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造

  七月里, 正是一年里头最热的的时候。

  畅春园西北角,层层叠叠地莲叶之间,隐约能瞧出几道人影。悠悠的画舫上, 弘曦斜靠在一侧, 将剥好的莲子径自朝老爷子手边推了推,略带着讨好道。

  “皇玛法觉得十三叔如何?”

  “怎么,你那阿玛使唤你来的?”口中尚还带着些莲子的清甜, 康熙仿若随口道。

  “哎哎, 玛法你这可就不对了。”说到自家阿玛,弘曦可就不同意了:“我阿玛那什么驴性子, 您老人家还不清楚吗?哪里会使唤孙儿做这些。”

  一旁的老爷子闻言轻哼了一声, 不置可否。弘曦也不以为意,伸手将一旁的莲蓬拿到手上继续剥着,语气很是随意道: “孙儿前几日还见着十三叔家的弘暾了, 小家伙才三岁多点儿口齿却很是伶俐, 瞧着也是个聪明的, 只许是不常见外人之故, 倒是怕生的很。”

  为何怕生,还不是十三如今地位尴尬,一家子不好出门行走之故。

  康熙置在案上的指节动了动, 没有说话。

  两岸杨柳树上, 不时传来几声蝉鸣。这时候的莲子正是好吃的时候,尤其下头人挑来的,个个圆润饱满, 弘曦一口气塞了好些个, 方才囔着声音继续道:

  “孙儿这也不是胡乱提人的, 只羊绒一事事关重大, 这些时日玛法您也瞧过了,这羊绒如今的手法工序上比之棉布丝绸也繁复不了多少,还胜在保暖,甚至连早前过于粗糙坚硬的劣势也没了去。更何况羊绒出自羊身,倘若用好了,于那头未必不是个牵制作用。”

  “总而言之这人选,总是要握在咱们自个儿手里的吧!”将手中沏好的果茶往对面推了推,弘曦继续道:“九叔虽于这一道颇有能耐,但到底精力有限,但有十三叔从旁协助就不一样了,十三叔为人仗义舒朗,想必定是能同几位蒙古亲王好生相处。”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弘曦没有开口,涉及蒙古诸部落,依皇玛法的性子,是决计不会允许九叔一家独大。而几位叔伯中,能力足够牵制住九叔却也不至于势力过大之人,满打满算也只剩十三叔一人了。

  果然,老爷子面上很快便有了松动的迹象,弘曦忙再接再厉:“再说,早前听阿玛提起,玛法您早前不是都松口同意十三叔出来应差了吗?”

  “呵,你倒惯会钻空子,这旁的差事跟眼前这个,如何能比?”老爷子斜睨了弘曦一眼。一个可有可无的闲差,和一个担负着蒙古战略,甚至可能收益可能类比江南织造的肥差,能一样吗?

  “嘿嘿,还不是皇玛法您宽宏大量,有容乃大,孙儿这才敢同您提的吗?”

  呵,合着他倘不同意便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了。瞧着眼前这张极度熟悉的笑脸,康熙简直要被气笑了。 这股不要脸的劲儿,也不晓得跟谁学的。几不可闻地哼笑了一声。老爷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弘曦尚还来不及高兴,便见这人复又执起茶盏,仿若随意道: “对了,弘晖前些时候不是刚从上书房结了业吗?过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哈?

  走出畅春园的那一瞬间,弘曦人还是有些飘地。马车内,一直侯着的玉衡两人不由担忧道:“殿下,可是事情进行不顺利?”

  “十三爷之事毕竟涉及理亲王,万岁爷心结难解也是人之常情,连王爷都多次碰壁,殿下还是莫要过于心急………”

  “不是这个………”迎着两位小伙伴疑惑的眼神,弘曦猛地摇了摇头:“十三叔之事阿玛已经同意了,只是………只是……”

  半响,只见弘曦神色恍惚道:“皇玛法竟是将我大哥也安排了过去。”

  什么,世子爷也?安宏两人对视一眼,齐齐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之色,二人都非是那等无知之人,自是明白,以世子的聪明,一旦被选入也就意味着在新建起的织造处中,雍王府即将占有一席之地,甚至还是分量不小的那一波。

  “皇玛法这是什么意思?”书房内,父子三人对立而坐,弘曦挠挠脑袋,凭他那可怜的政治敏锐度实在猜不出这些高段位的权利玩家的心思目的。

  “依皇玛法早前之行为,儿子原以为他老人家并不愿雍亲王府势力过大………”一旁的弘晖淡淡地笑了笑,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底下亲王几位各有各的优劣。紫禁城看似一摊死水,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底下早已波涛汹涌。

  诚亲王于文人仕子之间声明极佳,又有年岁之长,手上自有一派推崇者,然巫蛊之事,参奏长兄却也使其名声微微蒙尘。

  他家阿玛能力不凡,数年来办过的实事,立过的功劳委实不少,又手握正白旗。还有个超脱于众皇孙之间的儿子,然于朝中众臣来说未免过于刚直。

  八叔胜在臣心,却也输了圣意。底下十四叔这几年四处钻营,手下也着实拢下了一批中低层武将。

  这几年,老爷子的手段无非便是一拉一拔,哪方弱下去便先加上点柴火,哪方强了便摁下些许。哪像如今这么一手,可以说硬生生将雍亲王府推了上来。

  有些答案,父子三人都不敢去多想。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胤禛伸手,在弘晖肩膀上不清不重地拍了几下:“不论你皇玛法是何考量,如今当务之急,办好手上的差事才是最主要的。”

  “至于你那两位叔叔,你十三叔自是不必多言,你九叔虽少时同阿玛我有些不对付,但到底无太大龌龊。他这人也非是为了贪权为难后辈之人。”

  这般算起来,其实此地着实为弘晖锻炼能力,增长见识的最佳场地。且新部门,一切俱是要从头开始,比之早前打算的户部要实打实磨人许多。

  胤禛指节一下又一下地摩擦着腕间的珠子,许久方才将心下那些不可言说的猜测压了下来。弘晖悄悄握紧了手中的折扇。

  眼见气氛不太对,一旁的弘曦转了转眼珠子,突然隔着桌案偷偷拉了拉自家大哥衣袖:“大哥放心,若九叔敢在差事上坑大哥你,放心告诉弟弟,弟弟一定帮你“报复”回去。”

  说着还朝对方炫耀似的挥了挥小拳头。

  瞧着眼前张牙舞爪的弟弟,弘晖轻轻吐出口浊气,心上那些无形的压力也少了些许。两兄弟相视而笑,这般默契和睦,一旁胤禛眉间地折痕也不觉少了些许。

  雍亲王府很快便热闹了起来。

  不论此事内里如何,都不妨碍弘晖成了众皇孙中除弘曦外唯一一位被老爷子亲手委以重任之人。哪怕胤禛父子再想低调,也挡不住络绎不绝的客人们,尤其还是自家亲兄弟。

  弘晖任职尚在其次,老爷子的心思方才是这些爷们最为在意的点儿。

  “四哥常日里瞧着不温不火的,结果呢,哪回好处没拿!兄弟我可真是羡慕啊!”这贱兮兮的语调,只一听便知是十四搁那儿嘚吧。

  也不知这人怎么回事儿,回回从府上气哄哄回去,偏还要有事没事过来嘚吧一波。

  “皇阿玛抬爱,也弘晖自己争气之故。”习惯了这人的不着调,对座的胤禛面色不动,只淡淡开口道。

  “ 切!我说老四你这人就是这点,不实在,连你亲弟弟跟前儿都没办句实话。”随手扔了颗花生米到嘴里,胤祯神色不明道:“整日里就知道给你那好十三弟谋好处,我这亲弟弟都跟人白捡了似的。”

  “不管你信不信,十三之事,非我作为,你四哥还没那般能耐,再者………”胤禛执起茶盏,不去再看来人:“你这几年不也同老八走的颇近吗?”

  “那是,起码跟在八哥后头,还能有弟弟我一碗汤喝。总比某些人,好处都拼了命的往外人身上舍,咱又算哪个排面上的人物呢!”

  得了,只瞧他这态度,胤禛心里明白,这坎今儿是过不去了。索性便安心饮茶,不再多言。

  胤祯气哼哼地斜躺在软椅上,脚上还不老实,一下一下来回晃搭着。

  论起定力,怕是没人能同胤禛一战。两相僵持下,最后还是十四率先败下阵来,临走前还将老爷子前些时日赏下的新茶给褥了个精光,美其名曰回去给爱妾们尝尝。这般相激,胤禛依旧眉色不动,只在对方即将跨出门槛的一瞬开口道:

  “你最近行事收敛些个,莫要小瞧了老八这人………”

  闻言,十四脚步微顿,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连脸上赌气似的怒意都未曾变上分毫。

  十四走后,内室屏风后缓缓走出个人来:“对不住四哥,这些年若非因着我,十四他………”

  胤禛闻言淡淡摆了摆手:“十三弟莫要如此,我同十四之间,从来不是因你之故。”顿了顿,胤禛方才摇了摇头:

  “他啊,想要的实在太多了………”

  而他这个做兄长的,从来给不了也不愿意给。

  不愿再想这些,胤禛转头,伸手拍了拍十三略显瘦削的肩膀,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之色,连素来冷肃的眉峰也显得宽和了些许: “对了,这几日上差可还适应?”

  “四哥说笑了,如今这般于臣弟,已是想都不敢想的了,哪里又有不适之说?”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十三如今尚不过而立之年,然眉间沧桑竟比一旁的四爷还显出些。

  最好的年华下,疾病缠身,为生身阿玛厌弃,母族亲族争相撇清关系,生怕沾上分毫。年少相伴的爱妾各有算计………

  短短几年,便好似过了一辈子似的。不过好在………看着眼前尽是关怀的兄长,十三眼眶微湿,不过转瞬又振作了起来:

  “这回还要多谢弘曦侄儿,若非是侄儿,换做旁的任何人,怕皇阿玛都不会这般轻易松口………”

  涉及二哥,任是谁都会成为老爷子心下的一颗难以拔出的刺。显然这点胤禛深有体会:“既然出来了,日后好生办差,皇阿玛那儿………”顿了顿,想到昨个儿这人前去拜见,却只不过一炷香不到便匆忙离去,而同行的老九弘晖等人却一直到晌午才离开………

  这般境地之下,绕是胤禛也只能轻声安慰道:“日后总是会好的。”

  “或许吧!”胤祥释然地笑了笑:“如今弟弟只想好生办差,好歹给福晋弘暾多些个体面。”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十三轻声叹息道:

  “这些年弟弟我实在欠他们母子良多…………”

  正房内,十三福晋伏在乌拉那拉氏身前,猛地痛哭了出来,带着这些年不曾宣之于口的歇斯底里的压抑:“四嫂!”

  知晓这人这些年过的苦,素日在外还要强撑一张笑脸,乌拉那拉氏也没阻止对方近乎宣泄的举动。只褪下护甲,伸手在对方身后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

  许久方才听身上之人开口道:

  “四嫂你知道吗?昨个儿我那弟弟弟媳来寻我了,还有我额娘也来了,说是什么打断着骨头连着筋………哈哈哈……”兆佳氏笑地浑身直打颤:

  “从小阿玛额娘便告诉我,作为家中长女,理性温婉守德,人前要维护兆佳氏的脸面。在府里也要谦让弟妹,做好长姐之责………四嫂你说从小到大我究竟是哪里没做好,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呀………”

  兆佳氏想不明白。

  为什么在她嫁入皇家之时诸般恭迎求好,为什么又能在她跌落泥潭之时毫不留情的选择放弃。又是凭什么在多年以后,额娘还能这般轻描淡写的将事情揭过,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难道她就不是额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吗?

  一下又一下地拍了拍来人的肩膀,乌拉那拉氏温言道:

  “以前便是再多不好,如今不也好了起来,再者人之食指尚且有长有短,你如今身下有弘暾在,十三爷也总算回心转意,日后快活日子且多着呢,何必为这些不值得费心。”

  “我知道的四嫂!这些我都明白的!我就是………就是………”

  良久只听兆佳氏抽噎着道,轻抚着来人瘦削的肩膀,乌拉那拉氏轻声叹了口气。只望十三爷处境转好之后,莫要给忘了,强撑着有孕的身子为他四处奔走,陪他忍着周遭避讳嘲笑,伴他度过最低谷之人究竟是谁。

  ***

  有胤禟等几位皇亲贵胄亲自座镇,年关未过,坐落于近郊,新织造府很快便建了起来。与此同时,众王公惊奇的发觉,明明今年冬日比之往年更为寒冷,老爷子素日穿着却无端精简了许多………诸般打听之下,织造处新出的羊绒布匹很快便被席卷一空。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当以宜妃为首的众妃嫔只着轻薄的衣衫,于节宴之上风姿卓然,很快这股羊绒之风便席卷了整个紫禁城上流圈层,并伴随着轰隆作响的火车以极恐怖的速度向四周辐射而去………

  据不完全统计,每日数以万计的银两如流水般涌入了织造府。原先还想瞧热闹的的众人登时不敢说话了。

  织造府内,胤禟一袭紫袍斜倚在羊绒榻上,伸手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果汁,极是悠闲地瞧着两头各自忙碌不已的兄弟侄儿:

  “今儿我老九这做兄长,叔叔的,就教给你们一个道理,这做生意嘛!上赶着从来不是买卖,得让人追着求着给你掏银子,那才是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