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之死

  不知过了多久, 许也知晓自个儿方才语气委实过激了些,深缓了口气魏衍方道:“不过你放心,昭慧贝勒此人最是护短不过, 你那好友此次虽说会吃些苦头, 性命决计是无碍的………”但是,说话间魏衍漆黑的眸子深深地看着来人:

  “若是换做你,那情况便大有不同了………”不说同贵人本无多大交情, 只曹寅其人, 不留后手的可能性实在太低了些。二人谁都不曾怀疑,曹硕入狱的第二日, 便是其“染病身死”之时。

  末了只听那人道:

  “好好想想你娘, 如她那般温婉良善的好姑娘,原该一辈子被人护在身后,无忧无恼, 一辈子快活, 而不是连皮带骨被人吞了个干净, 偏还嫌不够, 留下那一地污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见从床上那人手间,一滴滴鲜红色的血液落下, 洁白的床单很快便染上了一片血色。魏衍垂下眸子, 任由着下人扶出了大门。

  “咳咳………”刚走出侍郎府,便见方才还中气十足的魏衍猛地捂着胸口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你这本就有病在身,偏这些时日又是来回奔波。呵!”正扶着脉的老大夫言罢冷哼一声:“魏大人若是不想活命便早些说一声, 省地三天两头的, 白白费了老夫诸多心思!”

  “咳咳…………好歹咱们两人几十年的交情了, 良宇又何必这般埋汰于我。”轻拭着腰间已经有些褪色泛黄了的荷包, 朦胧的灯光下,魏衍此时的脸色已经看不清了。

  “放心吧,那曹府如今还煊煊赫赫立着,我这把老骨头又如何能不好………”

  “又怎么敢不好呢………”

  良久,也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叹息……

  ***

  大理寺

  因着弘曦这些时日的照顾,哪怕谢子奕身在狱中,倒也并未受到任何苛待。然而隔着厚厚的栅栏,看着眼前迟迟不发一言的好友,弘曦只觉脑壳都要秃了一半。

  早前便是如此,旁的两人还能聊上些许,可一提到宁安县之事,这人便如锯了嘴的葫芦半丝不提。可若说眼前之人人贪污,弘曦却是一百个不信的。

  监牢中,谢子奕一身单薄的素衣,素来爱洁的人这会儿衣玦袖口处也不免染上了些许赃污,只眉目间却是出奇的平静。

  “如今事情已然发生,有些事多说无益,不过多了些牵连罢了。”早在决定揭露江宁一事之初,他便已经想过今日了,只是………谢子奕眉间不由地轻颤了颤,不过转瞬便又恢复了神色:

  “子奕无能,烦劳殿下费心了。”

  “哎,咱们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弘曦摆摆手,不过瞧着眼前之人极是坚定的神色,最后还是弘曦率先败下阵来。深吸了口气:“好吧,你既不愿说便算了,只这样的话,子奕可能要委屈些许时日了!”

  回到家中,弘曦仍旧百思不得其解,有关江宁的情报这些日子九叔已经送来了不少,其中后面那些罪责多半已被证实“虚构”,亦或是证据不足。唯有宁安县,那批药物粮草却是实打实对不上账的………

  其实弘曦更倾向于子奕一时大意被人坑了,可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人宁愿背负诸般骂名,也不肯多吐露一个字。

  “谢大人此番,许是有什么人是必须要维护的?”此时,一旁翻阅卷宗的瓜尔佳安宏突然抬头道。“奴才记得,当日派遣江宁的钦差好似是有两人吧!”

  安宏的话如一道惊雷一般在弘曦耳边便猛地炸了开来。“如果是这样………若是如此,一切便都解释的通了………”想到这里,弘曦猛地抓起外裳便要往外头跑,只还没走几步,尚未走出暖房便又逐渐停下了脚步。

  迎着一旁玉衡疑惑的目光,弘曦方才道: “那位曹公子我虽接触不多,但大体情况还是有些了解的,不说心性如何,却也绝非眼皮子浅之人。再者子奕何等谨慎,但曹硕其人心思缜密只会更甚,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动这般手脚,这人在江宁必然势力不俗………”

  玉衡尚还没有想通,一旁的瓜尔佳安宏便赞同地点了点头:“贝勒爷说的没错,只怕这会儿所有痕迹都已经被抹干净了………”也就说,宁安县一事,两位钦差中必有一位定是要承下这份罪业的。

  “子奕怕是早早看清了这些,方才如此坚决地闭口不言的吧!”良久,弘曦轻轻叹了口气,事情复又回到了原点。子奕宁愿无辜承受罪名也要维护的知己好友,如若他此时贸然接露,一旦曹硕当真出事,于谢子奕本人来说真的好吗?

  “算了,我还是先去趟宫里瞧瞧!”思来想去,弘曦还是决定去探探老爷子的口风。

  御书房

  弘曦来时天色已然不早了,御书房的灯却依旧亮堂着,对于自家孙儿的到来,康熙好似并不如何意外,随手将一道密折扔去,头也不抬道:

  “自个儿瞧瞧吧!”

  一旁侯着的李德全忙搬来座椅,弘曦当下也不客气,接过折子便趴在椅子上看了起来。

  春日里最是容易犯困的季节,殿中燃着地紫藤香在此刻尤是清冽,带着春日雨后松柏泥土的纯净气息。然而这会儿弘曦心情却并未因此好上半分。

  “江宁织造,曹寅………”怨不得会有如此能力手段,弘曦不自觉抿了抿唇,抬头看向御座上那人。 “皇玛法既知真相如何,又为何,为何………”

  剩下的话弘曦说不出来了。其实有什么好问的呢,左不过是权利场那些权衡利弊之流。

  见他如此,上首康熙轻轻摇了摇头:“曹寅,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什么叫就在这几日了,猛地听到这个,弘曦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瞧见上首老爷子眼中几不可见的惆怅之色,方才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倒是挑的好时候!”猛吸了一口宫侍递上来的果汁,弘曦终究忍不住轻哼道。

  只这样一来,怕是此番真相愈发见不得光了,不说那位同皇玛法多年君臣情宜,就说这暗折的来源,往心腹重臣身旁安插探子虽是上位者的固有手段,可终究不可堂而皇之的明言在外,尤其在这人即将濒死之际。

  越想弘曦越是憋气,忍不住往前凑了几步:“皇玛法,那子奕呢!玛法您可是纲乾独断的圣明之主,在您治下,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忠义之士无辜蒙冤吧。”

  “就你会拍马屁!”睨了眼弘曦,老爷子方才开口道:“谢子奕看顾物资不利,即日起免去职位,归家反省。”

  “啊!怎么这样啊!”弘曦猛地跳了起来,面上不爽丝毫不做掩饰。

  康熙手下微微一顿,到底还是出口解释道:“不说宁安一事如今“证据”确凿,只单说江南一案实际牵扯进去之人有多少,其中又有多少人同京师关联密切…………”

  这还用想,只看这回迫不及待跳出的那些子人,弘曦心下隐隐发凉。

  “官场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能帮他这一次,难不成还能次次如此!”放下手中的写好了的丝帛,老爷子这才抬头看向弘曦:

  “倒不若缓上些许时日,待风头过了些再行起复不迟………”

  说到底,于谢子奕其人康熙无疑是欣赏的,君子之道,明澈守身,这世上真能做到的又有几人。然而这点子欣赏与江南甚至朝局的安稳相比又实在太轻了些………

  甚至老爷子如今之所以肯做下如此承诺,大多还是看在自家孙儿的面儿上。

  弘曦不傻,自是明白其中道理,当下也不好在做纠缠。只想到那曹家,心里依旧憋着口气儿,恨恨地朝着台阶儿狠踢了一脚: “那曹寅也真够可以的,连亲侄儿都这般狠心绝情!”

  心腹重臣被骂,御座上的康熙倒没有生气,反倒好笑着摇了摇头,在手中折子上狠狠打了个叉:“曹家这些年瞧着繁盛,其实大多不过曹寅一人勉力支撑罢了,他那儿子曹颙倒是还有几分眼色,可学识能力同其父差的太远,论狠劲儿又不及那曹硕半分………”顿了顿,康熙不乏有些感慨道:

  “为了曹家,子清这些年也快些将自个儿给熬干了………”

  想到早前江南碰上的那些个曹家人,一个个游手好闲也就算了,偏那眼睛都要朝天上长了,一应行事比他这个正经皇孙都奢侈。

  “值得吗?”

  弘曦不由问道,一个内里已然腐烂的家族,值得对方不顾血肉至亲,熬干了心血去撑着吗?

  “值得吗?”

  弥留的这一刻,看着满屋子满腹鬼胎的众族老,曹寅同样在心里问道。知晓这些人什么心思,曹寅也不多说什么,只淡声道: “咳咳………早在前几日重症之时,子清便已上奏陛下,听万岁爷的意思,我去后,江南织造一职便会由阿颙接任………”

  “什……什么!”曹氏族长率先忍不住跳了出来:“阿颙方才及冠没多久,如何能当此大任,子清莫不是糊涂了吧!”

  “是啊,虽同为江南织造,可这权多权少可是大有不同,阿颙年纪轻轻,到时候被人稀里糊涂架空了都不知晓。”又一族老义正言辞道。

  “子清你们这一脉原不过族中旁支,可这些年众族老哪个不是对你们诸般敬着,然而你们呢,为了小家的好处,竟是丝毫不将宗族利益放在眼里………唉!子清啊子清,没成想,这些年我老头子竟是看错了人呐!”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曹寅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白了些许。

  “你们住口!”一旁一身素服的清瘦男子猛的抬头,泛着红丝的目光径自朝着这些人吼道。

  “这孩子,对长辈怎的这般不敬!”

  “真是丁点气都沉不住!”

  “不堪大任………”

  “曹家这富贵算是………唉………”

  “这人,怎么就能这般自私呢?”

  自出声后一路顺风顺水的曹颙终于在这一日明白,原来言语也是可以成刀的。原来早前对你诸般恭维之人下一刻也可将你踩进泥里。

  强制打发了众族人,看着眼前备受打击的儿子,曹寅目光不由带了几分痛色,哪怕早前知晓那些族人什么德行,可如今他这人还没有呢,这些人………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见曹寅枯瘦的指节死死抓着儿子的手:“阿颙啊,你要好好记住今日,因为日后你要面对的要比如今这些残忍百倍不止。”

  “父亲………”曹颙浑身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可曹寅却未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径自神色迷离道:

  “咱们曹家生为汉人,又是包衣出身,这是万岁爷将咱们派往江南的原因,可也正因此,于他们满人眼中,咱们天生就要矮上三层。然而于汉人眼中,咱们也未占到丝毫好处,这些年你父亲勉力在外结交,更重要的是有万岁爷宠信,方才能在这江南士人中站稳脚跟。”

  “可是阿颙啊!”曹寅轻声叹道:“情分这东西,尤其是帝王家的情分,从来不是一层不变的。这份情,若于你祖母之上有八分,在你父亲我身上便只得五分,至于你………”曹寅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怕是连两分都不到………”

  “往后一旦面临选择,我儿只会是最先被丢出去那个……”

  “所以阿玛才会那般心急地对付堂兄吗?”曹颙咬了咬唇。

  提到曹硕,曹寅本就苍白的面色愈发白了些许,打从得到京城传来的消息,曹寅本就病重的身子更是遭到打击。

  抚摸着儿子的脸颊,曹寅无不悲哀道:“但凡你有七分那人的能耐心性,为父我都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曹寅自己都说不清了,早年他忙于朝务,对额娘和二弟算计并不知晓。然而在察觉之时一切都为之晚矣。后面随着表妹之死,这份仇更是结的死死的,再无还转的可能………

  如今那人已在朝中站稳脚跟,而他曹家………曹寅生生将口中鲜血咽下,对着儿子最后嘱咐道:

  “阿颙你记住,日后对上那人万不可有分毫犹豫,更不能留手。还有早前织造上的亏空,蒙陛下厚恩,这些年为父已经陆陆续续还上了一部分,我儿切记,不论府上境遇如何,哪怕节衣缩食,这笔银子也必然不能亏欠。”

  “可那些大都不是早年接驾用上的吗?”一听那么要背负大一笔银子,曹颙面上不由带了些许抗拒。

  “孩子啊,咳咳……皇家之事岂能以常理论之………这笔银子万岁爷认,可下一任呢!总之阿颙你记住,曹府面上哪怕在光鲜,内里不过一团虚气罢了,是经不得半分风雨的!”

  “记住……欠银必须………必须”

  曹颙还想在说什么,然而眼前之人已然没了呼吸。

  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曹寅的双眸依旧瞪得大大的的,再难阖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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