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铮越来越沉默。

  时屿最开始没察觉到, 他沉浸在贺铮大难不死的庆幸和后怕之中,每天都特别卖力的照顾着对方。

  这几天他还很迷信,抽空陪着老太太去附近寺庙祈过福,也给贺铮的父母去上了香, 感谢他们冥冥中保佑着自己喜欢的人。

  “哥。”

  终于能够无所顾忌地聊天, 晚上吃过饭, 等所有检查都做完后时屿忍不住问出憋了好几天的问题。

  “你是怎么从二楼掉下去的啊?”

  他想不通, 人睡得好端端的大半夜去楼顶边上干嘛?难道是梦游?

  检查时贺铮的床被摇了起来,此刻男人正仰靠在床头, 目光焦点没落到实处, 像是在走神。

  闻言他看向时屿,拿出早就想好的说辞。

  “五杀贪玩, 那天它半夜跑出去挂在了女儿墙外面的铁丝上爬不上来, 我听到叫声,到楼顶去帮它, 不小心自己脚下踩空掉下了楼。”

  时屿,“……你怎么不叫我啊, 咱们两个要是去,我就可以拉着你或者找个网兜捞它上来啊, 你……”

  算了,悲剧已经发生,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贺铮还病着, 他舍不得说他。

  时屿闭了嘴, 心里却止不住的郁闷。

  他虽然也喜欢猫, 如果自家MVP有危险也会想办法救它。

  但当得知贺铮为了只猫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时,他对那只目中无人的丑猫喜欢不起来了。

  没事半夜去爬什么墙啊?不知道自己多胖啊?

  要是贺铮有个什么意外, 时屿抿了下唇,光是想想这种这种可能性,他都止不住地心颤。

  “对不起。”旁边响起男人很轻的话音。

  时屿一愣,马上没了脾气,他抓住贺铮垂在床边的手,也顾不上郁闷了,急急解释道,“我不是怪你,你不要老说这三个字,我就是……”

  “我就是心疼,你这一摔,多遭罪啊,我……”

  他偏过头,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尽管距离贺铮出事已经过去三天,但时屿根本不敢回想那晚的场面,后怕依然如影地跟着他。

  贺铮盯着时屿,内心无言的痛楚胜过了身体的伤痛,他抹掉男生腮边的眼泪,轻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怪我。”

  “哎,不行。”

  时屿自己用双手捂住脸,觉得有些丢人,“我他妈是水做的吗,怎么这么能哭啊?”

  贺铮笑了笑,眸色沉沉地看着他。

  时屿给贺铮争取到了一个医院的单人病房,但除了多个卫生间之外,条件并没有比普通病房强到哪去。

  晚上时屿把租来的陪护床摆到病床边,然后躺在上面跟贺铮聊天,怕贺铮伤口疼的受不住,便故意找些有趣的话题帮对方转移注意。

  然而或许是因为病痛到底不能以意志为转移,贺铮应话很少,全程几乎都是时屿在叽叽喳喳。

  而叽喳的人已经熬了好几天,这会贺铮转入普通病房,他的神经放松下来,困意就排山倒海般包裹袭来。

  渐渐地他的声音低下去,直至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床上的人终于偏过头来,垂下眸。

  男生两只手压在颊边,睡得很熟,曾经那么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此刻却嘴唇干的起皮,眼下青黑,顶着一头没有再打理过的羊毛卷在连个像样枕头都没有的简易床上,因为太累打着小呼噜。

  你凭什么啊?

  贺铮不禁在心里问自己,你拖累了两个老人不够?还要拖累一个人陷进深渊吗?

  第二天查过房,时屿要帮贺铮擦脸,后者再次提出请个护工的事。

  时屿想了想,觉得自己这种门外汉确实没有专业的护工会照顾人,便答应了。

  初五后,外公家的保姆听说贺铮住院,也提前回来照顾两个老人。

  时屿不用再担心家里,一心一意留在医院陪着贺铮。

  他在医院附近的酒店开了间房,打算抽空过去洗个澡,几天下来时屿觉得自己身上都要臭了。

  “对了,哥,我给你擦擦身体吧?”中午吃过饭,时屿问贺铮。

  他想着对方就这样躺了好几天,估计也挺难受,后者却道,“不用,让护工来就好。”

  时屿怔了怔,应道,“好,那我叫去阿姨。”

  护工阿姨比他手脚麻利,贺铮能少受点折腾。

  但之后喂药,喂水,倒尿袋各种杂七杂八伺候人的琐事,贺铮都没有让时屿动手,饶是时屿再迟钝,也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了。

  更何况他在情绪感知上面并不迟钝。

  其实之前时屿也不是一点都没感觉,只是没多想,他把贺铮的话少和沉默当成了对病痛的忍耐。

  直到今天。

  在再一次喂水被拒绝后,时屿拧了下眉,眼睛盯着贺铮,半晌他放下杯子,问道,“真不渴?”

  “不渴,你别忙了。”贺铮说。

  时屿闻言勾了把椅子过来,继续看贺铮,如果是往常,男人感觉到打量,一定会转过头来问一句,“怎么了?”

  可现下没有。

  “哥,我惹你生气了?”时屿试探地开口。

  “嗯?”贺铮看他,“没有。”

  “那你在不高兴?”

  “没。”

  “那你怎么了,能说说吗?”

  贺铮沉默。

  时屿眉皱得更深了一些,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莫名地,他们的关系好像突然变得远了。

  “你……”

  良久,时屿嘴唇动了动,还想问什么,想到贺铮过两天要做手术,又忍了下来。

  目前什么都没有他的身体重要。

  第四天晚上,医生来给贺铮取了导尿管,贺铮腿胫骨骨折不好走路,为了方便去洗手间,时屿又从医院租用了一张轮椅来。

  晚九点,四五瓶点滴正好打完,贺铮挣扎着起身,守在一边的时屿和护工同时上前。

  “哥要去洗手间吗?”时屿扶住他。

  贺铮嗯了一声,从时屿怀里抽出胳膊,撑着护栏自己挪下了床,护工赶忙搀他坐在了轮椅上。

  时屿咬住了唇。

  “我来吧。”默了片刻,他上前接过轮椅。

  洗手间的所有设计都是照顾着病人的需求来,马桶旁边留有扶手和挂吊瓶的挂钩。

  踩下轮椅的刹车片,时屿刚要伸手,贺铮已经手撑着站起,“没事,我自己可以。”

  时屿眼睫垂下,转身出去守在了门口。

  当里面传来冲水声后,他等了一会,重新推门进去,贺铮已经坐回了轮椅上,并控制它来到洗手台边。

  洗手液放置的位置距离台边有些远,贺铮够不到,时屿三两步赶过去,“哥,我帮你。”

  “没事。”贺铮道。

  短短两个字,却让绷了一天的时屿再也控制不住。

  “哥,”他垂眼去看贺铮,低声道,“你什么意思啊?”

  贺铮视线低垂,不与时屿灼灼的目光对视,静了须臾,他声音很轻地吐出一句,“时屿,别对我这么好。”

  时屿没说话,心却仿佛预见了什么般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他尽量让自己平静地反问了一句,笑着道,“我喜欢你,肯定对你好啊。”

  “回去吧。”与此同时贺铮说道。

  笑凝固在了脸上,时屿嘴唇微抖,听明白了贺铮的意思,但不能接受和相信,还是追问了一句,“去哪?”

  语调已然不稳。

  贺铮沉默,而这沉默如同刀子抵上时屿的心脏。

  “你让我去哪儿啊?”他在此追问。

  “回T市。”贺铮说。

  刀锋瞬间捅穿胸肺。

  时屿猛地红了眼眶,他不懂明明之前还好好的,他们都约好了要去安北看电影,要去零点滑雪。

  贺铮也开始软化,在一点点接纳他。

  怎么住个院就全变了?

  “理由,”时屿声音染了哭腔,“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贺铮终于抬起眼,眸底也满是血色,“你看看自己这几天成什么样了?时屿,你从南跑到北,不是来担惊受怕,不是来伺候人的。”

  “我愿意啊!这有什么啊?照顾另一半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啊,哪有恋人不互相扶持的?我们……”

  “我们不是恋人。”贺铮打断他。

  时屿脸上血色尽数褪去,他有些站不稳地弯腰用手撑住膝盖,依然强撑着平视贺铮,笑道,“没事,现在不是恋人也没事,我们互相喜欢,我追你,我迟早可以追到你的。”

  “时屿,”贺铮闭了下眼,涩声道,“我没打算跟谁在一起,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时屿深吸了口气,“所以你想说你不喜欢我?”

  他性格开朗,又是个乐天派,很少会被谁激怒,但此时此刻,时屿感觉一把火直接焚掉了理智。

  等回过神来时,他抓着贺铮的病号服衣领,把人生生从轮椅上扯了起来,一字一句地逼问,“贺铮,你敢说你不喜欢我吗?啊?是谁每天晚上偷偷抱着我睡觉的?那天在洗手间你他妈摸我时,自己没硬吗?”

  “不喜欢我,我亲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要纵着我?为什么要替我还债?为什么要去收拾娄杨!?”

  “你他妈说话!”时屿猛推了贺铮一把,鼻翼翕动,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贺铮说不出口,唯有沉默。

  “所以你是要铁了心赶我走是吗?”良久,时屿问道。

  愤怒伤心到极点,他反而平静下来,看着眸底同样通红的贺铮,轻声说,“温景说你有不能跟我在一起的原因。”

  “我就想着过段时间,等我把你捂化一点,说不定你就自己告诉我了,到时候什么困难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

  他仰了仰头,逼回汹涌而出的眼泪,“所以原因是什么?”

  时屿逼近贺铮,彼此鼻尖几乎挨上。

  “哥,打发我,总得找个理由吧?”

  然而男人仿佛打定了主意要做个沉默的哑巴,他还是不吭声,只眼中猝然掉下一颗泪来。

  时屿一下慌了,手足无措地去擦他的眼睛,“你别哭,我不逼你,我不逼你了。”

  最后,时屿认了命般往后退了一步,贺铮不要他,他不能再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

  可到底不甘心,临走之前,他回过头,看着男人狼狈的背影,报复般地慢声说,“哥,我不会站在原地等,以后我会遇到新的人,咱们圈子现在也有了一些交集。”

  “如果有一天我把另一个人带到你面前,看着我们成双入对,你受得了吗?”

  还给贺铮一刀,时屿摔门离开了病房,护工询问发生了什么的声音被落在身后,直到渐渐模糊。

  在走廊尽头,时屿回头去看,没有那人追出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