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山河永固>第81章 罪己诏

  院子里那棵树夏日里也是郁郁葱葱,亭亭如盖地立在那里,引得不少鸟雀逗留筑巢,如今已经被秋冬的寒风吹成了光杆。孔修尧望着在冷风中颤颤巍巍的枝桠叹了口气,没多驻足便进屋了。

  房间里地龙烧得旺,里外温差太大,被冷热这么一激,孔修尧只觉浑身不舒坦。孔令行抬眼瞥了儿子一眼,递给他一杯热茶,孔修尧接了,坐下捂在掌心暖手。

  “咱们的人已经尽快赶往刑部了,只是,还是晚了一步,口供已经被禁军拿到手了。”

  “还用你说,”孔令行冷哼一声,“宦官都快被这刺杀案牵扯进去一半了!还有那禁军提督,我看经此一事也保不住自个儿的位置,为父小瞧了他,这一手,将咱们在宫里的线几乎尽数斩断了!”

  孔修尧低头听着,茶碗送到唇边也没喝上一口,只是说:“宫中到底还有太后娘娘在,没了魏兴和禁军,也会有别的路子的。”

  “旁的也就罢了,”孔令行拧眉压着火儿,“那个何馥,究竟有她的消息了没有?一个女人,又大着肚子,还能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不成?”

  “儿子就是来给父亲说这个的,”孔修尧将茶碗轻轻搁在桌上,“咱们的人在城外发现了何馥的踪迹,但是有人暗中相护,是以不好下手。而且据他们回禀,照何馥的身形看起来……孩子已经没有了,儿子认为,没有再折损人手去抓她的必要……”

  茶盏突兀的破碎声猝不及防在耳畔炸响,孔修尧只是睫羽抖了抖,似是早有预料。他默然起身,垂手而立,“父亲息怒。”

  孔修尧感到有一点疲惫,从前他可以跟在父亲后头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事,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于这些开始提不起来丝毫力气,每日机械性地完成孔令行交付给他的任务。

  朝堂上现在的局面对他们而言太不利了,御史台已经被架空,六部经历过红莲教那次的荡清,世家元气大伤,孔令行也很缺人手,就像这一次进了刑部大牢的那个太监,若是按照从前在刑部的人脉,廉宇赶到时只能见到一具尸体。还有内阁的存在更是棘手,它不仅仅是夺了东厂厂公批红权那么简单,而是成为了新的“天子近臣”,真正削的是丞相这个位置。

  瑞昌帝尚在位时,哪怕君臣之间有龃龉龌龊,碍于身份和情分,老皇帝都要给孔令行几分面子,从来没有哪道政令的下达是不经过丞相点头的。可是新帝截然不同,他不怕被御史弹劾独断专行,一应事务几乎不曾与孔令行商量过,圣旨不需要再过丞相的手,玉玺之下加盖的是内阁首辅的章,至于那个深得晏谙敬重信赖的傅明海,更是把油盐不进的硬骨头,被世家孤立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转过性子,眼下就更是敲不动了。

  原本按照孔令行的计划,宫中事成,太子遗腹一落地,操纵局面的那根绳子就能重新落在他们手中,可这最重要的一环出了岔子……孔令行是如何的气恼愤恨都是情理之中。

  新皇确实很有手腕,不过短短数月,朝中近乎翻了天,更不要说来年春天,新的举子涌入朝中,又是何等的冲击。然而他的疲倦并不是因为这些。

  不可避免的,孔修尧又想起了皦玉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他没有抬头看父亲的表情是如何地失控和愤怒,眼前恍惚浮现出皦玉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他想,他或许是病了。

  他暗暗揣测,父亲这一次会罢手吗?君王集权,本就是理所应当啊,他们身为臣子、外戚,说白了是要被后世诟病的。可是按照他对父亲的了解,大概是不会。

  果然,孔令行吼道:“太子的遗腹没有了,也可以是别的孩子!总之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不是他晏谙就可以!”

  这话太过大逆不道,饶是早有准备,孔修尧还是忍不住心头颤了颤。他悄悄望向窗外,从他这个角度望出去恰好能看到亭中枯树的一角,那晃动的枝头,是否刚刚停留过一两只被惊飞了的鸟雀?又或者在这样的时节里,本就不存在什么飞鸟。

  他立在这里,似乎与屋内房外都格格不入,心下不免焦灼。

  “皇帝小儿,真以为这般轻易就能把我所有的准备都荡平了吗。”

  孔修尧回神,他张了张嘴,“父亲的意思是……”

  孔令行咬着牙冷硬地道:“眼下虽不比从前,朝堂也不至于沦为他晏谙的一言堂!”

  光秃秃的树干寒风卷挟着痛苦地摇晃,窗子被一阵大风猛然吹开,细小的雪粒争先恐后地灌进来。

  故岑裹着氅衣从外面进来,一进屋就被吹了满怀的冷风,抬头见那窗子大开着,忙上前将窗子合上,忍不住道:“皇上怎么开着窗子,这屋里存起来的热气全被吹没了,也不怕受寒!”

  晏谙手里还执着朱笔,皱着眉笑了笑,“刚被吹开的,倒是没觉得冷,你来的巧,正准备关来着。”

  “外头落了雪,今年是个寒冬。”故岑脱了氅衣才来到晏谙身边,免得把身上沾染的寒气传给他,“魏兴被打发走,皇上身边更没个伺候的人了。”

  宫中这一次被洗掉了不少宦官,魏兴首当其中,晏谙念着他服侍先帝的情分没杀他,只是叫他去给瑞昌帝守皇陵,从此不再抬入皇宫半步。

  “朕身边有你就够了,”晏谙勉强提起笑跟故岑打趣,“要不都察院也别去了,跟在朕身边贴身伺候怎么样?”

  故岑轻轻哼了一声,“迟了,如今臣还不肯呢,皇上找别人去罢。”

  “朕这待遇啊,果然是大不如前了。小没良心的,你当真舍得让朕去找别人?”

  “舍不得,”故岑低低地叹了口气,“更舍不得看你这副心情不好,还与我强颜欢笑的模样。先前扳回一局也没见皇上多高兴,眼看着宫中的事都了了,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

  从进来到现在,晏谙拧作一团的眉心就不曾舒展过,故岑都看在眼里。

  “倒还没出事,”晏谙揉着眉心扬了扬下巴,“奏折就在那儿,你自己看吧。”

  故岑知道他不在意这些,便从案上拾起奏章,一本一本看过去,眉头皱得比晏谙还紧,最后按耐不住将奏折扔回案上,克制着怒气道:“胡言乱语!皇上是先帝的血脉,正统皇室出身,什么叫名不正言不顺?怎么就德不配位?东观殿因何失火丞相分明再清楚不过,怎么太后身体抱恙、就连雪落早了冻坏了地里的庄稼都能算是皇上的过错?这些言官无法无天,简直放肆!”

  看着故岑替自己打抱不平,晏谙轻轻笑了两声,顺手将茶递给他,“你怎么气性比我还大?跟他们置哪门子的气,哪个皇帝能不被言官骂两句的,你要是这样,今后这奏章可再不敢给你看了。”

  故岑没接他的茶,打量了半天,抓起案上的朱砂墨条用力在砚台上磨。他不能在御书房打砸东西,干脆就拿这个泄泄堵在心头的那股火气。

  “哎哎哎,”晏谙被逗乐了,“我这墨好像够用,不用磨。”

  故岑没吭声。

  “好啦,”晏谙失笑着拉过他的手,“砚台磨坏了不打紧,随你砸几个都行,这么磨手不疼?”

  故岑皱着眉,“哪这么娇气。”习武的人,天天手持刀剑的,掌心一层薄茧,还能被一块墨条硌着不成。

  “手都红了。”

  “……那是沾上的朱砂。”

  “那我心疼还不成吗。”晏谙将他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揉搓着,故岑刚从外头进来指尖还有些凉,晏谙也一并给捂热了。

  “皇上预备怎么办?”这事肯定不止上两道奏章就能结束这么简单,孔令行既然要借此发难,当庭对质?还是以此为引另有所谋?故岑烦躁极了。

  晏谙却只是拍了拍他的手,“我既然能破他的局,也应付得来这点事。”

  晏谙说能应付得来,那日之后就当真没有再听他提起过此事,也没有再见到过他为此烦恼的模样,但故岑知道,晏谙和孔令行之间仍在胶着,他听到风声,孔令行联合朝中势力逼迫晏谙写罪己诏,为此已经闹得数次早朝不欢而散。

  思来想去,故岑只好去寻了皦玉。

  “孔令行既然用了什么‘不详’、‘德不配位’的托词,难不成你们钦天监就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皦玉身上穿着钦天监规制的官服,他大概是朝中年纪最小的官员,因为不是正式场合,连冠都没有戴,只是简单束了发,还额外编着一根小辫儿,少年感十足。

  明知道故岑心里还在为着晏谙的处境担忧着急,皦玉却仍旧一团孩子气地诉说不满:“我病才好了没多久,许久不见,不关心我也就罢了,还不说带我出去玩,早知道待在钦天监这么无趣,我当初就不答应你们过来了。”

  故岑哑然,这到底还是个孩子呢,自己就这么咄咄逼人,兴师问罪似的,登时生出几分歉意,“我问过大夫的,你的病不是早就好了吗?”

  “前些日子那么冷,又生病了呗。”皦玉撇撇嘴,公子从前老说他不懂得照顾自己,变天的时候都追在后头给他添衣服补身子,皦玉从前还觉得是多此一举,现在想想,公子说的是对的。

  他别过头,屈膝把自己蜷成一团,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发间的小辫子,心里有点委屈,还有点旁的说不出的情绪。大抵是太久没见公子了,他有点想他。

  “对不起啊,”故岑摸了摸他的头,以为他是在这里没有玩伴太孤独了,“现在外边天寒地冻的,等来年春天天气暖和了我就带你出去玩。回头我跟皇上说说,让他允许你把阿乌带在身边,我有空的时候也多来陪你。我记得钦天监存了许多占卜和星象的书籍,你不是对那个很感兴趣吗?”

  “那上边的东西师父早就教过我了,剩下的公子也大多给我找来看过……”皦玉随口嘟囔了两句,转回来面对着故岑,“算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记挂着皇上,你觉得钦天监这么久没有站出来说过话,也没帮着丞相,是为什么?”

  故岑一怔,“所以这是皇上的意思?”如果晏谙早有打算,为什么不给自己说呢。

  “嗯,”皦玉应声点了点头,“是皇上让我等等再出面的。否则丞相费了这么大功夫,总不能就是为了抹黑皇上的声誉吧,这对他可没什么实质性的帮助,皇上的意思就是要等,等他露出马脚,看看究竟是什么目的。而且这一次我早就算过了,真正的难关不在朝堂,而在——”

  皦玉伸手指向故岑,“你们,或者说是你。”

  短暂的疑惑和震惊之后,故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漫天飞雪飘进胸口,故岑被冰得心头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