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羹

  及至晚宴, 整座曹府灯火通明,台上的小戏子咿咿呀呀的唱着,时不时便有衣着整肃的小丫头们鱼贯而入。康熙同太子位于上首, 身旁陪侍着俱是些留着大长胡子的官员臣子们, 一应官面儿话听得弘曦很是有些不耐。同皇玛法道上一句便兀自迈着小步子来下面。

  这会儿胤祥正拿着一手执壶,拿着酒杯自斟自饮,时有上前攀谈的也被对方三言两语的打发了下去。不过片刻的功夫, 一旁侯着的侍者便上前将桌上已经见了底的酒壶拿下重新换上。

  十三原在京中便是极好这口的, 这会儿此般行状倒也未引人注目。只觉十三爷果真不愧是性情中人。只一旁的弘曦瞧着对方这般随性利落的动作皱了皱眉。

  十三叔岁素性洒脱,却也绝非落拓不羁之人, 尤其还是在这般场合。想着到这里, 弘曦停下往外散风的脚步,就近贴着对方坐了下来。

  几乎是弘曦这厢刚一坐下,便有小丫鬟捧着个通身碧翠的陶瓷盏轻手轻脚的置于桌上, 还带着若干个极富童趣的小巧酒杯。弘曦低头看了眼杯面上活灵活现的小马驹, 秀致的眉角微微上挑。南下之前, 他被阿玛压着学骑马尚不过数月有余, 还是忙里偷闲挤出时间来的,紫禁城中也不晓得究竟是从哪里传来他爱这些的传闻。

  更有意思的是,这曹家又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巧合吗?弘曦把玩着手中精致小巧的酒杯, 心中不置可否。转而微微转头, 冲着一旁的十三偷偷挤了挤眼睛:

  “十三叔,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啊!侄儿陪你一道。”言罢,不等一旁丫鬟们动作, 便将小手往跟前儿的酒瓶子上摸。很快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拦了下来。

  “小孩子家家, 喝这些作甚, 没得败了胃口。回头要是让四哥知晓了, 可不得跟叔叔我算账!”

  弘曦撅着嘴刚想反驳,便听一旁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十三阿哥尽管放心便是,此酒乃当地颇具盛名的桂花梅酒,初酿只摘选最高那处枝头上初初盛开的花瓣,入口酸甜清冽,不仅不会败坏胃口,还有一定止津开胃之功效,正合适贝子爷这般年纪饮用。”

  弘曦抬头,看向这位不知从何时起站在这里的少年。眼前之人瞧着尚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青衣显得身材有些单薄瘦削,单看面貌也只是寻常,然而这通身书卷气却颇为惹人好感。弘曦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倒是一旁的十三很快道:

  “早前便听说曹四公子温润知礼,腹有诗书,乃一等一的佳公子,今日一见果真不凡,曹大人好福气!”

  曹四公子,曹颙,江宁织造曹寅现如今名下唯一的儿子。想到早前安宏收集来的资料,弘曦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些信息。

  “十三阿哥谬赞!”来人腼腆一笑,稍显稚嫩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红晕。声音倒一如既往的清雅:“小子不才,早前却也拜读过十三爷的诗作,自觉文墨尚不若阿哥爷万一,不过些许虚名罢了。”

  瞧这话说的,不动声色的拍了马屁,一言一止却还能谦和有礼,丝毫不显谄媚。单看这个,眼前这位可不是个拙的。弘曦执起酒杯,并不想理会眼前一来一回的场面话。兀自咂摸了一口小酒。嗯嗯,不说别的,这滋味儿还真是不错。

  一旁曹颙见此眸光微动,很快便又笑着解释道:“早前见贝子独自离席,还以为您这是想往园子外头走,心下有些放心不下,这才贸然随了过来,如今十三爷在此,小子便不打扰了………”

  “江南此地多的是新奇有趣儿的地方,两位爷倘有所需,尽可差遣奴才便是。”离开前,曹颙复又躬身一礼道,弘曦二人自是客气应是。

  人走后,胤祥这才冲弘曦挑挑眉,复又看了眼上首,不着痕迹往太子身旁凑的曹家二爷,执起手中备盏语气颇有些不明道:

  “这曹家,倒惯是知机!”

  弘曦撇撇嘴,一脸无辜道:“十三叔这般瞧着侄儿作甚,说不得人家是冲着十三叔你来的呢!没瞧见连叔叔的大作都早早拜读了吗?”

  哪怕心知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任谁不说上一句周全人呢!

  说到诗词,胤祥手间酒盏微微一动,早年年轻气盛,正当意气风发之时,不拘是塞上落日,亦或是江上小舟他确实留下过许多笔墨。然而如今,胤祥蓦地执起酒杯,狠狠地往喉间灌了一大盏。若论那股子烈劲儿,江南的梨花白自是比不得塞北的烧刀子,然此刻,胤祥却只觉喉间烧的生疼。

  一杯将落,另一杯很快又满了上来,胤祥面无表情的饮着,也只有喉间这股子热劲儿,才能驱散四肢百骸那股子无力感。

  这般情形,弘曦张张嘴,早前想说的话复又缓缓咽了下去。十三叔这人,素爱自在,于权于名都无甚强求之处。那么能另对方这般颓丧的,答案几乎呼之欲出了,弘曦只需动动脑子,便明白了大概。

  心知如今唯一能够慰对方的,除非老爷子更改决定,然而但凡有万一之侥幸,对方也断不至此。弘曦抿了抿嘴,最后也只做一脸天真道:

  “十三叔,你说有没有可能,以后会有这么一种车子,跑的比北疆最烈的马儿也要快上好几倍,从京城到蒙古尚不过一二日的功夫。”

  “咳咳……弘曦……”

  哪怕是胤祥,也被小侄儿这般天真大胆的言论给惊的不轻,比马儿还快,天下要真有这么一种奇物,怎么从古至今都尚未有人发觉。侄儿这想法也过于天马行空了些。不过到底是一番好意,胤祥也不愿打击对方,只执起酒杯温言道:

  “那等侄儿什么时候寻到了,可得要知会叔叔一声!”

  弘曦“………”

  寻是什么鬼,弘曦看了眼手上依旧不离酒盏的十三叔,知晓对方没把他的话放在眼里。弘曦有些不乐地撇了撇嘴,心想到时候可得闪瞎你们的双眼。不过想想这么久了,碍于古代这冶炼技术,还有诸多材料限制。他投了大半身家,别说车子了,这么久了连发动机影儿都没见着………

  冲天的豪气仿佛瞬间瘪了下来,弘曦缩了缩脑袋,复又默默地挪到了一旁。

  胤祥见此摇头失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呢!早前所言更是没往心里去了。

  翌日,因着昨晚那个插曲,弘曦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随着戴先生一道出门访友。倒让前来拜会的诸多曹家子弟扑了个空。

  知晓了缘由,康熙这厢倒给了弘曦极大的自由,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老爷子复又指了几个军中好手跟着。弘曦瞧了眼对方腰间鼓囊囊的一团,心下复又安心了许多。毕竟这江南不比紫禁城,可着实不是什么安稳地方。对他这条小命,弘曦可是爱惜地紧呢。

  戴梓见此虽有些不喜,但到底没多说些什么,只开口道:“奴才那老友素喜清净………”

  “先生放心,届时只教他们在外头侯着便是。”弘曦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当下也没太在意。唯有戴梓定定地看了对方几眼,片刻这才点了点头。

  大半时辰过后,一众人马瞧着眼前荒芜的村落傻了眼儿。眼前的地上遍是黄泥,因着早前下了场雨之故,如今一脚踩上去都是一个坑儿。更糟糕的是,弘曦掀开帘子,看了眼道路两侧收拾地极为齐整农田,还有仅容几人行过狭窄小道………

  这下是彻底笑不出来了,心道这位可真“清净”啊!

  耳边陆续传来些许嘈杂之声,哪怕弘曦一行刻意低调,但对于这些没甚见识的乡野村人来说,那副气派,已然是贵人中的贵人了。当下也不敢上前搭讪,只凑到一块儿有一句没一句的私下议论着。

  弘曦有些无语地瞧着将边越凑越多的光亮脑袋,还有愈发压不住的嘈杂声音,心道这乡村整日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难道不比城里来的聒噪,不明白这些“隐士们”究竟怎么想的。

  话是如此,弘曦还是转头向一旁的戴梓,温声道:“先生可知您这位老友家中的具体位置?”

  一旁的戴梓却是微微摇头:“此乃老友祖地,我与盛安已然十几年未见,便是如今这地方也仅是早前通过书信得知。”

  弘曦“………”不过先生显然才回京不久,这书信想来必然是对方流放之时所寄。想来关系应当不错才是,稍稍安慰了下自己,弘曦这才使人前去大听。

  “你们问沈老头……啊不,是四堂叔啊!”打量着对方的衣着,一位年长些,面相颇为精明的中年人忙临时改了称呼,笑呵呵地给众人指路道:

  “喏,沿着这条路一直走,村口最大的那间屋子便是………”末了,又试探着问道:“不知几位爷同那位是何干系啊,呵呵,平日里也没瞧见沈老……不,是四堂叔有了不得什么亲戚过来,不过这半年来倒是有两个书生常过来,这一呆啊就是大半日,等闲也不出门儿,不晓得都在屋里做什么?”

  该不会惹了什么祸事吧,男子心下一凛,偷偷瞧了眼被人簇拥在中间的弘曦。若真有事儿,抱个小屁孩过来作甚。复又放松了下来,一路上对方有意讨好之下,很快便将沈老家的事儿抖落了个七七八八。

  据悉这位沈先生祖上确实是上河村人,不过他们这支也就是沈老先生阿玛因着做生意出息之故,早早便阖家搬到了城里。至于沈先生,也是个可怜见的,人到中年才侥幸得了一滴骨血,偏又连孙子都没来的及抱,儿子就早早没了。

  弘曦没有出声,一旁的戴梓呼吸却是陡然粗重许多。早前他便有些猜测,老友如何骤然搬到乡下,言谈间还有些了无生趣之感,他那时便已猜到老友身上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故。只没想到,他上一次见到阿然之时,那孩子才十岁不到吧。

  到底是天意弄人………戴梓双目微阖,脚步骤然沉重了许多。

  一行人很快便在一座稍显破旧的木门前停下,戴梓刚想敲门,一旁的急于表现中年男子便扯着嗓子喊道:

  “四堂叔!四堂叔快开门!外头有人找!”

  别说,比起眼前残破的连门铃都无的木门,这般确实有效率许多,很快木门大开,里间走出一位身着青衫,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

  “请问几位?来找沈先生是为何事?”

  温和悦耳的声音传来,弘曦愣了愣,这才反应了过来。看其打扮,应当是近来寻沈先生的读书人之一。弘曦之所以愣神,倒不为旁的,实在是眼前之人委实过于好看了些。

  芝兰玉树,皎若人间月,这还是头一次书中的词句有了具像。说实话,来这里这么久,因着清朝这诡异的发型,对于颜值实在是降维打击。哪怕俊朗如太子,秀雅如八叔,很大一部分也是靠气质提着。至于他自个儿,额,这辈子就这普普通通,一般往上点的命了。但眼前之人却浑然不同,哪怕这种亮脑门儿的丑发型,衣着也只是干净清爽,浑身上下除了腰间一块儿成色不是很好的白玉之外再无二饰。

  但人只站在那里,便仿若古代画中走出的仕子,什么话都不说,都能教人心生愉悦。

  隐形颜狗弘曦当即露出了标准的八颗白牙,抢在众人前头回道:“这位是戴先生,沈老的旧友,今日我等是特意前来拜访。”

  戴先生,男子好似想到什么,一双极是秀致的眸子登时露出了些许笑意,随即带着些欣喜道:“可是那位“耕烟先生?”

  一旁的戴梓微微点头,青年眼中骤然一亮,眉眼间欣喜之色一览无遗。小徐子扔出一块儿碎银子,打发了兴奋不已的中年人,一行人缓步朝里间走去,

  “在下谢子奕,您老唤我子奕便好,知晓您过来,先生必然十分高兴。”谢子奕神色温和的为众人引着路,一边道。

  至于弘曦一行人,比之明显受过蹉跎的戴梓不同,浑身气度不似旁人,谢子奕聪明地没有多问。只客气之余尚带了些许疏离。

  眼前这栋屋子同一般的农家小院并无不同,几座低矮的屋子,院外小棚子整齐放置着一堆柴火,角落处那口水井倒是方便了不少。只农家常养着的鸡鸭类的玩意儿是断然没有的,因而院子虽陈旧,却也颇为干净。

  一墙之隔,屋里人想来应该早早便听到了动静才是,却不知为何至今里间人却是一声未置。弘曦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随后屋内便传来老者一句中气十足的声音:

  “只他戴梓一人来便罢了,倘带了旁人……呵,老头子这门虽寒酸,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大胆……”弘曦抬手,止住了一旁神色不忿的侍卫。心知对方对自己一行人的身份怕是已经有所猜测。

  谢子奕闻言,面上并未有所诧异,只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弘曦几人一眼,特意赶在戴梓开口前道:

  “对不住了,先生年长,性子素来比较执拗,若有得罪之处,子奕这厢代先生给几位赔不是了!”

  青年微微抱拳,神色温和谦恭,又生的这般好的样貌气度,便是一旁气急的小徐子对其都等闲生不出厌恶之心。弘曦早在来时便已经有所准备,这会儿更不会被搅动心绪,如今反倒是最为平和的,甚至还有心情冲一旁的戴梓笑着道:

  “是弘曦的不是,倒连累了先生,先生一早便盼着同老友相聚,如今怎么好因着弘曦耽搁了?”

  这般好脾性,全然不似身在高位之人,便是一旁的谢子奕,面上都带了些许吃惊之色,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猜测。

  戴梓面上并无异色,若非估准了弘曦的性子,便是再有才华,他也绝不会贸然将人带来。这会儿只犹豫了片刻,便同弘曦拱了拱手,只身进了眼前这个稍显破旧的屋子。

  眼见几人没有离开的意思,谢子奕也不愿过于怠慢,正要说些什么缓解下气氛。就在此时,众人身后,破旧的大门再一次打开,几人打眼看去,只见一位身着黑袍的青年站在门口,手上还提着一只带血的兔子。视线在几位侍卫身上转了一圈,只见男子面色突变,扔下手中的兔子便上前一步挡在了谢子奕跟前,神色有些紧张的看向众人。

  “硕兄,这几位是随沈老好友戴先生一道过来的。”其余的不必解释,以对方的聪明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倒是弘曦,打量着眼前男子的容貌,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不知这位?”

  “再下曹硕。”男子淡淡道,眼中防备之色不减。

  姓曹?这下不止弘曦了,便是早前席上见过曹家众人的安宏两人,看着眼前人熟悉的面容,也恍惚察觉到了什么。可是不对啊,据他们所知,曹府这一代,如今算上嫡庶,府中一共才四位公子。除去曹大人长子曹颜早逝,其余几位他们早前也都是见过的。缘何也不能平白多出一位,许是曹家旁支所出。

  只那同曹家二爷极为相似的脸,众人心下着实又多了些许犹疑。

  不过瞧着对方也不是刻意过来“偶遇”他们的,弘曦心下虽疑惑,倒也没多问什么,只神色温和的打了招呼。

  然而众人没注意到的是,再直面弘曦面容地那一瞬间,男子漆黑的眼眸中,一抹震惊一闪而过,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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