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北贤渊脚步轻轻地走向床边,生怕动静太大吵醒那脸色苍白的脆弱至宝。
短短一段路,懊悔,自责,痛苦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虽知今日之事定是北贤轩暗中动了手脚,可翎儿如今这般难受,却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掀开被子,嫩生生的身子上除了方才一番折腾留下的痕迹外,腹部果然慢慢显出了些青紫痕迹,依旧不明显,但可见范围之大。
打得这样重……
北贤渊不敢碰,只是慢慢盖好被子,轻轻握着云川翎的手亲了亲,往事袭上心头,泪自眼角落下。
小翎儿,小翎儿,那是人生中最温暖的一道光,是他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幸福。
十七年前,药神谷。
北贤渊三岁时突患眼疾,也自三岁时,便被养在了谷中。
三岁的孩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不到东西,只是知道,从很大很大的宫中,被送到了很小很小的竹屋。
从开始的哭闹,到最后的安静,只用了不过短短两个月。
药王心疼他卷入宫廷争斗,小小年纪便要受如此折磨,便对他极为疼爱,平日他闹气不肯吃药,药王便牵着他在谷中四处玩耍,给他编竹编,喂他吃野果。
一次无意中,他听到药童交谈,说药王已经很老了,说自己不乖,累得药王生了病。
谷中药童众多,却皆是性格柔软,心地良善之人,虽背地里抱怨,却从不曾当面为难。
慢慢的,北贤渊便不再闹着要找母妃,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乖乖地喝药。
在药神谷的第四年,他七岁,药王亲自为他换药时摸了摸他的头,衣袖上的药香飘入鼻腔,比那虚无缥缈的母妃更叫他感到亲切。
“小阿远,下个月,眼睛就不能见光了,每天晨起,都要用这白绢覆眼。”
他抱着药王的腰,药王摸了摸他的头,牵着他的手让他触到盒子里的白绢。
“这些绢布用药泡过,每日新换一条,换过的绢布放在衣笼里就好。”
药王抱了抱他,轻声安抚。
“再有半年,你的眼睛就能看见了。”
北贤渊点点头,却没说话。
四年多了,他其实不太能记得时间过了多久,只是药童说,他在谷中已经四年了,药王也为他亲手煮过四次面了。
药王对谷中之人都很好,谷中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被带到谷中学医,轮着采药、种药、学习医术,照顾他这个病人。
谷中除了他无甚外人,能入谷医病者非富即贵。
白绢覆眼,其实不太舒服,但药王如此说,他便肯照办。
清晨来收衣笼去洗的药童性子活泼,拿了衣服,还劝他出去走走。
“今日外面日头极好,阿远可要出去走走?”
北贤渊摇头,说不去,但药童执拗,非要带他出去晒晒太阳。
“晒一会儿很舒服的。”
手中被握了竹杖,又被扶着走了一段路,远处有人叫药童的名字,他便将北贤渊扶至木桥,让他扶着围栏等会儿自己。
“莫要走动,我很快回来!”
脚步声远去,谷中风声慢慢,掀起衣衫漂浮,脚下流水潺潺,阳光照在身上极暖,果真比屋内舒服。
心中晒得暖和,北贤渊左右挪了挪步子,伸手捉着流动的风。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起来像在奔跑,方向却不似药童来时。
北贤渊垂了手,却被人紧紧抱住了腿。
“神仙哥哥!”又清脆悦耳的稚嫩声音响在耳边。
北贤渊伸手摸了摸,仿若是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奶娃娃。
“我不是。”北贤渊轻轻开口,想推开他,又怕弄疼了这小娃娃。
“神仙哥哥!你是画里的神仙哥哥,翎儿见过的!”
肉乎乎的小手软软的,抱得却极紧,北贤渊想退一步,却动不了,正欲说话,却听得一个温柔却无甚力气的声音在小娃娃来时的方向响起。
“翎儿,过来,不得无理!”
小娃娃往自己身边靠了靠,不太情愿。
“母妃~我喜欢这个哥哥。”
“不得无理!”
约莫是女子做了什么动作,小娃娃松了手,依依不舍地离开,走时还摸了摸自己的指节。
“翎儿不懂事,冲撞小公子,望小公子莫要见怪。”女子声音柔软,听得人心头也软了三分。
“无妨。”
北贤渊立在原地,淡淡开口。
小娃娃约莫是被打了一下,软声软气地哼唧,随后声音渐渐远去,只留空谷寂静。
药童去而复返,扶他回屋休息。
手掌中似乎还残留着小娃娃肩头的温度,手指好像还在被人轻轻摸过,有些痒。
耳边风声轻轻,他似乎听到有清脆的声音传来。
翎儿,北贤渊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真好听。
一夜安睡,许是晒过太阳的缘故,北贤渊开始喜欢那种感觉,药童前来收衣笼,北贤渊便求他帮自己晒晒被褥,带自己去太阳下坐坐。
他的竹屋有小院,可他之前并不知晓,药童扶他在竹椅上坐下,先去送衣物与绢布浣洗,天地再次寂静,只能听到竹叶沙沙声。
坐了片刻,北贤渊突觉不对,身侧似乎有旁的呼吸声,虽极力压抑了,却还是能听到。
搭在桌上的手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北贤渊以为是蛇,大力捉起来,用力攥了攥。
“啊!”耳边响起痛呼,北贤渊赶忙松手。
年幼的云川翎正揉着被捏痛的手,就听坐着的神仙哥哥问:“你是谁?”
云川翎靠在桌旁,手指探了探想牵北贤渊,却又不敢,只好乖乖回答:“我是小翎儿。”
北贤渊没有和人交流的经验,听过名字便不知该如何继续,只好点点头。
“你呢?”他听到小娃娃清脆的声音问他,“哥哥叫什么名字?”
循声转头,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自己的名字。
来此之前,他叫北贤渊,母妃唤他渊儿,可到了这里,便只能叫阿远。
“我……”北贤渊沉思片刻,回答道“我叫阿远。”
小娃娃“喔”了一声,又大着胆子靠近他,肉乎乎的小手很小心地牵着他的,唤他“阿远哥哥。”
“母妃在泡药浴,姑姑在照顾母妃,阿远哥哥陪翎儿玩吧!”小娃娃牵了他的手,又往他怀里靠,生生挤开了他并着的腿。
“我不会玩……”北贤渊被迫搂着怀中软乎乎的小娃娃,无奈说道。
云川翎伸手,轻轻在他眼睛旁摸了摸,连碰到绢布都不敢,轻声说:“翎儿会玩,翎儿带哥哥玩,好吗?”
北贤渊捉着云川翎的手,捏了捏,云川翎便回握着他也捏一捏,然后咯咯笑起来。
二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的互相捏着手,谁也不会用力捏疼对方。
竹屋边从来没有过这样欢快的笑声,北贤渊不知道自己会笑,只是觉得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怎么都压不下来。
有了这美好的初识,之后的日子便快乐得多,小娃娃很乖,每天吃过早饭都来寻他,每每听到玉铃铛的声音,没一会儿怀中便能钻来一个小娃娃,又软又香,甜甜地叫他哥哥。
在此之前,北贤渊不知人间还有颜色,只是觉得日复一日都是黑暗,也觉得此生或许都是这般了,但自小翎儿来到身边他才知道,原来即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色彩缤纷。
谭竹初时不放心,怕云川翎说错话惹得北贤渊难过,又怕北贤渊不习惯小娃娃聒噪,总要灵玉去看看才放心,后来亲自看了,发现北贤渊对云川翎极好,云川翎也爱黏着,便放心让他们去玩耍。
“阿远哥哥不能视物,翎儿要让哥哥摸,不能说看,好不好?”
谭竹捉着小娃娃的手,哄着他。
“翎儿知道啦!”床榻上的小娃娃翘着洗净的小脚丫,裹着被子滚了滚,不待谭竹为他说故事,便睡熟了。
“小殿下白日里玩累了,一躺下就睡了。”
灵玉服侍着谭竹梳洗,笑着说道。
“是啊,原担心谷中枯燥,翎儿难哄,却不想有阿远在,翎儿这般喜欢他。”
“那位小公子看着面冷,实际待小殿下极好,很是疼爱。”灵玉递过绢布让谭竹擦脸,又扶着她去安寝。
药王不喜谷中外人太多,谭竹便只带了灵玉一个贴身伺候,灵玉忙时,谭竹便会派小娃娃去替自己取药。
得了任务的小娃娃出了门,朝着谷中最大的那座竹屋奔去,小腿迈开跑得飞快,腰间的玉铃铛发出叮当脆响。
到了竹屋,药王一早便等在门口,抱起小娃娃转个圈,一老一少皆咯咯大笑。
逗弄一会儿小孩,药王便将调配好的药包放在小娃娃手上,与药包一起的,还有些山中的吃食。
小娃娃眼睛亮亮的,规规矩矩道谢,被药王牵着送出门,摆摆手,小腿迈开,又跑了起来。
没跑多远,小娃娃去而复返。
药王蹲下身,摸摸柔嫩小脸。
“药王爷爷,这些食物阿远哥哥能吃吗?”
药王点头,说“能”。
小娃娃嘻嘻笑,露出一排整齐又洁白的牙齿,问:“那母妃能吃吗?”
药王疼爱地捏捏娃娃肉乎乎的小脸,说“能”。
小娃娃开心极了,捧着药包跳了跳。
“快回去吧。”
药王摸摸可爱的小脑袋。
“翎儿走啦!”
小娃娃如来时一般在碧水青山间的小道上奔跑,穿着鹅黄的小衫,腰间的玉铃铛一晃一晃发出脆响,引得药王远望,望见的,是谷中人最惬意,最幸福的时光,也是北贤渊最怀念,梦中都在眷恋的过往。
在那些昏暗无光的日子里,药香味弥散在周围,玉铃铛的声响由远及近,小小的手握着他的,有时递在唇边的吃食,皆是他在那昏暗中所能见到的,唯一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