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图为何

  弘曦过来时, 只见御帐之内早已跪倒了一地侍从,连总管李德全都不例外。这会儿皆垂着头,战战兢兢的等着上首老爷子发落。

  “你们都先下去吧!”摒退了一众宫侍, 弘曦上前一步, 亲自将煮好茶水端了上去。

  “皇玛法,您先消消气,莫要气坏了身子。”凑近了过去, 弘曦这才猛然间发觉, 老爷子鬓间不知何时竟又多了些许斑白。许是方才怒气过盛,这会儿垂在一侧的左手也隐有些许颤抖。

  再没有比这一刻, 弘曦更加清楚的意识到, 自家玛法是真的老了。

  眨了眨眼,压下了心间的酸涩,弘曦双手捧着茶盏又往前递了递, 颇有种您老人家不接就绝不松手的意思。

  拗不过弘曦, 康熙最终还是伸手接了过去, 因着老爷子这些时日有些轻咳, 弘曦早前特意交代过,这会儿茶房里常日备着的都是生津润燥的杏梨茶之类。

  带着些蔬果甘甜的茶水入腹,康熙眉间神色稍缓了缓。又见一旁弘曦这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想来该是得了消息便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这会儿鬓发间都还带着些许湿意。

  康熙见状心下微软,方才的郁燥也不觉平复了些许,指了指身旁的位置:“过来坐吧!”弘曦从善如流坐下, 又听老爷子开口道: “从京城到这儿, 离得可不算远, 待会儿出去记得找太医瞧瞧。”

  “嘶………”顺着老爷子的视线, 弘曦下意识动了动腿,许是方才心急之下没能察觉,这会儿一经提醒,方觉出丝丝刺痛来。不用想,他就知道大腿内侧肯定磨出皮肉来了。

  钛,弘曦吃痛地轻呼了一声,心想着车子可得提上日程了,不说旁的,这骑马真真是他一生的痛。

  瞧他这般龇牙咧嘴的古怪模样,一旁的老爷子颇有些不厚道地笑了起来:“早前都说教你多上马练练,你可倒好,每每总要想法子躲懒了去,如今可好,倒尽是受罪了!”

  “嗨!”弘曦艰难的扯了扯嘴角:“谁叫孙儿天生没那根弦呢!如今能走能跑已经是极不容易了。”还要什么自行车啊!“再说了,孙儿这般,还不都是传自您儿子。”

  伸手理了理袍角,弘曦小声嘀咕道。他可是知晓,他家阿玛早前也是骑射天残,早前上书房一溜阿哥们,就属他学的最慢。

  当然这话,四爷面前,弘曦决计是不敢开口的。

  “你阿玛跟你可不一样,他那是天生性子拘谨小心………”康熙闻言却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老四那会儿子是人一到马上,立时便腿脚僵直,非得朕亲手扶着才敢动弹两下。”

  对上弘曦憋笑地小眼神,老爷子轻睨了对方一眼:“莫说你阿玛了,你那几个叔伯或多或少都有这毛病,除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康熙脸上方才轻缓了些许的神色复又收了回去。

  弘曦刚想说什么,恰好帐外的李德全躬身走了进来:“万岁爷,睿郡王殿下在帐外求见!”

  九叔?弘曦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个时间点过来,目的如何用脚指头想都知晓,偷偷瞧了眼一旁喜怒难测的老爷子,弘曦只盼着他家九叔这会儿可千万不要犯了轴性!

  弘曦暗暗祈祷之余,只听一旁的康熙轻嗤了一声道:“原想着老九这么些年总该长进了些,倒是没想到………”老爷子缓缓摇了摇头。

  一旁的弘曦尴尬地笑了笑:“到底是少年情意,八叔又是一向极擅言辞,九叔一时瞧不透也是有的。”

  “哼!”老爷子不置可否,只淡声吩咐道:“出去告诉老九,让他把这脑子里的清干净了在过来!”

  “遮……”

  李德全忙躬身应下,人走后,康熙这才将目光投向一旁弘曦:“怎么,弘曦可有觉得朕待那胤禩,可是太过了些?”

  那胤禩,连名字都叫上了,可见老爷子这会儿是真心凉了,弘曦忙摇了摇头,神色认真道:“皇玛法做事自有您的道理,孙儿也相信,您决计是不会无缘无故罚的这般重。”

  父子之情绝矣……弘曦心下咂摸着这句话。

  诚如老爷子方才所讲,他阿玛还有几位叔伯打小连骑射都是皇玛法一个个手把手教过来的。一代帝王,还是位颇为勤政的帝王,能在百忙之中做到如此,期间所寄予的感情甚至期望绝非寥寥之数。

  弘曦想不通,身为一个阿玛,得有多失望,才能说出断绝父子之情这般的话。

  “孙儿日后定要加倍孝顺玛法………”半响,只听弘曦低声呢喃道。

  “哼!你这皮猴子,只记得莫要气朕便是了!”话虽如此,康熙面上仍带上了三分笑意。祖孙两人说话间,只听帐外一声惊雷响起,瓢泼似的大雨很快倾盆而下。弘曦想起来时所看到的,不由转头,往外头张望了一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然彻底暗了下来。大帐之内,昏黄的灯光缓缓升起。弘曦才听老爷子出声道: “李德全!”

  “奴才在!”

  “去告诉外头那人,既无孝悌之心,又何须在朕跟前做相!教他从哪来回哪去就是了!”显然………甚至无需特意派人调查,老爷子心里已然认定了真相。

  弘曦也不是不能理解,有些事瞧着许是复杂的很,然而老爷子何许人也,八岁便在权谋堆里打滚儿的人物,论起识人甚至心术一道,哪怕多智如八叔,在这人面前,小心思怕也走不过一轮儿。

  也不知此情此景,八叔心下可有丝毫后悔。

  “皇玛法仁慈………”不轻不重地揉捏着肩膀,弘曦轻声道。

  “呵!仁慈……”略显昏暗的灯光下,康熙眸色幽深,半响方才意味不明道:“对待那位盛名在外“八贤王”,朕又如何能不仁慈?”

  这人不就吃准了他顾及名声,不会轻易动他吗?人心权谋用的这般得心应手,早前到底还是小瞧这个儿子了………

  想到早前无头苍蝇一般的十四,老爷子复又轻轻摇了摇头。十四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殊不知旁人的东西,哪里又是那般好拿的。

  翌日,随着八贝勒病倒的消息传来,便是随行的众官员都不免心下叹息。若说这八爷论起才华能耐哪个不是上上之流,更难得的是礼贤下士。这般人物,却偏生吃了出身的亏,被万岁爷诸般看不上便罢了,如今更是连素日亲近的兄弟都………

  如康熙等人所料,随行的王公大臣们几乎没人相信那鹰是在八爷自个儿那里出了问题,大都以为是旁人刻意陷害之故。

  而最有可能出手的,御帐外,几位大臣对视一眼,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短短几日,尚在养病的八贝勒收获多少同情,十四便收到了多少人暗自揣测甚至轻鄙的目光。

  说白了不论何时,哪怕是在皇家,背刺关系亲近的兄弟,甚至拿自家阿玛做筏子,总要招得旁人异样眼光的。没瞧见十四这几日给急得,嘴角燎泡都无端生出了许多。

  可惜事实总是令人无力的,此番事故,随着几名送鹰之人畏罪自杀,如今早没了证据,更别提为自个儿解释了。胤祯这会儿便是这会儿有十张嘴,这事儿上也注定是说不清的。

  然而接下来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许是听到了什么谣言,尚在养病中的八爷甚至不顾病体,挣扎着从病床上走了下来:

  “咳咳,胤禩旁的不敢保证,只十四弟这人心思坦荡,禩相信,十四决计不会做出如此阴险之事。”

  “十四弟与我虽非同母所生,然素来感情甚笃,禩又如何能这般轻易疑之?”

  被下人搀扶着,面色还带着些许苍白的胤禩一处又一处不断拜访亲近的大臣,言语中无不表示对十四的信任。

  连当事人都这般说了,哪怕有些大臣感慨贝勒爷过于轻信,但明面上已然没人在提起此事。属于十四的“污名”暂时洗清,当然此后也不乏有人将目光投向了同为竞争者的四爷。只碍于雍亲王威严,没人敢表现出来罢了。

  行宫内,弘晖同四爷相对而坐,中间不大的桌案之上,黑白两色棋子你来我往,好不精彩。弘曦正坐在一侧看的津津有味,突然从下人处听到八叔的消息,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倒是一旁的弘晖闻言淡淡地笑了笑,竟是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葱白的指尖缓缓而下,一颗光洁如白玉的棋子随之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看来阿玛所料不错,八叔看来,确实已经将玛法压在了十四叔身上。”

  “晖儿早前不也如此想的吗?”胤禛没有多话,只紧随其后落下一子。棋盘之上,两人很快复又你来我往了起来。只弘曦注意到,自家阿玛的招式愈发凶猛诡谲了起来,似是有什么怒气尚待宣泄。

  “阿玛?”“大哥………”眼看局势已分,弘曦实在忍不住凑过脑袋道:“阿玛大哥,儿子实在想不通,八叔来这一遭,究竟图什么啊!”

  “图什么?”募地放下手中茶盏,任由其重重地磕在案上,发出碰地一声巨响。良久,方才听四爷压抑着怒气道:“便是再图什么,也不该将心思动再皇阿玛身上。”

  老爷子便是再如何,打小也从未亏待过他们兄弟几个。

  想到这两日老爷子的状况,胤禛眼中蓦地闪过一道厉色:“老八这人,为达目的,委实太过不择手段!”

  桌案下,弘晖轻拉了拉自家弟弟的袖口,示意莫要多问,回去再行细说。

  瞅了眼面带霜色的阿玛,弘曦很是乖巧地闭上了嘴巴。

  行宫另一头,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胤禩,十四只觉心下火气如燎原一般蹭蹭往上涨,只恨不得揪住这人的领口狠狠拷问一番。然而下一刻,却在对方那一声极是熟悉地十四弟中骤然清醒了过来。

  “八哥!”雕花大床前,胤祯略带僵硬道。

  “咳咳………十……十四弟……”洁白的沙帐之下,只见胤禩苍白着脸斜倚在病床之上。见到来人,先是支撑不住用力地咳嗽了几声,片刻后方才艰难道:“都怪八哥无用,方才使你我兄弟二人遭了算计,落得个今日局面……咳咳……”

  说话间,胤禩复又忍不住咳了咳,一旁的下人见状忙递上帕子。

  心知对方意有所指,十四古铜色的面上适时浮出几许薄怒。覆在身后那只手上,拳指之间更是隐隐做响。

  胤禩见状淡淡地笑了笑,一双清润的眸子微微弯起,而后又带着些许轻松道:“好在为兄于众大臣中还算寥有些许薄名,方才没叫十四弟你,无辜承了这污糟名声。”

  说着胤禩又微微叹了口气:

  “你我二人之中,好歹完整保下来一位。”

  “八哥仁义,弟弟磨齿难忘………”看着眼前哪怕重病之下,依旧一脸平和温润的胤禩,十四几乎是咬着牙道。

  一炷香后,看着十四大步离去的背影,屏风之后竟缓缓走出一位青衣文士来。“爷,十四爷此番,怕是心中已有怀疑。”

  青年文士缓声道。

  “很正常,十四不过有些冲动罢了,原也就不是笨人。”床上,只见胤禩缓缓坐起身子:“不过,便是知晓了又如何?”淡淡笑了笑,胤禩语气笃定道:

  “有些恩情,他今日承了,有些兄弟情义,他如今认下了,爷日后难道还会给他反悔的余地吗?………”

  “贝勒爷英明。”一旁的何卓不觉拱手道:“不说十四爷如今在朝中根底儿薄弱,仰仗者多为咱们贝勒府旧人。现如今朝中众人谁人不知,您待十四爷兄弟情深,连这般大的事都毫无保留的信任。”

  但凡日后………对方上位后有丝毫卸磨杀驴的念头,那名声,啧啧……青衣文士摇了摇头。文人的笔,诛人的刀,而操控舆论这种事,再没比他家主子更为擅长了的。

  倘十四爷乃雍亲王这般狠绝刚硬,甚至不在乎名声之人便罢了,可事实上,那位爷是吗?

  内室,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眼中俱是志在必得的笑意。

  有那么一瞬间,胤禩也会想起那日大帐之中,在看到弊鹰的那一瞬间,老爷子那满含震怒甚至失望的眼神,然而很快便又尽数抛却了去。

  反正这些年,老爷子又何曾正眼多瞧过他呢?

  皇阿玛啊皇阿玛,儿子生而如此,有些东西您横竖不愿意给,那儿子便只能费心去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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