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山河永固>第99章 皎玉碎

  晚膳来来回回热了几次都没有等到晏谙回来,故岑吃不下,频频从桌前踱至窗边,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门口却依旧没有人来。

  正担忧时,忽然有个宫人求见,故岑连忙让人进来,等不到他开口便问:“是皇上那边有消息了么?”

  “是许太医吩咐奴才来报,皦玉公子醒了。”

  故岑赶过来时,皦玉才喝完药,猫儿不嫌弃主人身上浓浓的药味,一步不离地守在榻边。

  “见过殿下,公子身上的伤都不打紧,现如今既然醒了,一时半刻应该没有大碍了,记着按时服药,切勿劳神。”许太医行了礼道。

  “有劳许太医了。”故岑微微颔首。皦玉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晏谙将他托给许太医照料,想尽了法子延续皦玉所剩不多的时日。

  待许太医离开,故岑坐在床边关切道:“许太医方才的叮嘱,都记得了吗?”

  “记得了。”皦玉因为虚弱,没什么精气神,半靠在床头窝在被子里,声音像是乖巧的小孩子。

  “你昏迷了这几日,我都快吓死了,好端端的,怎么会从台阶上滚下去?”故岑说着有些自责,“是不是那日仪式太累了?怪我考虑不周,不该让你上去的。”

  “不是的,”皦玉说,“怪我自己不小心踩空了。”

  那日的夕阳美得令人失神,晚霞编织的梦里有他想见的人,是他自己耽溺于其中,不愿意醒来。

  “钦天监已经给出生辰八字了吧?一切还顺利吗?”

  面对皦玉的询问,故岑抿紧了唇线。

  比预想的还要棘手。

  群臣强烈反对,狠狠参了皦玉和整个钦天监,又以有愧社稷和不孝先祖两道罪名来压晏谙,晏谙自然也不肯松口,君臣之间僵持不下。今日午后,傅明海又带领众臣在御书房外跪请晏谙三思,晏谙闻讯赶去,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皦玉见状便知不好,“他们觉得荒诞,不肯信吗?”

  故岑不愿让他再为了这个费心:“刚说了你不能劳神,别想这些了。你已经帮了大忙,后面自有我和皇上呢。”

  皦玉便听话地点点头,将阿乌抱上膝头时有些吃力,于是嫌弃道:“沉了好多呐,我快抱不动了,宫人将它喂得太好,都要成一只肥猫了。”

  阿乌闻言,抗议般“喵”了一声,在他膝上打了个滚。

  故岑便笑道:“能将你喂胖一点才是本事,你想吃点什么吗?我吩咐御膳房给你做。”

  皦玉摇摇头,“刚喝过药,没什么胃口。”

  他散着一头银发,发丝从肩上滑下来垂在脸侧。故岑知道他喜欢小辫子,于是挑起一绺替他编起来。

  柔软的发丝滑过指隙,不同于常人的乌黑,仿若月华。为此,皦玉曾遭到过很多人异样的目光。

  “有没有人夸过你的头发很好看?”

  皦玉歪着头仔细想了想,认真地道:“好像没有。不过,有人夸过我。”

  故岑轻笑起来,“夸你什么?”

  “珠玉润白,皎皎生泽。”

  细细的辫子已经编到了末端,故岑用发绳系好,免得它散掉。

  “我记得你说你的名字是一个很好的人为你取的,是他吗?”

  过往的记忆瞬间回笼,皦玉记起两人相处之初,他还没有放下戒备,曾对公子说过,他是见不得光的人。可孔修尧并不在乎,他说这世间这么多种活法,见不得日光,便与皓月共生,似皦玉粲华。

  没来得及应答,便有宫人从门口进来,故岑和皦玉齐齐望向来人,等来的却不是晏谙的消息,而是故远林请他速速归家。

  宫门已经落了钥,故岑亮明了身份才得以放行。马车驶出皇宫,直奔故府而去。

  故岑在马车上心乱如麻,故远林几次托人传话喊他回家,他都因为害怕不好交代,迟迟没有回去,不知道故夫人究竟是早就病了,还是这两日听了他的事情被气的。

  “这么晚了,有劳您还要再陪我跑一趟,”下了马车,故岑边领着许太医往里走边道,“只怕这病来得突然,还是得请您看过才好。”

  “下官职责所在,不妨事。”

  刚进院子,迎面便见故远林走来,天色太暗,衬得故远林脸上晦暗不明。

  故岑心下正急着,全然没注意这些,快步上前问道:“爹,娘怎么样了?这位是太医院的院正许太医,我特意请来为娘看诊的——她在哪呢?”

  故远林却不答,看向许太医时神色才稍稍缓和了些,“怪我没叫人传清楚话,已经请大夫给看过了,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眼下人已经服过药睡下了。”

  许太医一时语塞:“那……”

  “真的不碍事了吗?许太医既然已经请来了,不然还是请他给娘看过才——”对上故远林转来的眼神,故岑的话音戛然而止,一颗心也缓缓沉了下来,再开口已经不见了来时的焦急。

  “是我没问清楚,便慌慌张张地将您给请来了。抱歉劳您白跑一趟,这么晚了,许太医便先回吧,不必陪我在此耽搁了。”

  许太医见状也只好称自己先走一步,故远林将人送出院子,合上大门,故岑便在身后问:“娘根本就没病,对吗。”

  “没错。”故远林转过身,“扯谎诓骗你是我不对,可我若不这么说,你打算避我到何时,打算何时回家?”

  故岑深吸了一口气,避重就轻地道:“家中既然无事,非要我回来做什么。”

  故远林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你便日日留宿于宫中吗?!”

  声音重重砸在心头,故岑心知今日是躲不过了,屈膝跪在了故远林面前。

  见状,故远林便知道自己说中了,气得胸口一阵阵发堵,一时说不出是恼怒还是别的什么。

  故岑一向听话懂事,故远林觉得自己生了个好儿子,在别家儿郎都上房揭瓦、将爹娘气个半死的年纪,故岑也没叫他费过心。从小到大故远林没吼过他,像今日这般,还是第一次。

  万万没料到第一次,就捅出了这天大的篓子,故远林百思不得其解,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早在一开始,故岑封了王却不赐府,明明有家,却总是回来待不了两天便又跑回宫里去,故远林便隐约察觉不对劲。可关乎天子,他哪敢多想,又觉得儿子干不出那样的事,便说服自己说不定是晏谙顾念主从情分,把故岑当心腹有事交代给他去办。如此得皇上器重,应当高兴才是。

  然而事情的走向越来越不对劲,直到钦天监算出了故岑的八字,故远林仿佛迎来当头一棒,先前给故岑找的那些理由全成了他在自欺欺人。

  勉强平复了些,故远林走近了低声说:“你在宫里,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你比我清楚……这样的是非咱们故家招惹不起!”

  他苦苦劝道:“这个异姓王咱们不做了,爹的官职也不要了,咱们一家离开京城回家去,从此不再回来了。”

  可是故岑知道他不可能这么做,早在晏谙追来寻他的那个雪夜,又或许还要更早,他就彻底放弃了这条退路,他做出的选择,永远只会指向晏谙的方向。

  “爹,我放不下。”他迎着故远林的目光抬头,借着月色,能看出他眸中满是决绝。

  轻飘飘的三个字,让故远林压抑良久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当即神色剧变,狠狠甩了故岑一个耳光。

  “你、你知不知道外头那些人都是怎么说的?啊?你让旁人怎么看你、怎么看咱们家!你怎么会堕落到如此地步,为了这点功名,连廉耻都不顾了!”故远林气得声音都在抖,“后位是你能觊觎的吗?我告诉你,你那是异想天开!”

  他脸色铁青,给故岑下了最后的通牒:“你可以不知天高地厚,你自己愿意遭后世白眼、被百官唾骂,我管不着!但是我不能让你给故家的列祖列宗蒙羞!明日天一亮你便入宫去,向皇上告罪、请求免去封号和爵位,求皇上将你贬谪出京!”

  故岑脸侧火辣辣的,难得态度强硬地拒绝道:“我不去!”

  “由不得你!”故远林怒不可遏,“只要你还姓故,便由不得你胡闹!你给我去祠堂跪着,跪到你想明白为止!”

  祠堂里的烛光昏暗不明,故岑垂眸笔直地跪着,他倒不是为自己眼下发愁,相比起来更担心晏谙那边。想着想着便出了神,一直到故夫人都到身边了才察觉。

  “娘,这么晚了,您去睡吧。”

  故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怎么睡得着,你爹也没睡呢,屋也不肯回,在院子里吹风消气,不过我看着,那火儿多半也没消下去。”

  “您去劝劝爹吧,别再叫他气坏了身子……”

  “他打你了?”故夫人看见故岑脸上的痕迹,“也说了不少重话吧。”

  故岑稍稍偏了偏头,将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教训几句是应当的,不算什么。”

  “别和你爹置气,你在宫里,不知道外头的那些污言秽语有多不堪。”

  其实故岑大抵能猜到一些,他们不敢议论天子,自然是从他下手。男宠?玩物?故岑只是愁,还要累得晏谙被扣上个昏庸的罪名。

  见他这样,故夫人心疼得红了眼眶,“你和娘说实话,是不是皇上……逼迫你的?”

  “不是的,皇上从来没有逼迫过我,他不仅不在乎我们之间的身份差距,还处处为我筹谋打算,封王立后是他提的,也并非一句空话,百官的压力都是他一人担着。”面对故夫人的诧异,故岑索性坦然直言,“刚开始是我先喜欢的皇上,眼下则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故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可,就算皇上待你再好,你二人终究都是男子啊!”

  故岑想起晏谙的附耳诺言,“皆为男子,有违世俗,但……”

  话还没说完,忽然有家仆进来传话,故远林喊故岑即刻到前厅去。

  故岑一路上还在想待会儿要怎么说服父亲,进了前厅,竟见到了晏谙。

  晏谙见他一时愣在门口,径直上前拉住他的手,故远林跟着站起来,见状额角跳了跳。

  示意故岑安心,晏谙握紧他的手转过身,“故爱卿,故岑收了朕的聘书婚书,故府也收了朕的聘礼,如今圣旨已下,断没有收回的道理,朕来接朕的皇后回宫。”

  故远林哪还敢说什么,就这么看着儿子被带走了。

  上了马车,故岑便追问道:“皇上怎么大半夜的过来了?”

  “许太医跟我说你被叫回了家扣着,我哪还等得到明天。跪了多久?”

  “就一会儿,也没多久,我跟娘话都没讲完呢。”

  “也责怪你了?”晏谙有些心疼地察看故岑的左脸,小声说,“我都不舍得动呢。”

  他方才在大厅里就看到了,忍着没说,加上得知故岑被罚跪,多少有点生气,对着故远林的语气也算不上和善。原本是想着过来好好谈谈,后来只想着带故岑回宫,堵住故远林的话便罢了。

  “没,怕我被你欺负、在你这受委屈呢。我都没什么感觉了,还能看出来啊?”故岑摸了摸左脸,瘪着嘴说:“从小到大都没挨过罚,今日为了你全受了。”

  却不想晏谙搂他入怀,仿佛唯有这样心里才能踏实,“怪我来得太慢,跟着我太委屈你了,想要什么补偿都给你,命都给你。”

  故岑靠在他怀里轻轻笑了一下,笑着笑着眼睛就有点发酸。

  “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有了。对了,”他抬起头,比起家里,朝堂那边才是最棘手的,“首辅他们,你怎么处理的?方才听你说圣旨已下又是怎么回事?”

  朝臣跟着傅明海从天亮跪到了天黑,颇有些不劝得晏谙改变主意不罢休的意味。最后御书房的大门打开,晏谙将两道圣旨扔在众人面前,一道是册故岑为后,另一道则是立晏曦为太子。

  群臣看见圣旨,纷纷面露悲愤,晏谙则扫视着众人朗声道:

  “山河稳固,朕无愧于先祖,黎庶安乐,朕无愧于万民。朕不留后嗣,但太子出身晏氏正统血脉,皇位后继有人,只要用心栽培太子,便无愧于社稷。以上种种,谁人若有异议,今日可当面与朕分辩。”

  他们分辩不出什么,只有跪在最前面的傅明海抬头望着帝王,“……皇上就不怕悠悠众口吗?”

  “朕问心无愧,何惧人言?”

  傅明海不再说话,他身后的众臣也都默认般低头不语。

  晏谙的话掷地有声:“封后之事已经取得诸位首肯,明昭王便是朕钦定的皇后!”

  窗外隐隐有了光亮,皦玉将小辫儿别在耳后,最后一次摸出铜钱。

  瞳孔逐渐涣散,他在弥留之际看清了卦象上的内容,嘴角勾起一抹释然。

  凄厉的猫叫越传越远,他咬不住血,暗红的液体溢出齿关。

  皎玉早已布满裂痕,碎掉的那一刻也悄无声息,失去了光泽,唯余死寂。

  残月西沉,天光乍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