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走

  “儿臣不敢, 皇阿玛深谋远虑远非儿臣能及,如此行事自有您的道理………”微顿了片刻,胤禛方才垂首道:“儿臣不敢妄加揣测………”

  “是吗?”康熙不置可否, 淡淡地看向窗外, 老爷子早已浑浊的目光骤然变得悠长而复杂。

  半响,才听康熙缓缓道:

  “崇祯十七年,自满八旗入关南下以来, 其所过之处, 凡有身家者,莫不破碎;衣冠之族, 骚然不得安生。更甚者, 一城之内,具五刑而死者比比皆是………”【1】清溪书屋内一室寂静,大殿中只余老爷子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四爷指尖微微一颤。

  哪怕早前并非没有耳闻, 然这一刻, 胤禛无比清醒的意识道, 史书中曾一言弊之的过去, 建立在满洲政权下的无尚荣耀,细究之下竟是这般满目疮痍。

  前明荒唐,然平民何辜?

  “所以方才有皇阿玛您, 数下江南, 极力推行仁政之举………”甚至如曹家那般诸多贪婪僭越,都可以一一容下,还难得将江南织造之位袭于其子。诸此种种, 俱是因为再难有一个人, 身份比之对方, 身份更为合适。

  略显宽大的袖摆下, 胤禛双拳紧握。江南众仕宦相互勾连,贪婪腐败之行早已由来已久。究其根源这曹家便是没有七成,也有五成之多………

  “咳咳………”

  “皇阿玛………”胤禛忙上前一步,双手并用,紧紧将人扶住。

  “无事………”知晓对方在想些什么,康熙淡淡地摆了摆手:“天下赋税,独江南便独占了四成之多。偏又是仕族根植最深,民怨最为沸腾之地,曹寅能做到如今也是不易………” 想到一辈子兢兢业业,衷心不二的伴读,深知自家儿子的性子,临到头时,老爷子难得心软了些许。

  凝视着眼前之人,康熙复又一字一句道: “为了更好的掌握江南,有些手段,朕并非不知,却不愿过多怪罪………”

  只有曹寅,曹家其他人半字不提。“儿臣知晓!”明白老爷子的意思,胤禛重重地点了点头:“阿玛放心,曹寅一脉,倘日后并无太大罪过,儿臣必不会赶尽杀绝………”

  康熙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至于这罪过之间如何衡量,不会赶尽杀绝又是做到何等地步老爷子却是半分没问。说白了,于眼前之人而言,属于帝王的恻隐之心实在太少,哪怕少时的玩伴,能有这区区半分便已尤为不易。

  胤禛对此并无意外,顿了顿,只听对方继续道: “老四早年便时常进言,要朕莫要过于宽纵臣下。殊不知早年四辅臣尤以鳌拜在位之时,执政何等残酷严苛,当年八旗肆意圈地之举又是动了戳中了多少汉臣仕子那颗敏感的神经………”

  “是儿臣思虑不周………”闻言胤禛猛地低下了头。

  “自古一松一弛方是长久之道,朕自执政以来,于诸官员仕子,无不以仁德为主,上抚慰朝臣,下奉行儒学。这些年下来,虽失之宽纵,然于相对于早前过于尖锐的对立,却也并非没有好处………”

  “当然再后来,也不是没有朕私心重权之故………”

  说这话时,康熙语气平淡至极,哪怕生命的最后关头,当着继任者的面,眼前这人依旧可以神色平静地谈论着自身的功过。

  这一点,扪心自问,胤禛觉得自己是万万做不到的。

  窗外,晨起的日光愈发明媚了起来,是新一轮红日正在缓缓升起。艰难地眯了眯眼,康熙此时目光自然有些模糊不清了,只言语中的分量却不曾落下半分:

  “对如今的吏治,朕知晓你心中诸多打算,但切记,一切以稳字为要,万不可咳咳……不可急于一时。”

  “江南如此,朝中亦……亦是如此…………”

  “皇阿玛…………”

  耀眼的晨光中,不知不觉老爷子眼神逐渐涣散,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老四啊,你要明白,踏上这个位置,得到的未必没有失去的多,但不论何时,你得记住你要先是大清帝国的君主,后……后才是爱新觉罗胤禛………”

  “皇阿玛………”感受着扶在手上的力量逐渐消失,胤禛心下仿佛瞬间塌了一块儿,如山洪肆虐一般带来无尽的惊惶,死死地扶着眼前之人。胤禛突然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皇阿玛您再等等,二哥………二哥他马上便要到了………”

  “皇阿玛您在等等,再等等………”

  窗外,漫天霞光中,他好像看到了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疾步走来。紧抓着胤禛的手,康熙极力地睁大着眼睛,彻底陷入黑暗前,耳边似是响起了一声极为清脆的声音:

  “皇玛法,皇玛法,孙儿把二伯带过来了………”

  “好……真好………”康熙费力地张了张嘴,可惜这句话再也没人能听得到了。

  “皇阿玛!”

  “阿玛!”

  “皇玛法!”

  康熙六十一年,农历十一月十三日,大行皇帝崩逝畅春园。享年六十九载。同日于清溪书屋外,当着一众大臣的面,以大学士张廷玉,宗令雅尔江科,大将军乌苏里等人共同出示遗诏,一阵窸窣声中,只听来人高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继皇帝位………”遗诏以满汉双语书写,一式四份在众大臣中传阅。

  半响,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重重地点了点头:“是万岁爷的笔记没错。”旋即便重重地跪了下来:

  “微臣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保和殿大学士这一跪,身后众王公不拘心里如何是想,面上俱都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

  “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一时之间,书屋外,跪礼之声此起彼伏。

  “起身吧!”淡淡看了眼人群中不情不愿,几乎是被老九摁在地上的十四,胤禛眸色微深,旋即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本王虽不才,然既有幸受先帝遗命,以江山社稷托之,本王必鞠躬尽瘁,方可不负皇阿玛嘱托………”目光还视了四周:

  “乌苏礼!”

  “奴才在!”

  “京城守备便先交托于将军之手。这两日宫城之内全权戒严,闲杂之人莫要靠近一步………”

  “奴才遵旨!”

  “礼部尚书!”

  “奴才在!”深吸了一口气,索绰罗大人强自压抑着兴奋上前一步。胤禛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 “大行皇帝身后之事需得尽快拿出个章程来,不可有半分马虎……”

  “奴才遵旨………”

  待胤禛交代完事重新走进来时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了。靠尽窗边的软榻之上,康熙双目微阖,整个人仿佛睡着了一般,只原先带着微微潮红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了起来………

  胤禛眼眶蓦地便红了起来,方才于群臣中的镇定自若瞬间便没了踪影。手上冰凉地温度愈发提醒着他,老爷子已经离开的事实。那个打小教他骑射武功,那个叫他又敬又盼的阿玛,这会儿是真不再了,胤禛一时间只觉头脑晕的厉害……

  恰巧这时又听一旁的胤礽神情恍惚道:“几年不见,倒是没想到,皇阿玛竟是这般消瘦了………”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只听胤礽眉眼微垂,看着眼前胡子斑白的老爷子,似是笃定道: “皇阿玛这些年,怕也没得几分闲暇吧!”

  “是啊!”弘曦张大着眼睛,任由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地顺着脸颊往下掉,:“何止啊!二伯你是不知晓,皇玛法他……他老人家整日操劳,有时候夜里都难得多休息一会儿,哪里还有得闲的时候。”与情绪内敛的两人不同,弘曦这会儿语气中却是带十二分的气懑委屈哽咽道:“侄儿不论怎么劝,他老人家都不肯多听上一句………”

  但凡能早早退下来好生修养呢,是不是………是不是………哪怕微乎其微,弘曦心下依旧忍不住想到。

  “果然如此!”来人几不可闻道。十年的时间,早年温雅如玉的胤礽此时鬓间也多了些许斑白,眼尾处更是明显可见皱痕,一身素色的常服倒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了些许: “我早该知道…………”

  起身时,胤礽一个不稳身子晃了晃。

  “二哥!”胤禛上前一步将人扶住,神色歉疚道:“二哥,对不住,弟弟这些年就在皇阿玛身旁,却………却………”想到往事,胤禛眼眶又是一红。

  “皇阿玛性子二哥我还不晓得,这如何怪的了四弟你………”摇了摇头,胤礽神色复杂地看着榻上瘦削的身影。

  托早年经历使然,他早就知晓,皇阿玛只要尚在一日,便绝不会容许大权旁落他手,连他都不曾例外,又遑论旁人呢!

  越是力有怠时,便越不肯示之以弱。

  皇阿玛啊!

  胤礽闭了闭眼,很快一颗晶莹的泪珠从面上滑落。

  一代圣主崩逝,举国齐哀。诺大的丧钟又一次响起,这一日,仿佛整个紫禁城仿佛都被一片缟素覆盖,一眼望去,竟是瞧不见半丝鲜亮之颜色。胤禛两口子更是以身作则,打从一家子入宫以来,除去尚且年幼的永珩,却无一人再能沾得半分荤腥。

  待处理完老爷子身后之事,已经是将近年关,有赖当初老太后留下的人手,乌拉那拉氏处理适应极快,应付起后宫之事来更是游刃有余,倒是教永和宫中,一直等着对方前来请教的德妃娘娘很是惊讶了一瞬,不过很快对方便顾不得这些了。

  翌日

  永和宫中,如往常一般,德妃正高坐上首,面含笑意地听着下头妃嫔们地诸般凑趣儿恭维。自大行皇帝崩逝以来,不得不说,素来僻静的永和宫实在热闹的很,眼瞧着即将受封尊位,这些日子前来巴结奉承的妃嫔们一波挨着一波,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环视着下首言笑晏晏地众“姐妹!”们。

  平日里再淡然,乌雅氏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在后宫压抑了多年的女人,眼瞧着往日的对家这会儿却要对着自个儿伏低做小,虽是面上不动声色,然心下到底多了些什么。

  这一日,前脚刚送走一众宫妃,后脚便见一个宫侍急急忙忙的跑了过来。

  这不讲规矩的模样,乌雅氏身旁的青衣嬷嬷眉心微皱,刚想出口斥上两句,便见对方面含焦急道:

  “娘娘不……不好了,十四,十四爷他被大理寺带走了………”

  作者有话说:

  【1】参考郑廉《豫变纪略·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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