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挂断电话,继续看日历。
我听说常人死前,会有两个梦想。一个是和爱人表白,一个是环游世界。
表白……我恐怕不配。那便按流程了解下“环游世界”吧。
我这样严谨地计算着死前可以做的事情、还查了医学书籍,判断最后那段时间身体能承担的行程负荷,甚至连死在哪里都想好了。
这就是我过去最习以为常的行为习惯——我那时总是刻意摒除情绪,以免理性的思维受到污染。
现在想来,真是自作聪明,无趣透了。
我在这些富有条理、一笔一画都透着刻板的计划前站了一刻,忽然抬手把它们都撕了。然后就地而坐,开了一瓶新酒。
死到临头,今朝有酒今朝醉,走哪算哪吧。
渐渐地,我的心情倒反比从前放松了许多,只是后几天头越来越痛,最后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醒来时又已天光大亮,从颈部到后脑一线的剧痛,我这才发现已是第二日中午。
我近来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使清醒的时候也常觉思路滞涩。
医生说,这也是肿瘤的症状。
我十分珍惜剩下的时光,想结结实实活满。因此不敢乱服止痛药,甚至连抽烟都克制了,打算安顿地去楼下买面自己下了果腹,却没想一打开门,差点和人撞了满怀。
而且奇的是,对方也正在拿钥匙开门。
我退开两步,看清楚对方是房东的儿子,一个四十来岁的寸头男人,西装笔挺,腹部也笔挺。
“你还住这儿呢!”房东儿子惊讶道:“我还以为我爹死了,你会赶紧跑,就不用付那好几个月房钱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又补充道:“不过你运气不好,我人都来了,你是跑不掉了。”
老人家刚过世,他其实倒没想起来要房租,只是想起老头有一些旧物还堆在这里的储藏室里,准备带走在葬礼上烧了。
我靠在墙边看他费力的搬东西,并没搭把手的意思,只是笑道:“也好,正好今日把先前欠的都结了。”
房东儿子正在搬老爹亲手做的一把椅子,闻言一愣,手一松差点把脚给砸了。
“突然这么爽快?”他狐疑地看着我:“老兄发财了?”
发什么财。人之将死,还是清算干净得好。
我给了钱,房东儿子和我闲扯了几句便走了。
走前他还感慨:“我这老爸也是倒霉。楼上那户人家常年没在家,偏偏就那天房子借亲戚孩子住了一晚。而那孩子不熟悉布局,开窗时就把废花盆给推下去了。”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吸了下鼻子:“那户人家其实是个爱收拾的,杂物都丢干净了。偏偏就那花盆在死角里没瞧见。没想到……唉,也是我爸命不好。这么多巧合叠在一起,偏偏给他遇到了。”
巧合?
我又想到烟雾中老人胸口的倒计时,心中蓦然一动。一瞬间似乎有个念头滑过脑海,一时又没有抓住。
我和房东儿子顺道一起下了楼。我去楼下小卖部买了烟,还递给房东儿子一根,请他一道抽了。
而古怪的是,我忽然发现我看不到他的寿命倒计时了。
确切地说……
我吞吐着烟雾,环顾四周。发现现在看不到任何人的倒计时了。
仔细回想起来,除了房东死的那两日,我能看到人的死亡倒计时,之后即使将烟抽到肺疼,都再没有这效果了。
这个奇异的能力来的突然,消失的更突然。
后面几天过的还算平静。中间我接到过一个电话。是裴追的助理——那位“及时雨”老兄打来的。
他先是兜了一大个圈子,而后十分含蓄地问我和裴追什么时候认识的。
旧时间线上,我和裴追因我害死他父母而相识,之后朝夕相处八年,有师生之实。再算上新时间线的五年,我已认识他足足十三年。
但这些我自然不能说,也不知他为何问我,于是避重就轻地笑道:“怎么?是那日在酒店里……让小裴总有什么不愉快的吗?”
我说完后,对面忽然沉默了。
头顶的分针“嘀嗒”走过一格,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和眼前的沉寂一样十分意味深长。
“没有……没有。他那晚挺愉快的。”季时雨说完觉得更尴尬了,而后干笑了一声:“只是小裴总最近一直在打听您的事情。我问了很久他才肯说原因……说是觉得您熟悉。”
“……觉得我熟悉?”我重复这句话。
“是啊!很奇怪吧?冒昧说一句,我查了你之前的经历,感觉和小裴总就是两条平行线啊。他却很奇怪,总说觉得曾认识你。”
“这些所谓的记忆和现实中的所有时间也对不上。小裴总却坚持是真的,就让我查。我只好打电话来打扰你,看看你和他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什么事。”
我下意识地拨了下表盘,没有说话。
季时雨尴尬道:“有点复杂是不是?我也没搞懂小裴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问都不知道从何问起,便只好直接和你说了。”
“没事。”我把开了扬声器的手机丢在一旁,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含糊答道:“我并不觉得他熟悉。请他早点休息,有空去看看医生。”
对面听起来更尴尬了,就在我要挂电话时,这位裴追的助理忽然来了句:“沈先生,生活有什么困难吗?”
我十分莫名其妙:“怎么突然问这个?”
“啊,没什么。是小裴总……也不是,他不让我说这些。”最终,季时雨说:“您的确没问题吧?那我就不打扰了。”
“我挺好的。”
挂了电话后,我觉得头昏心烦,烟瘾卷土重来。不知不觉又抽完了一盒,便下楼去买。
却没想到话果然不能说太满,容易打脸。
人倒霉真是一以贯之的,冤家路窄,我刚买完烟,便在楼底下遇到了“生活的困难”
——来自被我抛在脑后的债主。
确切的说,比债主更糟糕,是专业收债的地痞。
前因后果其实没太多可说的,我这些年混得落魄至极,只能打零工度日。医保都没有,而医院检查费用高昂。我便只好愚蠢又摆烂地去借了高利贷。
“小子,说好昨天还钱的?一点消息都没有——耍我们呢?”一个纹身壮汉提着我领子,把我按在墙上。
我凑出一个笑,刚想说点讨饶的话,却被一拳打在太阳穴上,一瞬间耳边一阵嗡响,眼前一黑,我下意识地舔了下嘴角,尝到了自己的血腥味。
纹身男再次扬起拳头。
我在新时间线度过了落魄的五年,于挨打一道也已有了丰富经验,已经调整好姿势,抱住头部要害。
却没想,这次痛感迟迟没有落下。
“大哥,你别打他脸。”一个精瘦的矮个男人拉住了纹身男:“您仔细瞧瞧他这脸,要真还不出钱,如果拿出去卖……没准更划得来。”
那瞬间,我竟感到了种苦中作乐的荒诞。
——从前从没人敢评价我长相,如今落魄至此,倒有了个新的认识:原来我长得也挺不错。
而纹身男壮汉真的将信将疑地停了手:“男人也能卖?”
“男人怎么不能?有能进去的口就行了。现在很多有钱人,就好这口。”矮个男人神态暧昧、言语粗俗。
因为矮个男人这个双关的黄色笑话,三五个地痞哈哈大笑。
壮汉松开我领口,将我摔在地上。我半边身子又麻又痛,脸贴着水井盖,鼻腔里都是令人作呕的臭水沟味道。
他蹲下身,扯着我的头发,让我露出脸来,拍打着我的脸颊道:“仔细看起来,的确比女人还漂亮有味道,老子是不喜欢男人的,但这么好看的货色,闭着眼睛把家伙事儿怼进去就完事了,管他男的女的。”
“……我有钱可以还。”我呛咳出一口血水,嘶哑道:“等我明天……不,等今天下午就行。”
纹身壮汉却哈哈大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玩了你就不用还钱吧?哥几个只是帮忙收点利息罢了。你要是女人我们还怕麻烦,男的都不能叫强/奸——叫什么来着?”
地痞们哄堂大笑,稀稀拉拉地齐声喊道:“那叫猥亵!”
天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破旧的巷子里只有阴沟里的老鼠和漂浮在臭水沟表面的白色垃圾。
笑声被雨幕隔绝,这里就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没人看见,没人听见。
可以为所欲为。
我又一次被按在了墙上。只是这次面朝墙壁,身形被强迫弓起,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牢牢禁锢着。
有粗糙的手在粗暴地扯我的裤腰。
污浊的呼吸声紧贴着我的脖颈和面颊。
衬衣被杂乱地撩起,雨水溅在后腰赤裸的皮肤上,我感到一丝沁入骨髓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