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屿没有送贺铮去机场。

  他来的悄无声息,走的干脆利落。

  不管如何,跟贺铮这段时间的相处对他来说是一段非常美好的回忆,现下要离别,就应该好好跟他道别。

  而不是像昨天早上那般潦草。

  更何况他把深藏的喜欢说出了口,再没遗憾,虽然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放下这份喜欢。

  但时屿确实会开始新的人生。

  因此他离开的疼痛却也轻松。

  而被表白的当事人在去机场的路上一直陷在寂静之中,温景留意到贺铮眼角泛红。

  内心不禁有些唏嘘,同时也替贺铮难受。

  尽管嘴上说贺铮怂,其实如果换作是他,他也会跟贺铮做同样的选择。

  谁会想把喜欢的人拉下水呢?

  只是温景一直以为贺铮就动了心而已,却不曾预料到自己兄弟头一次喜欢一个人,竟是这般伤筋动骨。

  送贺铮到机场入口,温景把猫包递给他,“五杀会不会晕机啊?”

  田园猫对自己霸气的名字无动于衷,它的胖脸抵在呼吸孔上,眼神高贵冷漠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应该不会。”贺铮说。

  温景便抱了抱他,“保重,到了发消息,我空了飞去看你。”

  “嗯。”贺铮拍拍他肩膀,把猫包拎手上,拖着行李箱进入机场。

  办理托运,取登机卡,直到上了飞机客舱在座位上坐下,贺铮耳边还回荡着时屿在停车场内的那番话。

  字字句句,直入心脏。

  贺铮偏过头,微红的眼睛看向舷窗外灰白色的云层。

  “我喜欢你,四年前是见色起意,四年后是真心实意。”

  他何德何能啊,竟有幸得到这么一份经年持久的情感。

  可自己却伤了他。

  贺铮咬住嘴里的软肉,他以为只要抽身够快,对自己,对时屿,都能把伤害降到最抵。

  可他低估了时屿对他的感情。

  也低估了自己对时屿的感情。

  此刻自厌的情绪如一张密实的网包裹住了他。

  你为什么要生病呢?

  你为什么不能是个正常人?

  “先生,先生?”

  “先生?!”

  拍在肩头的手猛然把贺铮唤回神,嘴里满是铁锈味,垂眼才发现自己掌心紧攥着装水纸杯,力道大得手背上都爆起了青筋。

  而杯子里的水正滴滴答答地从小桌板上四散着流下来。

  “您好,您需要帮助吗?”空乘微微俯身,眼含关切地看着他。

  “抱歉,麻烦再给我一杯水。”贺铮清了下嗓子说。

  不能让情绪这么一直跌下去。

  贺铮摸出分成小份装在风衣外套兜里的抗抑郁药,就着空乘刚送过来的水吞下。

  之后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时屿。

  药物里有助眠的成分,慢慢地,在旭日东升,金光穿破云海的盛景中,贺铮真的进入了梦乡。

  但他梦到了时屿。

  或许也可以称之为是刻意被他丢掉,却因潜意识里时屿提到四年前而又想想起来的记忆闪回。

  彼时的时屿还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阳光,可爱,有那个年纪最蓬勃的活力,也有肆意追逐爱的勇气。

  梦里,贺铮看到对方站在自己面前,虎牙尖尖,笑着说,“学长,我喜欢你,可以请你做我男朋友吗?”

  当时自己说了什么?

  “不谈,请让开。”

  或许他的表情太过阴沉,吓到了时屿,少年脸上的笑容明显凝滞。

  贺铮却顾不上他,只闷头往前走,半小时前,他刚刚接到了家人在国外所乘坐的航班失联的消息。

  他脑子里一团乱,可时屿拦住了他。

  后来对时屿说了什么,贺铮并不记得,那个时候焦急和恐慌已经攫取了他所有的神经。

  但想来不会是什么好话。

  记忆的最后是少年憋红着脸向他道歉,落荒而逃的背影。

  三个小时的航程,目的地终于即将抵达,在飞机下降的过程中,贺铮睁开眼。

  他想,自己永远欠时屿一句道歉。

  从机场出来,打车从北又的郊区去到市里,然后车子一路行驶,停在了花苑路10号别墅门口。

  十二月中,北又已经下过初雪,温度低到了零下,贺铮下车就被寒风呼了一脸。

  他不由眯了下眼,伸手按响门铃。

  正在二楼客厅看电视的屠温茂闻声探头往门外看来,当看到站在外面的青年时,他立马连走几步,来到阳台边缘,惊讶道,“小铮?”

  “外公,是我。”贺铮说。

  “老婆子,小铮回来了!”屠温茂回头冲屋里喊。

  不多时,一位灰白头发稍有些凌乱的老太太先一步拄着拐棍赶出来。

  “院子里有冰,你慢点!”

  “外婆,您慢点儿。”

  里面的屠温茂和贺铮同时开口。

  老太太却依然脚下飞快,转眼便到了门前,她打开挂在门上的锁,把贺铮放进来,随即仰头细细打量他。

  “又瘦了,是没吃饭吗?”老太太抬起手。

  贺铮俯身,让她摸到自己的脸,笑着说,“没瘦,这段时间还胖了两斤呢。”

  “骗人。”老太太剜他一眼,让赶过来的屠温茂评判,“老头子,你看小铮是不是瘦了?”

  屠温茂腰背有些微佝偻,闻言背着手,绕贺铮转了一圈,点头,“瘦了。”

  他不满地问,“你把饭都吃哪去了?”

  贺铮有些无奈,恐怕家里老人面对久未归家的小辈,都会有一种孩子没吃饱没穿暖,在外面受苦的感觉。

  陪两位老人聊着进了屋,贺铮把猫从包里放出来。

  没等老太太感叹,是不是把吃的都喂给它了,五杀就有些怕生的窜到了沙发底下。

  “嚯,谁家的猫长成猪了啊?”老爷子十分惊奇。

  贺铮到时快到了饭点,老太太正在厨房烙饼,手上还沾着面粉,“累吗?要不先去休息一会,饭熟了喊你。”

  “等吃过了吧,我先去看看我爸妈和小景。”贺铮随口道。

  两老人对视一眼,都应了声,“好。”

  外公家有辆代步车,平时给保姆准备的,今天保姆休假,贺铮便开着它出门,朝城西而去。

  半小时后,他来到北又最大的墓园。

  做过访客登记,往里走五十米,贺铮脚步定在一家三口的墓碑前——

  这里躺着他的父母还有小五岁的弟弟。

  贺铮把外婆种的白菊放到墓碑前,默了默目光看向墓碑上笑容温婉的女人。

  “外婆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束了,后面花都冻没了,这束也不太好,只有白色,还都焉巴了,您凑和看。”

  随即视线移向女人旁边,面容有几分严肃的男子,“我替您给我妈带了她最喜欢的花,您应该不会怪我这么久才来看你们吧?”

  “也是,”贺铮勾了勾唇,“估计你俩更想过二人世界?不过还有小景烦着你们呢。”

  他说着转向隔壁墓碑上表情明媚张扬的男孩,问道,“是不是?要不我把你挪远点?”

  言罢,贺铮笑起来,他手插在兜里,笑着笑着嘴边弯起弧度渐渐拉平。

  “其实今天来,”半晌,男人开口道,“我是想给你们汇报一下,我……”

  他有些难以启齿似的自己先仰头笑了笑,把吼间的酸涩感压下去,轻声说,“我喜欢上一个人。”

  “只是很遗憾,不能带他来见你们。”

  *

  “不去,有什么好聚的?”

  时家,时屿趴在床上,怀里抱着油光水滑的MVP回沈亮微信,早上他终于找到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这会眼睛还肿着,沈亮却喊他出去玩。

  沈亮:【聚聚嘛,失恋了,这不得庆祝一下?哥们场子都给你搓起来了。】

  【滚,老子压根就没恋,一直是条单身狗。】时屿十分愤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想把沈亮拉黑。

  沈亮:【……有点惨啊,兄嘚。】

  【不过,这个不去,那个不来,下一个肯定更好,你过来,哥们这就介绍你个大猛一。】

  时屿不想理沈亮这家伙,返回手机主页看了眼时间,估摸着贺铮这会应该已经下了飞机。

  点开对方的微信,想问一声,时屿却发现平时很随意的交流,好像随着分离,突然变得不好开口了。

  正犹豫着敲下两个字,手机响了一声,贺铮的消息先一步出现在对话框:【我到了。】

  【好。】时屿回道。

  之后再无消息,冷冰冰的两条对话,陌生得像他们身处南北的距离。

  时屿抿了下唇,又重新敲字:

  你那边冷吗?听说北又已经下了雪?

  五杀托运过去,有没有事?

  忘了问你,你为什么去了北又,而不是G省那边啊?

  文字一个个敲出来,又删掉,最后一条都没发出去。

  从这天开始,贺铮好像和他默认断了联系,偶尔对方会点赞他的朋友圈,但后来也没了。

  时屿也渐渐从每天下意识去点跟贺铮的对话框,到不再点开那个头像。

  又过了段时间,他取消了贺铮的微信置顶。

  时屿投入找工作的新路途。

  期间,他跟温景偶然碰到过一次,温景请他吃饭,但时屿拒绝了邀请。

  那时正在努力让自己放下的时屿有些怕别人提起贺铮的名字。

  后来时屿跟温景主动约过几次饭,甚至他带家人去过那家地处偏僻,且没有名字的私房菜馆。

  他不怎么再想起贺铮。

  当那两位恋人老板看贺铮的面上要打八折时,时屿也只是笑着道谢。

  “对了,怎么没再见铮哥和你一起来啊?”有次临走时,沈错忍不住问他。

  因为他已经离开了T市。

  我们没有机会再一起来这里。

  只有这时,自以为已经放下的时屿,想起远在千里外的那人,心中会生出几分淡淡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