一片昏暗。

  谢执将他轻轻抱起,走动,然后是汽车发动的声音。

  大脑有些眩晕,他缩在黑暗中,几乎是无意识便坠入了不安的梦境。

  昏黄泛旧的过往。

  小孩子之间总是残酷的,爱憎分明,恶意也不加掩饰。

  最开始是发现林桥很容易害羞,后来是发现大人不会制止,尤其是还有林桥“兄长”的带领,于是一次次欺凌便更加过分。

  母亲远在国外,还在痴痴寻找不知是死是生的舅舅,是从故乡被接过来的奶奶护住他。

  幼童模糊的、颤抖的询问早已碎成零落的字句,消逝了。

  但奶奶的回答还依旧清晰在耳。

  “当然了,乔乔是我最爱的孩子。”

  温柔又笃定,那一瞬间,他仿佛窥到了爱的样子。

  ……最。

  原来,我也可以是被坚定、被唯一选择的那个孩子吗?

  ……

  再睁开眼时,林桥还有点恍惚,可很快,后脑勺的阵阵麻木刺痛又让他回过神。

  啪嗒。

  灯被打开,林桥怔怔转过去,才发现谢执原来就在不远处,一直守着他。

  嘴唇翕动了一下,可最后声音也没发出来,林桥低下头。

  手掌还保持着一个握起的姿势,因为用力太久,甚至已经失去了一部分直觉,他慢慢打开。

  谢执起身,朝他走过来,目光有点沉。

  在刚将人带回来时,他曾经试图将那张纸条从林桥手里拿出来。

  但无果,林桥抓得实在是太紧了,他怕把人弄伤。

  想到在医院时看到的那张纸条上的内容,他皱起眉。

  从林桥的叙述中,他能感受到林桥对奶奶的依恋。

  这是“亲人”留给乔乔的最后遗言。

  所以,哪怕明知道那张纸条上可能并不是什么友善的话……

  他还是,没有干涉。

  指尖无意识掐紧,掌心传来些微的刺痛,他恍若无觉。

  林桥还在看那张纸条,目光有点发愣。

  或许是因为早有预料,所以,当看到奶奶最后的请求,或者是逼迫时,他居然没有太过伤心的感觉。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说?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我做错了。】

  一开始。

  所以,在死前,在最后一刻,她终于承认了儿子的正确。

  说服林鸿晖养大他,是错误的选择。

  他从一开始,就该死掉。

  林桥注视着那行字,愣愣地发呆,直到谢执终于忍无可忍,将他手中的纸条抽走。

  林桥没有反抗,也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谢执闭了下眼,将人慢慢抱进怀里,声音有些低,“乔乔。”

  如果像之前那样,哭,或者是向他诉说,都好过现在这样。

  手臂微微收紧,像是怕怀中人会消失一样。

  林桥依旧没有回应,被他抱在怀里,就像一个精致而毫无生气的娃娃。

  他又瘦了。

  比之前还瘦,手腕细伶伶,看上去甚至有种轻易就会被折断的错觉。

  “要吃饭吗?”

  过了几秒,林桥才终于缓慢地给出反应,他摇头,说:“我不饿。”

  谢执往下伸,将手按在林桥腹部,他说:“乖,就吃一点。”

  他没等人回应,便直接下楼,将温在锅里的饭端上来。

  可推开门,却见林桥已经缩在床角,重又睡着了。

  浅蓝色的毯子裹住他,脸颊柔软而微微下陷,哪怕是在睡梦中,他也仍旧不安地皱着眉。

  谢执放下碗,轻轻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过林桥脸蛋。

  像是很信任一般,林桥本能地贴过来,依偎住他。

  谢执将他护在怀里,也闭上眼,可很快手机震动起来,他皱着眉按掉,又点开消息。

  是薛助理发过来的。

  先前与蔺难舟拟定的计划才走了一大半,现在正是关键节点,尽管老板提前说过这段日子不要打扰,但薛助理还是决定询问一下接下来的方案。

  谢执垂眼看完,目光却又稍稍偏了一点。

  借着手机黯淡的光线,能看到怀中人嘴唇不安地抿起,神情也有些惶然。

  他伸出拇指,轻轻抹平那皱起的眉尖。

  【谢执:按计划继续吧。】

  很快,房间中唯一的那点亮光熄灭。

  -

  假期已经走到尾声,但谢执为他请了假,林桥并没有发觉。

  他现在的状态,显然不适合去上学了。

  这几日,林桥几乎没有走出过谢执的卧室,而窗帘也始终没有拉开过。

  有时醒了,他便坐在床边,一个人不知在想什么。

  而大多数时候,他都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说是睡了,好像也没有。

  吃饭也很少,谢执曾试图强迫他进食,可林桥却露出痛苦的表情,明明是王叔李姨精心烹饪过的美味,他却像是在吞咽刀片一样。

  尽管痛苦,却始终没有反抗。但谢执心疼了。

  无法,他只好妥协,暂时由着林桥。

  直到今天。

  谢执伸手,轻轻拨开林桥的发。

  “乔乔……今天是她下葬的日子。”

  是谁,不言而喻。

  未尽的话语就此停住。

  沉寂多日的眼眸颤动了一下,林桥终于抬起头。

  他神情恍惚,像是还没接受这个事实。

  “……七天了?”

  太长的沉默,让发声都艰涩起来。

  “嗯。在郊外一座山上的墓地。”

  说着,谢执低了下眼。

  事实上,对现在濒临破产的林家来说,为老太太择一处好墓地,都已经算是难事了。

  但谢执放缓了他的脚步,并制止了蔺难舟。

  ……起码,先过去这一天。

  林桥抬头,那双琥珀色的眼里还满是迷惘,他仿佛有些理解不了谢执的话,过了十几秒,才终于应了一声。

  “……嗯,我要去。”

  -

  细雨迷蒙。

  山路并不好走,谢执一手撑着伞,一手将人护在怀里。

  西装裤脚溅上泥水,他并不在意,只是低头望着林桥,目光隐含担忧。

  ……这是他所能忍耐的最后一天。

  有消息灵通者接到消息,说谢执居然出席了林家老太的葬礼,顿时心思活络起来,想着是不是两家要重归于好。

  虽然突兀,但当初两家交好合作时,似乎也是这样突然又高调。

  可等到了现场,仔细找过,甚至疑心受骗后,他们才终于在某处角落树后找到那人。

  执一柄黑伞,伞檐微微下压,遮住那双黑沉的眼,只露出紧抿着的、锋利的唇线。

  而他怀中倚着的那位,赫然是林家次子。

  这发现让来人吓了一跳,可还没等细想,便发觉谢执望过来,目光生寒,顿时吓得掉头就走。

  仪式还在继续,这种场合下,没人会不长眼地找谢执谈公事。

  耳边哀乐阵阵,花圈、纸鸟被扛上山,放在老太太坟前,林桥望着那里。

  棺材早已放了进去,土也填好,拱起一座小山包。

  那里,躺着他过去的亲人。

  而林鸿晖就跪在最前面,雨将他浑身打得湿透,过往总是高大而让林桥恐惧的男人,狼狈又茫然地跪着。

  他身后是林逸明,坐在轮椅上,有人想给他撑伞,又被不耐烦地斥走,于是雨水便顺着身体流到轮椅上,流到还坐痛的腿上,疼痛愈发无法忽视。

  可他脸上,依旧是空白的。

  自林桥来后,或者说,自他有记忆起,祖母与他并不亲近,可当她彻底躺在那里时,他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似乎,从来是偏心着他的。

  仪式一直持续到太阳西斜,四野昏暗,林鸿晖最后在坟前撒了一杯酒。

  亲朋陆陆续续离开,林鸿晖在最后,可是离开前,他忽然扭头冲回来,在坟前磕了个头。

  再起来时,额上沾了湿润的泥,看上去滑稽又无力。

  所有人都离开了。

  天一点点黑下去,谢执没有催他,直到林桥像是无意识般往前迈了一步,却膝盖发软,直往下坠。

  谢执连忙将人拉住,这才没让林桥跌下去。

  林桥一步步走到坟前。

  每迈出一步,身体深处都泛起一阵抽搐般的痛感,可又像是幻觉。

  他已经分不清了。

  林桥停在那里,低头,与墓碑上那人对视着。

  那是她生病前的最后一张照,精神奕奕,头发也被打理得整齐,脸上带着笑,目光柔和而平静。

  这是什么时候照的?

  ……他好像,完全没有印象。

  林桥闭了下眼。

  他好像还记得那天奶奶的神情,可又好像不记得了。

  照片上的人,陌生又熟悉。

  唇齿开合,字句痛苦地从牙关滚落出来。

  “再见,”他用力喘了一口气,最后一次叫着:“……奶奶。”

  身后,有人拥住他,是无声的支持。

  天色黑了,又下过雨,路途泥泞,下山的路不好走。

  谢执打着灯走在前面,让林桥拉着自己的衣服。

  快要到山脚时,衣摆忽然一紧,身后传来细微的惊呼。

  谢执下意识直接丢了手里东西,转身就去接林桥,可泥路太滑,谢执将他抱在怀里,滚了两圈才堪堪停下来,好在没有撞上什么东西。

  衣服裤脚都沾上泥,沉重又潮湿,但谢执却没顾那么多,只是焦急地去查看怀中人情况。

  林桥闭着眼缩在他怀里,身子轻微的发抖。

  谢执以为他被吓到了,正想安慰,衣襟却忽然被紧紧握住。

  林桥颤抖着掀开那双眼,眼睫很快就挂满泪珠,他看着谢执,忽然很轻很轻地、哽咽着说了一句。

  “谢先生,我这里,好难受啊。”

  细瘦的手指,带着颤意,按在了胸口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林家这段差不多结束了,之后还有一段小黑屋(bushi),然后就要正文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