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山河永固>第18章 衡王诺

  一连几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晏谙在心底默默盘算着时间,直到这日一早起来便感觉天气闷热,蝉躲在树叶底下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与往日相比都安静了很多。

  晏谙时不时看向窗外,见天色逐渐阴暗下来,空中隆起了云团。

  “今日闷热得厉害,”临近午膳时故岑说道,“觉着王爷胃口不好,属下吩咐厨房多拌了两碟清爽的凉菜。看着这天气是要下雨,等雨落下来酷热便能消退了。”

  屋外已经是黑云压顶,阴沉沉的天空仿佛要坍塌下来。晏谙感到有些压抑,胸口发沉得紧,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百姓们都收起了院子里晾晒的衣裳和果干,吃过午膳便搬个板凳坐在屋檐下,摇着蒲扇等待这场大雨冲散难耐的暑气。

  隆隆的雷声从远方传来,树枝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天空掉下一两滴雨,随后暴雨便倾泻而下。尘世的喧嚣在这一刻归于寂静,天地间只剩雨声嘈杂。

  雨势由大转小,仿佛老天也要稍作歇息,之后再度转大,一连几日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晏谙和故远林立于檐下,望着雨幕的眼神都带上了忧虑。

  故岑披着蓑衣一路小跑过来,晏谙急声询问:“怎么样了?”

  “情况不太好,”故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眸中满是担忧,“洹水涨的厉害,巡防的人来报,说水位线连日飙升,已经临近警戒值了,雨再这么下个不停,迟早要决堤。田里的水排不出去,庄稼已经淹了。”

  “堤坝呢?”晏谙追问,“有没有松动冲毁的地方?”

  “堤坝目前完好。”

  “让巡防的人提高警惕,切不可松懈。”晏谙沉声吩咐,“一旦发现堤坝有异,即刻上报,一刻都不许拖延。”

  “王爷放心,属下已经反复叮嘱过了。”

  安排人每日巡察堤坝也是晏谙给故远林的建议,从暴雨持续到第三天还不曾停歇,故远林已经察觉到了这次雨季的难熬。

  “如果雨再不停,就要开始转移低处的百姓了。”晏谙对故远林说。

  故远林沉默着,转移百姓不是小事,一但开始实施势必会造成恐慌。这还不是最要紧的,百姓转移到哪里、如何安置都要细细考量,劳动颇多,耗损巨大。故远林修书邻县商讨此事是否可行,但邻县的县令仍在观望,回信上称他找人观测过,空中的积云量已经减少,暴雨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要停了。

  晏谙知道故远林心里在动摇,他开口道:“一但洹水漫上来,再让百姓撤离就来不及了,到那时咱们提前做的这些准备就都成了徒劳。是否下令,还请大人早些决定。”

  故远林叹了口气,“再容下官想想。”

  晏谙在房间内没有等太久就等来了故远林。

  “大人来了。”

  “殿下料事如神。”故远林叹道。

  “情况紧急,本王就不与大人客套了。”晏谙将一份细则递给故远林。

  “如果大人是来与本王讨论更详细的事宜,本王这里已经提前拟好了一份章程出来,大人过目之后有什么不周之处可以再改,依据宁涧县的具体情况再做优化,毕竟您是这里的县令,治理宁涧县多年,想来各方面都比我要熟悉得多;如果大人是来寻求本王的意见,”他笑了笑,“本王的态度一直都很明确。”

  故远林翻看着那份细则,从人手分配到转移地点,每一条都很详细,可行度也很高。他突然意识到晏谙这些天每日出府不是闲逛,而是真正的去了解民生,甚至是位置地形。

  “殿下料定下官会来不奇怪,可殿下为何如此笃定天灾会至?毕竟这种事……”故远林意有所指。

  “这种事,难道不是本就应该防范于未然吗?”晏谙反问。

  “只是防范于未然,可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的。”故远林扬了扬手上的纸页,“恕下官直言,殿下太过笃定了,甚至在暴雨降临之前就着手开始准备,倒像是……专程为了此事而来的似的。”

  我也不想露出破绽,可若是连我自己都不能做到笃定信服,如何能劝得动你?

  晏谙笑笑,“大人这是打破砂锅问到底,非要从本王这里讨个答案不可了。”

  “还望殿下勿怪,此事事关重大牵连颇多,下官身为一县之官,总要对宁涧县万千百姓负责。”故远林收敛了神色,郑重道。

  晏谙笑着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不知大人是否听过,洹水上有一个传说。”

  故远林眸中闪过不解,不明白他为何将话题扯到这个上面来。

  晏谙继续道:“相传环绕洹水的群山中有一个寺庙,名为清寂寺,其内住着一位僧人,守了洹水百年,护佑两岸百姓平安。那日我来洹州府,渡江时隐隐听到有钟声传来,便让船夫靠边停船,循着钟声的方向上山去找,最后竟然也真的见到了那位高僧。”

  施主今日既来此,便证明您守得住山河。

  苦难已过,施主已得涅槃。

  僧人的话犹在耳侧,晏谙转过身,直视着故远林,一字一句地道:“他对我说,洹水平静了百年,将于今岁泛滥。他无法下山,望我前来尽可能带领一方百姓躲避灾祸。”

  擅自改动高僧的原话非他本意,但晏谙实在是没有办法解释这件事情。他需要一个原因,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托辞。

  “大人如若不信可以去问故岑,他随我一同上山,也是见到了那位僧人的。”

  “虽然从未见过您口中的寺院和高僧,但殿下的话,下官其实是信的。”

  窗外,雨不知疲倦地下着,在屋檐处汇聚成流,仿佛架起了一道无休无止的瀑布。

  故远林低头看着纸页上苍劲有力的字迹,洋洋洒洒,思虑周全,细致入微。晏谙没道理耗费这么大的功夫去编造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谎言,同样的,暴雨连日倾泄、洹水水位高涨也是事实,他更不可能让宁涧县万千百姓涉险。晏谙说得对,不论真假,这种事都要防范于未然。

  故远林将那份细则放入袖中仔细收好,对晏谙行了一礼,随后大步迈出屋子,朗声下令:“传令下去,即刻在西北方高地处搭建帐篷充作临时安置点,从仓库中取出三成的粮食、被褥等物资存放在那里;剩下的人到沿河低洼处疏散居住的百姓,在天黑之前全部转移到安置点。全县戒备!通知所有人提高警惕,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晏谙跟出去,“劳烦大人写信告知相邻几县长官,时刻关注堤坝情况和洹水涨势,提前做好疏散撤离的准备!”

  故远林忙着各方人手安排和调配,晏谙也没闲着,盯着人将仓库里的粮食转移到地势更高、更干燥的地方封好。一旦洪水袭来,这些粮食就是百姓存活下去的口粮,就算朝廷能拨赈灾粮来,从京城到这里也需要时间,而且大水冲毁道路交通不便,极可能延误或无法抵达……各种意外他都要考虑到。

  “王爷,”故岑急匆匆地赶来,裤脚和靴子早就泡湿了。他神色焦急,沉声道,“情况有些不妙,百姓转移得很不顺利,不少人有抵触情绪不愿意撤离,甚至有的人跑到田里说什么都不肯走,我爹已经去劝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晏谙攥紧伞柄,“带我过去看看。”

  去的路上故岑简单给晏谙转述了一下情况。

  原本底下的人都按照故远林的命令挨家挨户地去敲门,根本没人留意田地里有没有人滞留,毕竟这样大的雨,正常来说百姓们都应该躲在家中闭门不出才对。其中一户人家里只有一位老叟,年龄大了腿脚不便,一说要把他背去安置点避灾,摇着头死活不肯走,独自一人非要守着房子。问了邻居才知道老人家还有个儿子,叫张顺的,竟然在这个时候跑到地里看稻子去了。

  田间已经乱作一团,晏谙遥遥就望见了故远林的身影,空旷的地理只有这里围了两三个人,一眼就看到了。

  故远林见了晏谙,不禁责备起儿子来:“这么大的雨,地里泥泞不堪,怎么还把王爷惊动来了?”

  故岑这才反应过来,雨太大,即便撑了伞晏谙身上还是湿了大半。

  “不怪他,是我自己要来的。”晏谙道。

  故远林叹了口气,愁道:“这张顺不是个例,许多他爹那样的老人脾气更倔,怎么说都不听,若是劝不动他,后面的事情更难办。”

  张顺就那么坐在泥水里,满身黄泥,青筋突起的双手长满了又硬又厚的老茧,脸上皮肤粗糙。他曾在烈日下不知疲倦地劳作,欣喜地看着稻子拔节、抽穗、灌浆,期待今年能有个好收成,如今却只能任由浑浊的泥水泡着籽粒已经坚硬了的稻穗,束手无策。

  晏谙原本是带着怒气来的,他一颗心一直悬着到现在都没放下来,还要和故远林处理千头万绪庞杂琐碎的事务,一切都为了对抗这场天灾,为了这些百姓。然而这些人在这个关头还要给他添乱!

  但是看见张顺失魂落魄的模样,他胸腔里那团怒气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反而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着,酸酸涩涩。

  他只想着大局为重,保全更多人的性命要紧,却忽略了这些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的感受。庄稼就是他们的命,大半年来的辛劳都在这场大雨里毁于一旦,任谁都难以接受。

  “我知道你的顾虑,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活下去,只要人活着,这些庄稼粮食都可以再种。老爷子一大把年纪就你一个儿子,现在还在家里守着等你回来,万一洪水现在就来了怎么办?你也为他想想啊!”

  耳畔都是哗哗的雨声,晏谙扯着嗓子好说歹说劝了半天,张顺始终像丢了魂一般,怔怔地看着眼前淹了的稻子,一点反应都不给,浑浊的双眼暗淡无光。

  故远林见状叹了口气,“什么都劝过了,他就像是听不见似的,一句都听不进去。找人把他拽走,又发了疯一样的挣扎起来。他爹还等着他回去劝,这可怎么办啊!”

  转移的百姓都背着包袱往安置点走,他们路过地头,看见固执地坐在这里的张顺,看见故远林和晏谙,不禁悲从中来。妇人低声啜泣着:“这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男人们捏着拳头,有人说着负气话:“倒不如让洪水把我和庄稼一起冲走了算了……”

  小孩子抬头,懵懂地看着父母悲怆的模样,不知道要带自己去哪里。

  晏谙将百姓们的神情都看在眼里,视线最后落在张顺身上。他俯下身,将手中的油纸伞倾向了这个穷苦人。

  砸在身上的雨滴忽然停了,一柄油纸伞正罩在他头上。他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所有人都想让他离开,但晏谙是唯一一个注意到他已经淋了很久的雨的人。

  鬼使神差的,张顺没有反抗晏谙拉着自己站起来。

  晏谙将伞塞在他手里,向注视着着自己的百姓走了两步,整个人暴露在暴雨中,故岑忙上前为他举着伞,却被晏谙推开了。

  “吾乃衡王晏谙,洹州府此番受灾,待回京之后,本王会向父皇禀明灾情,请求减免洹州府未来几年的赋税,下拨赈灾粮款,保证人人有粮食可以果腹、有种子可以耕种。本王向你们许诺,朝廷不会不管任何一个人的死活;这场天灾,本王与诸位共渡!”

  晏谙的话字字有力,穿过嘈杂的雨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忍不住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