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行(曹家)

  江南岸, 云树半晴阴 。

  三月里,正值草涨莺飞之时,江上的冰也早早化了去。大船这一路南下倒极是顺风顺水, 畅通无阻。

  弘曦趴在栏杆上, 任凭微风细雨从脸颊上轻轻抚过,这是紫禁城中断不会有的清新之气。弘曦正打算眼享受之时,却听耳边依稀传来几声吴侬软语, 透过江上层层水雾, 只见一旁的河岸之上,隐有人头攒动。

  弘曦马上反应过来:

  “咱们这是到码头了吧?”

  “是啊爷, 前头就是江宁码头, 算算时日,也该是到了。”一旁撑着伞的安宏回道,想来这几日私下里没少做功课。

  弘曦拖着脑袋微微点头, 眼睛却半丝不离眼前的山川水色。只觉哪哪都瞧不够, 来这里这么些年了, 他这还是头一回正儿八经地走出紫禁城呢!

  便是这会儿的空气, 都透着骨自在劲儿。

  一直到老爷子那里使人来唤,弘曦这才带着一众下人们恋恋不舍地起身回去。

  御舫内,康熙同太子对坐在窗前, 面前是一道尚未结束的棋局。黑白交错间, 康熙很快落下一子,余光却还瞧着外头飘着的蒙蒙细雨,随即皱眉道: “这般气侯, 弘曦那孩子别是还在外头吧!”

  胤礽手下动作不停, 想到方才过来之时偶然瞧见的场景, 如玉的面很快便带上了几许清浅的笑意:

  “弘曦打小便聪明, 倒是难得这般孩子气地时候,可见这平日里是被拘很了!”

  瞧这一路上,等闲都不愿往屋里钻。

  不知想到了什么,父子俩俱是莞尔一笑,连嘴角的弧度都有些惊人地相似。

  弘曦过来之时,桌上的棋盘已经被撤了下去,两人此时便如寻常家的父子一般,斜靠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什么。

  多是以国事为主,老爷子此次南下多是主要还是为了河堤一事。更何况水泥的效用虽已经经过了实际检验,然事关重大,康熙不亲自瞧上一眼到底是不等放下心来的。

  涉及到专业领域,弘曦这会儿倒也没避讳,使人搬来小凳子乖乖地坐在一旁。这会儿只听上首老爷子眉间微锁,带着些喟叹道:

  “当年因着入海口逐渐淤积,不得已开挖引河,迫其改道。谁曾想如今黄河河床淤积变得愈发高了,不止清口堵塞,甚至一度中断漕运………倘再不采取措施,怕是迟早祸患无穷。”

  “皇阿玛所言极是,上流易溃,下游不通,绝非长久之计。”一旁胤礽点头赞同。

  父子两人而后论过多种法子。不过商量过后,却最终都一一否决了。

  这时,从方才起便不发一言的弘曦却突然开口道:“倘在清口上游修筑桃水坝,在北岸开引河,届时水流从清口涌流而出,冲击淤泥,则漕运可解。”

  说白了,便是将黄河之水引入原道,再行加固堤坝。此法若在以往,不过劳民伤财之举,然而如今水泥在手,比之以往糯米浆之流,坚固了不知多少,成本也远不到伤民的地步。

  不过,弘曦摸着下巴,水泥制作所需碎石碾压,凭人力还是稍逊了些……以至于质量上总是有些参差。他这一出来,庄上之事又要耽搁下来了。

  上首的康熙爷则是陷入沉思,同弘曦所想一般,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至此微微沉吟道:

  “这些都是戴梓这几日告诉你的?”

  弘曦点头:“先生所言,孙儿觉得甚是有理。”此刻,弘曦之于对方,无疑是极钦佩的。先生此前半步未出,但仅凭从他口中得到的信息,便能将这河道上的种种弊端策略一一道来。

  怪不得阿玛如此看中。

  康熙闻言也没再多问,对于戴梓,许是旁的还尚有所疑,但才学一道,他却是从未疑过。

  见皇玛法复又陷入沉默,弘曦生怕对方因着早前之事对戴先生不喜,忙又解释道:

  “先生说了,他虽涉猎颇多,然到底不是诸类皆通之辈,此次乃是特意带孙儿前来拜访江南名士。”当然对方若说私心自是有的,但他能从中得到的好处简直不要太多,相信皇玛法也不会计较这些。

  果不其然,闻言老爷子神色果然好上了许多,那些个所谓隐士,素来清高自持,嘴上说是不慕名利,实际上不过是瞧不上他们满人朝廷罢了。此次有此机会,凭着孙儿的聪明,自是大有可为。

  康熙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旁的胤礽轻抚着杯沿,清俊的眉间带着些许疏淡之色。从方才谈到戴梓起便不置一词。便是才学再佳也与他无尤,老爷子能允许弘曦侄儿同对方求教学习,却绝不乐意看到他这个太子同对方走得近。

  末了,叔侄两人一道走出房间,江上的微风携着细雨,带起丝丝凉意。岸上时有浣纱女悠扬的小调传来,胤礽神色难得有些轻松。便是此时的告诫之语也带着三分调笑之意:

  “侄儿这头次出来,有些忘形再所难免,可若是不幸染上风寒,你阿玛回头可还不知要如何跟孤“算账”呢!你说是不是啊小弘曦?”

  屁话!弘曦撇撇嘴,他阿玛什么人,最是守礼不过,哪能因着他任性之举,责怪身为半君的太子爷呢?不过话虽如此,弘曦还是乖巧的点了点头。

  “二伯,侄儿知道了。”

  江南那么些好玩的,他可不想到时候巴巴地躺在床上。

  说完话,两人刚准备分开之际,却隐约瞧见数步之外有一青色的身影逐渐靠近,隔着水雾,有些瞧不清来人。直至走近了些许,弘曦最先反应过来道:

  “十三叔!”

  “弘曦?太子殿下也在!胤祥失礼了。”看清了眼前之人,胤祥忙起身行至一礼,不难看出神色有些许紧张。

  胤礽见此淡淡一笑,心知对方在忧心什么,十三因着行事磊落疏旷,这两年颇受老爷子喜爱,不拘走哪都是要带着的。此次一行中,宣召伴驾的次数甚至可以比肩他这个太子。

  不过连素性豁达的十三都紧张成这般,可见外头这流言传的有多离谱了。这些人还真是时刻都不消停,胤礽勾唇一笑,眼中闪过丝轻讽,转而却对着眼前无辜受波及的弟弟温言道:

  “十三弟不必介怀,晨起江中不免多雾,便是孤,方才也未能及时识出人来。”

  见对方确无芥蒂之色,胤祥这才松了口气。受自家四哥影响,胤祥对于眼前这位风光霁月的太子,心下自是不乏崇敬之意。更何况他如今势单力孤,所得种种不过空中楼阁,自是不愿同太子有所冲突。

  “十三还是早些过去吧,莫要让皇阿玛久等。”

  “多谢二哥提醒!”十三感激一笑,步履匆匆,很快便没了踪影。

  弘曦瞧着对方稍显急促的背影,不免轻声叹道:“十三叔也是不容易!”别瞧着如今老爷子有多宠爱,可弘曦身在这个位置,却是最明白这“宠爱”其中的水分如何。

  便如前几日下面进上之物,其中不乏一二珍奇的玩意儿,当时老爷子能想起来的,也只有二伯和他。其中种种关巧想必没有谁能比皇玛法身边之人更为知机,比如他,不拘什么时候过来,手边奉上的无一物不合心意,夏有各色果露,冬时一杯牛乳更是变着花样来做,便是这么些年他都没腻着的时候。他如此,二伯那头只会更加精细。

  但这些,十三叔这儿却再不会有的。

  只看方才那急匆匆的脚步,想必对方心下也是有计较的。十三叔虽性子舒朗豁达,却也并非无心之人。

  想着这些日子外头的种种流言,弘曦秀气地眉头微皱。

  胤礽见此却只淡淡一笑:

  “凡事有利有弊,弘曦可别忘了,十三弟身后可还有两位待嫁妹妹呢!”

  即便公主和公主之间,差别也是大的很,有这样一位兄弟,起码内务府那些人精儿似的奴才,等闲不敢过多苛刻。

  宫中那么些个妃嫔皇子们挤破头争的,可不就是这些吗?

  弘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越近,两岸喧嚣之声也愈发明朗,船队尚还未至码头,便见码头上密密麻麻站着一众军士,岸边夹杂着看热闹的百姓们,这会儿也只能远远瞧着。

  以江宁知府施世纶为首的一众官员也一大早便侯在了码头。此时正涨红着脸,不知是被冷风吹得还是激动的。

  “陛下御驾亲临,臣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话音落,不过一瞬间,整个两边便密密麻麻跪了一众人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势之浩大,便是后头跟着的弘曦都有一瞬间的耳鸣。

  面对诸多官员百姓,康熙素来不吝展现其仁德,这一声平身说的既不损威严,较之平日又多了几分和气。弘曦呆呆地跟在身后,瞧着底下众百姓眼中的敬畏之意。突然间有些明白,缘何古往今来,这金銮座都这般地引人趋之若鹜。

  俯仰天下,权柄赫赫,被天下百姓视若神明般敬畏,这般诱惑,世间有几人能无动于衷。

  弘曦下意识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太子二伯。这一瞧,竟是恍然一惊,眼前的太子一身杏黄,比之前头赫然立着的皇玛法,竟是存在感极薄。

  然而当你真正向对方看过去之时,才蓦地觉出,对方虽不若前头帝王威亚甚重,然这一身尊贵气度丝毫不亚旁人。

  仿若天生天养般尊贵无比,一行一止间尽揽韶光。

  ***

  前有卫兵开道,众人很快便来到一处极尽华丽富贵的府邸面前。这江宁地带,有幸得此荣耀的自是备受康熙青睐信重的曹府无疑。

  朱红的大门之前,林林总总跪了一众家眷,具是衣着富贵,打头者乃是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头戴松花色的镶珠抹额,一身金丝团花寿字纹大褂,袖口处还镶着诺大的祖母绿宝石,此时正拄着龙头拐杖在众丫鬟媳妇儿的搀扶下缓缓下跪。

  说是行礼,然老人家膝盖尚未及地面,便被龙撵上的康熙爷温声叫起。语气更是少有温和。一旁的弘曦不由有些侧目。

  透过轿帘,弘曦大体瞧上一眼,饶是他早早见过诸般富贵,如今都不由有些咂舌。此处分明位于人烟阜盛之地,然眼前这户人家却能占据足足有一街之地。

  江宁织造虽说也算是从二品的大员了,可依着这曹家的品级,怎么说这府邸也是出了规制的。若非有迎驾的理由在,怕是一句违制便能要了曹家大半气数………

  想到他家阿玛的脾性,弘曦复又看了眼眼前的曹府,心里咂摸着,这般富丽堂皇还不晓得最后便宜了谁呢!

  弘曦思绪分杂之际,御撵已经绕过花园,七拐八拐地在一处最大的院落外停下。

  说是院落,且看这诸般布置,层层叠叠的曲折回廊,一眼都难望地到头,檐上瓦墙间一处处处蟠龙雕刻尽显鬼斧神工。院外假山绿水倒映其中,富贵中又添得几丝异趣。甚至最近京中颇为流行的玻璃,在这儿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了。

  此情此景,一旁的十三这会儿神色不由有些微妙。早前为了使府中儿女女眷在外头不失颜面,十三爷愣是硬着头皮从他家四哥那里借了银钱。然他一皇阿哥尚觉得吃力的玩意儿,在这奴才这里,倒是仿若寻常了。

  江南织造,胤祥心下咂摸着这四个字的分量,想到来时四哥的隐晦叮嘱,不免瞧得更仔细了些。

  便是如此,一旁的曹家众人依旧一口一个寒酸之地,生怕委屈了陛下圣体。

  及至院前,康熙这才在众人服侍下走下御撵,同他一道下来的还有头戴瓜皮小帽,尚不及成人腰间的弘曦。然而此时此刻,曹家众人却无一人胆敢小瞧眼前这位。瞧着弘曦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颤颤巍巍被搀扶过来的孙氏只一眼便将对方的分量往上头提了又提。同康熙寒暄不过几下便将目光投向了一旁尚且稚嫩的弘曦。此刻便是纹路的老眼中似是有晶莹缓缓溢出。

  “这孩子 …… ”孙氏唇角微颤,最后才缓缓笑道:“必然同陛下般,是个顶顶有福气的!”

  自个儿最得意的孙儿被人夸奖,康熙心下自是得意,面上也带出来些许。孙氏见到后,心下又是一番计较。而一旁的曹大人关注点却是在弘曦衣着上面。

  作为江南织造,每年上供的珍稀料子他心里自是有数的,便如弘曦身上这件小褂,他自是再眼熟不过。无他,这浮光锦顾名思义便是一行一止间恍有流光,尤其在阳光之下,更显出尘清贵,不落凡俗。然之所以谓之奇珍,其从选材到制作都尤为不易,一年到头能得的,尚不过几匹罢了。

  这般珍贵之物,于这位倒像是寻常一般。曹大人微微垂眸,心下很快便若有所思起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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