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时,低洼处的百姓已经按照故远林的命令全部转移到安置点去了,晏谙问过故岑,捏着几颗糖向其中一顶帐篷走去。
为了方便放鸭子,石头和爷爷就住在河岸边上,自然也在需要转移的范围内。
人数比较多,有的一家好几口在一个帐篷里,有的和别户人家住在一起,也不过是有个睡觉的地方,帐篷内算不上宽敞,甚至还有些拥挤。
石头正和爷爷呆在一起,身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爷孙俩全部的家当,其实打开来看也不过就是几件破旧的粗布衣裳。见到晏谙,石头看起来很高兴,笑着喊道:“大哥哥!”
“别乱叫!”爷爷连忙道,他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了晏谙的身份,“快,喊王爷。”
“不碍事。”晏谙道。
“王爷,洪水真的会来吗?”老人脸上满是岁月的沧桑痕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我老了锄不动地,平常就靠着卖鸭蛋的钱让我们爷孙两个糊口,洪水一来可就全没了!”
“别担心,灾后的生计,朝廷都会有安排的。”晏谙只能这样宽慰。
帐篷里有小孩子在哭闹,嚷嚷着要回家,孩子母亲正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哄着。晏谙摸了摸石头的脑袋,“小石头,怕不怕?”
石头轻轻抿着嘴唇,先是摇了摇头,之后又迟疑着,轻轻点了点头。
“没事的,大哥哥会保护你们,相信哥哥,好不好?”
说完,晏谙在他面前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块糖果:“上次临走时哥哥说了,再见面要给你糖吃,你看,哥哥说到做到。”
“谢谢大哥哥。”
石头收下糖,却没急着塞进嘴里,而是走到那个正在哭闹的小女孩面前,往她手里塞了两块,“你别哭了,我请你吃糖,等到天晴了咱们就都能回家了,现在有怪物要到家里去,咱们还不能回去。”
小女孩听懂了,含着甜甜的糖果,果然也不哭了。
晏谙不禁笑了笑,小孩子总是有他们自己独特的理解方式,而且晏谙觉得这个比喻很是恰当,汹涌洪水,比怪物猛兽还难以抵挡。
确保百姓们都已经安置妥当,两人折返时已经很晚了。所幸县令府地势比较高不容易被淹,否则光转移案牍卷宗又要好一阵忙活。
大雨仍不知疲惫地下着,故岑看着晏谙脸上满是倦意,有些心疼地道:“王爷今晚好生歇息。”
“嗯,回去便睡下。你也早些歇下,明日还有事要忙。”
别的几个县都不愿意转移百姓,晏谙没有办法,只得托故远林写信提醒他们做好防范。晏谙躺在榻上,深夜比白日更加安静,雨滴打在屋顶的声音更加清晰明显,他就这么听着雨声睡了过去。
晏谙自从重生后就眠浅,这几日更是一直绷着一根弦,哪怕是入睡也不深,是以前半夜还听着雨声不断,有些吵闹,到后半夜竟迷迷糊糊的觉着雨声渐渐小了,直至最后悄无声息。
翌日晏谙睁开眼,见窗外一片天光大亮,甚至有一束阳光斜照进来。他有一瞬间的怔神,旋即清醒了过来,睡意全无,蹬上靴子就往外跑,推开门只见东方的旭日射出缕缕阳光,洒满了整片大地。
鸟雀立在枝头梳理羽毛,被这动静惊得发出一声啼叫,展翅飞走了。院子里还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但雨确实是停了。
故岑正好端了早膳来,见晏谙在门口站着,笑道:“王爷醒了?”
“这雨,什么时候停的?”晏谙自己都不清楚他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凌晨时分吧,不过那时天还阴着,刚刚才出的太阳。”故岑笑着说,“这下好了,危机解除,洪水不会来了。”
是……是这样吗?
“王爷!您去哪?”
晏谙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朝安置点跑去。故岑忙搁下托盘,从房间里取了外袍去追晏谙。
清晨明亮的晨光洒在身上,晏谙却觉得遍体生寒。跑到安置点时整个人还有些发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这的,仿佛上一刻才刚刚从榻上睁开眼睛,下一刻人就已经到这了。
只有故岑知道晏谙的状态有多吓人,他半路追上晏谙将人拦下来,好说歹说才把外衫给他披上,还没来得及系好晏谙就又扭头跑了。
安置点的百姓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有两个帐篷甚至都已经拆掉了。故远林见到晏谙笑着迎上来,道:“虚惊一场,雨停了,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晏谙脸上却半分笑意也无,他上前拦住两个刚和故远林告过别准备回家的人,说道:“不能走!”
他看向百姓,“都先不要走!”
在场的所有人闻言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面面相觑,故远林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儿子,但故岑也只是摇了摇头,晏谙什么都没给他说。
有人不解,问道:“雨都停了,还让我们留在这干吗啊?”
“是啊。”众人纷纷附和。
晏谙勉强定了定神,“雨虽停了,可洹水涨的水并未退却,隐患仍在。”
“可这天都晴了,怎么可能还会在下雨啊。”有人小声嘀咕着。
“衡王殿下的话也有道理,”故远林站出来打着圆场,“暴雨初歇,仍不可懈怠,大家就在这里再委屈委屈,待情况稳定了再回家去。”
“唉,走吧走吧。”人们虽有些不满,却也没多说什么。
回到府上,故远林给晏谙倒了盏茶,“殿下今晨一派反常,您究竟在顾虑什么?”
晏谙盯着茶水氤氲出的热气沉默良久,最后道:“高僧的话不会有假。”
“连日大雨,洹水涨得厉害,今晨雨停前底下有人来报,说水面已经几乎与堤岸齐平,若非殿下安排人手日夜巡察,又加固堤坝,说不准洹水现下已经决堤了。高僧让您带领百姓躲避灾祸,您准备了周详的计划,将百姓们转移到安置点去保证他们的安全,又劝动了一心要寻短见的张顺……殿下为宁涧县做了这么多、耗费无数心血,下官和百姓们都看在眼里,都对您发自内心地感激不尽,高僧的托付您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故远林字字真心,他所言皆是实情,没有半句范玖之流的阿谀奉承。
顿了顿,故远林又道:“说句不敬的话,哪怕是神乎其神的高僧也保不齐有失算的时候啊,万一洹水根本就不会泛滥呢?当然,我们不敢拿着那么多百姓的性命做赌注,所以防范于未然,但现在,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殿下可以把那颗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了。”
茶盏里盛着刚烧开不久的热水,晏谙这般捏着,指腹被烫得发红,可他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似的。
他心神不定得厉害,难道真的如故远林所说,灾祸已经过去了?洹水真的在他的防范下没有决堤,他的所作所为终于见了成效?还是说,这一世许多事情的发展都会和重生前有着不同的走向?那这不同究竟是命运原本的安排还是被他所影响?他真的有这么大的能力,大到能将一场天灾推向截然不同的局面吗?
晏谙脑子里乱作一团。
故远林看着他这副模样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劝动他了没有,叹了口气说:“下官还可以再稳住百姓两三日,但在那之后倘若依旧无事发生,便希望殿下莫要再一意孤行了。”
他看着晏谙,冷不丁说了一句:“殿下也是希望无事发生的吧?”
晏谙仿佛终于感受到了茶盏的灼烫,倏地缩回了指尖。
“大人说笑了,本王自然是希望如此的。”
回到屋子,晏谙立在窗前凝视着眼前景色。
他伸出手摊开手掌,让阳光落在掌心,等时间久了,静静地感受着那片暖意;蝉虫依旧在树梢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吵得人心烦。似乎一切都步入了正轨,恢复到了暴雨降临之前的模样。
万千思绪在他脑海不停流窜,直到屋外传来响动,伴随着熟悉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了。
晏谙转头去看,是故岑。
“你爹让你来劝我吗?”晏谙淡淡地道。
“父亲确实有这个意思,”在晏谙收回视线之前,故岑撇撇嘴,接着道,“不过属下不打算按他说的做。”
先前被人引去了注意,晏谙这才瞧见他手里端着一碗绿豆汤。
“给本王的?”
他明知故问。
“是,王爷思虑太重了,大雨过后天都没开始燥热,您嘴角就起了那么大一颗燎泡,不疼吗?”
故岑有些无奈,怎么自家王爷一天天的那么多心事,他一个侍卫,贴身照顾也便罢了,还得跟大夫一样成天琢磨着怎么给他舒解心结。
晏谙闻言摸了摸嘴角,一阵钝痛迟缓地传来。他先前只觉得嘴角有些不舒服,故岑这一提方才发觉疼得厉害。
故岑见状就知道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将碗放在桌子上,“属下特意给您准备的,王爷多少喝些去去火气吧。”
绿豆汤应该是拿井水镇过,晏谙喝了小半碗,丝丝缕缕的凉意熨平了心头那些烦躁。
房间里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只偶尔有一两声汤匙碰撞碗壁的声音,愈发显得外头那些蝉嘲哳闹耳。故岑想,是该让人把这些蝉粘掉了。
见晏谙吃得差不多了,故岑斟酌着道:“其实,属下虽没跟进寺庙里去,不知道高僧跟王爷说了什么,但属下可以肯定,不是像王爷告诉父亲的那样。”
晏谙捏着汤匙的手一顿,一滴绿豆汤从汤匙底端滴回碗中,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他其实知道,自己瞒得过别人,但瞒不过故岑。他是在来洹州府的路上才遇见高僧的,那么从一开始他此行就缺乏一个诱因。
气氛稍稍有些凝重,晏谙急于掩饰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破绽,索性信口胡诌起来:“你不知道,本王是在梦里得到了一位高人的点化,这才决定来此的。”
说完,才反应过来故岑还未开口问他因由呢,他就先和盘托出了,活脱脱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也只好无奈地笑笑,似是放弃了挣扎。
故岑见他如此,也有些忍俊不禁:“真要这么简单,一路上那么多开口的机会,您早就说了,还用等到现在?”
“王爷不必多虑,属下只是想告诉王爷,属下听从您的安排,不是因为信了那位高僧师傅,而是信的王爷您。”
他知道晏谙被陈鹏背叛过,不敢再轻易相信身边的任何人,但他此生都不会做出任何背叛晏谙的事。他想晏谙有什么事可以不用再自己一个人背负着,想将他身上的重担分下来一些替他担着,让他不要再这么累。
他忘不了晏谙一个人立在窗边的模样,窗外的风混着泥土的腥气,吹不散窗内人心中的愁绪。
“倘若,倘若本王的判断是错的呢?”晏谙不由得收紧指尖,攥着勺柄,目光紧紧追寻着故岑的眼睛,仿佛溺水之人迫切地寻觅着能够栖身的浮木。
“你也愿意跟着本王错下去吗?”
故岑被这目光望得心中一痛,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窗前那个沐浴着阳光、却满身落寞孤寂的失意青年。
“属下愿誓死追随殿下,不论对错,不问归途。”
誓死追随。这话曾经有很多人对他说过,但上一世置身太子的杀阵里,故岑是唯一一个做到的人。
他曾用行动表明他的承诺没有一句虚言。
得一人如此,足矣。
笼在心头的阴霾散去,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属于他的浮木。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忽然在这一刻很奇异地有了决定:“洹水完全退下去之前,本王就算承担下滔天的怒火与怨恨,也不会同意任何一个人离开安置点。”
故岑就那么看着晏谙,那一刻在他身上看出了些不同于常人的气质。他会近乎执着地将认定的事情坚持下去,当那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达到的目的不是一己私欲,而是黎民苍生,那么这意味着什么?
晏谙瞧着他那副模样忽然笑了一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么盯着本王做什么?”
故岑摇摇头:“没什么。”
此刻的他又怎会知道,那不同于常人的,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之气;那挽救芸芸众生的,是帝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