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逐

  子夜十分, 清溪书屋内依旧灯火通明。冬日的夜里,安静地连声虫鸣之声都未曾听到,然而此时殿中这些人, 心下却再难静地下来。

  算算时间, 裕春已经去了约莫一个时辰了,眼瞧着得到消息的众王公大臣们已经陆续赶来,诺大的畅春园内依旧没有雍亲王的身影。

  弘曦一颗心砰砰砰跳的厉害, 面上却还要强自镇定, 亲自扶着老爷子躺下:“紫禁城离园子尚且有些距离,阿玛他………他许是被什么事儿耽搁了………”话虽如此, 弘曦此时却没发觉, 自个儿声音早已乱地不像话。

  “宽心,你阿玛他这些年经营,决计不会没有丝毫准备………”老爷子枯瘦的手掌轻轻拍打在弘曦左臂间。

  “皇玛法………”弘曦刚想说什么, 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狗奴才还不滚开, 让本王进去!”

  书屋外, 众王公大臣们齐齐恭立一侧。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眼瞧着里头之人依旧没有宣人进去的打算,十四心下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神情愈发难耐了起来。大手挥开陪侍的小太监, 大步便要往屋内闯去。

  众目睽睽之下, 只听铮的一声,路灯下,闪着银光的冰刃便横在了十四跟前。“陛下有言, 若有硬闯之人, 不论身份………”眼前的红衣侍卫不带丝毫感情道:

  “俱, 可杀之。”

  随着红衣侍卫的动作, 只见书屋周围,一排排兵士齐刷刷从腰间掏出了枪支。

  众王公们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火器的威力,尤其是经由弘曦出手设计的火器,但凡见识过的,就没有不为之惊俱的。别看就眼前这么些人,可以说如今整个畅春园守卫加起来连三千都不足。然而众人心下都明白,倘真拼起来,便是上万铁骑也未必能踏入书屋一步。

  十四下面上的张扬瞬间退了几分,一旁的八贝勒看着这满院装备齐全的军卫,眼中一丝晦暗一闪而过。老爷子不愧是老爷子,这些东西他早前可是一点消息都没能得过………

  “郎佳大人!”胤禩含笑着上前一步道:“十四弟也是过于担忧之故,情急之下,还望大人多多谅解。”

  “无诏不得入内………”书屋外,仿佛根本没听懂对方说什么,红衣侍卫语气不变。

  胤禩一张笑脸微僵,若说最难应付的便是这种人,柴米不进,油盐不吃。连八贝勒一向出众的口才也没了用武之地。不过,八爷终归是八爷,拉着十四轻轻退后半步,站定后方才仿似不经意地撇了眼一旁的老三等人:

  “若本贝勒没有猜错,四哥家的弘曦侄儿就在里头吧!”淡淡地笑了笑,八爷复又道:“非是本贝勒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常日便曾听说,弘曦侄儿使唤起乾清宫之人有如臂使………”

  视线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胤禩素来温雅的声音这会儿却极具穿透力:

  “诸位大人当真确定,您得的确是皇阿玛的吩咐吗?”

  话音落,人群中瞬间嘈杂了起来。一位宗氏亲王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八爷说的没错,这些年昭慧郡王频繁出入乾清宫,跟这些奴才有些牵扯不是太简单了,这会儿谁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是啊!”一位身形瘦削的官员闻言赞同道:“是万岁爷亲旨诏咱们过来,然而如今却迟迟不愿见人,众同僚们,难道就没觉得丝毫不对吗?”

  说白了,就是怀疑弘曦假传旨意,甚至这会儿老爷子人还在不在都不一定呢。众大人对视一眼,已有不少人心下惴惴不安。

  “便是我等臣子不能得入,几位阿哥身为万岁爷亲子,总不至连万岁爷一面都见不着吧!”

  “杨大人所言极是,万岁爷如今这般,想必更盼着瞧见几位阿哥爷才是………”

  “郎佳大人,您当真确定传信之人,乃万岁爷无疑吗?”

  一时间质疑之声,声声入耳。

  在有心人或是煽动,或是各怀心思之下,场面隐有失控之势。哪怕四爷一系努力求稳,又有老九极力转圜。然如今正主情况未知,又面对几位阿哥同时发力,一时间竟也难以维持。

  眼瞧着众位阿哥一一到齐,人群中依旧没有瞧见雍亲王的影子。若说这雍亲王府可离这儿可是不远。眼神交换间,在场之人,聪明地心下怕是早已经转了不下数十个弯儿了。

  “郎佳大人,您看………”亮若白昼的路灯下,只听胤禩又一次开口道。

  看着眼前“群情激愤”,仿佛下一瞬便要强闯入门的众大臣,红衣侍卫抿了抿唇,眼前之人不是宗氏亲贵便是朝廷重臣。都道法不责众,哪怕他权利再大,此时也不可能真害了性命去。

  然而职责所在,让人进去却也绝不可能。

  一时间,众人就这么僵持了下来。胤禩眯了眯眼,背在身后的右手轻轻打了个手势………

  只见一身形瘦削地官员蓦地仰天长啸:“今万岁爷为小人挟持,然臣力卑无能,不能救主子爷于水火之中。主子爷,臣万死啊!”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只见这人只身便对着刀口冲了上去。

  到底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对面的小侍卫一时慌了神,反应过来时刀已然收了鞘。有了这现成的例子,在几位阿哥的示意下,越来越多的官员甚至宗亲走了上来………

  阴影下,胤禩唇角微勾。

  眼瞧着局面愈发的失控,身后突然传出一阵子弹破空之声。 “皇阿玛跟前,谁人敢放肆!”

  “雍亲王!”

  “四哥!”

  许久未曾露面的雍亲王出现,人群骤然安静了一瞬。尤其在看到对方身后紧跟着的火器营统领裕春之时。

  老爷子心思如何,此时几乎已经昭然若揭。

  然而这时候,最令人震惊地反倒不是这些,空气中残留的血腥之气,眼前众人的一身狼狈血痕,还有雍亲王钴蓝色袖口处,那极为显眼的血迹………种种无不昭示着必行并不太平。

  老三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迎着对方几乎完全陌生的目光,一旁的十四不知为何,心下陡然一突。

  清溪书屋的门很快便重新打开,

  “有请文渊阁大学士钮钴禄大人,工部尚书齐佳大人,吏部尚书…………宗人府宗令………”一连点了数位朝中重臣,还有地位极高的宗氏之人,李德全方才眯着眼道:“万岁爷有令,还请几位大人同众阿哥们一道进来………”

  “咳咳………”内室中,康熙此时已是强弩之末,这会儿见了众人,也不过多客气,视线越过众人,直直地看向了一旁的胤禛:

  “老四来了!”

  “皇阿玛!”胤禛忙上前一步,几乎是半跌着跪在榻前,许是动作过大,草草绑好的绷带已经又有了崩开的趋势。鲜红的血珠子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一旁的弘曦眼珠子都红了,然而此时的胤禛,却是丝毫未曾察觉。

  老爷子是什么人呢?八岁登基,十六岁亲擒鳌拜,未及而立便已平定三蕃。哪怕暮年之际,依旧能将权利牢牢握于手心,即使重病之际,身上威严都不曾减下三分。然而此时呢?

  极度灰败的脸色,浑浊的目光,垂在身侧极不自然的手臂,还要靠一旁弘曦尚才能勉强坐着………

  胤禛眼眶蓦地一酸,自年少之时,他便不止一次告诫自己,皇父皇父,皇在前,父为后。这些年更是为着这无上权位汲汲,然而在此刻,往日诸般野望即将达成之际,率先涌入心中地仍是无尽的悲怆。

  “皇阿玛………”胤禛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

  “人终有一去,何故要做此小儿之态。”许是生命的最后,一切已然再难重开,老爷子竟是少有的淡然:

  “再者,朕走了,日后这江山社稷还要靠老四你来扛着…………”

  “皇阿玛!”话音刚落,一旁的十四便不由大惊失色。谁都知晓这句话的意思,若说早前雍亲王继位的可能有八分,那么此言一出,继承人便已经板上钉钉了。

  那他呢!他这些年四处钻营竟都成了一场笑话。皇阿玛啊皇阿玛,你既无意于十四,又缘何处处给儿子希望………

  略做交代了几句,眼瞧着众大臣已经相继退下,十四依旧一脸恍惚,最终还是老九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拉了下去。

  大殿内,很快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蒙皇阿玛厚爱,儿臣………儿臣……”胤禛到嘴边的话还未说完,便见床上的老爷子微微动了动手: “扶朕起来吧,如今这儿只剩下咱们父子二人,这些客气话大可不必再说。”

  “皇阿玛………”拗不过老爷子,胤禛最终还是搀扶着将人扶至窗前。经过半夜折腾,这会儿已经天方见明。淡淡的日光透着玻璃窗倾泄而下。

  半响,只见老爷子眼皮子微不可见地动了动:“老四你这些年,于朝政之上,对朕怕是颇多微词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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