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嵛,都城,王宫中,万崇宁好容易哄睡了云川棠,却接到丹突边境不宁的消息,云川翎与玄远坠崖已有三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云川棠急得团团转,昼夜不阖眼,嘴边起了燎泡,眼睛也是肿的,日日不吃不喝,死等山临传来消息。
“敌兵人数几何?”万崇宁压低声音,生怕惊醒云川棠。
“禀君后,丹突此次进犯人数不多,不像挑衅,倒像试探。”
“加强巡逻次数,莫抓俘虏入城,若强攻,杀无赦。”印上调配兵马的玉印,万崇宁给出旨意。
自他与云川棠成婚,天下兵马皆归他掌管,万崇元戍守边疆,想来无碍。
“山临如何?”万崇宁冲空荡荡的大殿说话,一个黑影遽然出现,跪在地上。
“山临府官已派人搜山,暗卫营尽数出动,禁卫左营也已全部进山。”
“好,若有喜讯,先报陛下,若非喜讯,先来报我!”万崇宁挥挥手,黑影便消失不见。
床榻上,云川棠睡得及不安稳,翻来覆去,约是做了噩梦。
“棠儿莫怕,夫君在。”万崇宁搓热了手,轻轻拢着云川棠的手捧在掌心,拍着云川棠的侧腰低声安抚。
山临群山中,响着此起彼伏的呼唤声,细听是在呼唤瑞王殿下,云川翎躺在一块陈旧兽皮上呼吸浅浅,一旁的玄远忍着痛,嚼碎了草药敷在腰后。
云川翎陷在梦中,看到了他的阿远哥哥。
乾元三十二年,夏,明宣帝在位时,云川翎三岁,父母疼爱,哥哥宠着,是一生中最幸福惬意的年纪。
夏季最闷热的天气,谭竹气喘不止,访遍天下名医都难医治。
一位行走江湖的年轻医者把了脉,叹了口气,不似旁人那般不敢开药,而是写下药神谷三个字,与一个地址。
“天下之大,想必……只有师父出手,才能救得王妃顽疾。”医者落笔,拾起纸张递与云逸舟。
“师父爱清净,不喜人多,前往药神谷,不可携带太多仆从,有此信,师父必会相助。”医者不肯收金银,只是求了一块难得的美玉。
府中众人收拾着行李,云川翎倚在谭竹怀里翘着小脚丫吃一块软糕,丝毫不知母妃将要远行。
因药王不喜人多,此行也不宜招摇,谭竹只带了贴身侍女前往,出府时,原本还笑嘻嘻的小娃娃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赖在谭竹怀里不肯放手。
“母妃~~”小娃娃娇声细气。
“翎儿乖,和父王哥哥一起玩,母妃很快回来,好不好?”谭竹亲亲幼子白嫩的脸颊,也十分舍不得。
云川翎看了眼马车,在谭竹怀中扭了扭身子,短短的小眉毛一皱,不肯听话。
“母妃去哪?翎儿也要去。”
云逸舟揽着谭竹,抱了抱云川翎,想将人接过来。
“翎儿乖,来父王这里!”云逸舟摊开手,以往只要有人抱,云川翎都是笑着扑过来的,今日却反常。
“翎儿要母妃!”云川翎小小的脑袋埋在谭竹肩头,藕节似的胳膊紧紧搂着谭竹的脖子。
一辆马车稳稳停在王府门口,八岁的云川棠从宫中回来,特地来送谭竹。
将怀中幼子放在地上,谭竹抱了抱懂事的长子。
“今日读书累不累?”谭竹轻抚云川棠的面颊,笑着问。
“今日倒是不累,母妃……您此行,定要注意身体。”云川棠三岁便已识字,如今日日都要入宫读书,十分聪颖懂事。
“母妃没事,只是母妃走后,你要多哄哄翎儿。”
嘟着嘴满脸不高兴的云川翎被哥哥牵着,一手拉着云川棠,一手紧紧握着谭竹的手指。
“翎儿,哥哥今日新学了一个故事,与哥哥回府,哥哥念给你听,好不好?”
云川棠看出了幼弟的情绪,蹲下身哄他。
“不要!”云川翎抽回云川棠牵着的手,一个劲往谭竹身边凑,圆圆的小手用力扯着谭竹的衣裙,下唇外翻裹着上唇,圆溜溜的眼睛里蓄了水,马上就要大哭一场。
“翎儿,”云逸舟将人抱起,轻柔擦掉落下的泪珠,“母妃要去药神谷医病,路途十分遥远,父王与哥哥不能同去,翎儿想和母妃一起,还是想和父王哥哥留在府里呀?”
捏着云川翎肉嘟嘟的小手,云逸舟耐心的哄着。
云川翎抬起衣袖,擦掉模糊了双眼的泪水,抽抽嗒嗒,又带了些小脾气地回答:“要母妃,也要父王和哥哥!”
小小的人儿哭得伤心,出生以来第一次面临与家人分离,让他做如此为难的选择,更让他十分伤心,毕竟从前无论去哪,总是一家人都陪他去的,谁也不会少。
云逸舟亲了亲幼子的脸颊,深知幼子性子软,也知此时他心中的为难。
“药神谷的药王爷爷医术精湛,能替母妃治病,母妃去了药神谷,以后就不用再喝很苦的药啦!”云川棠牵了牵弟弟的小手,仰头哄着他。
“那哥哥也一起去吧!”小人儿抽噎着,已然做出了选择,但还是放不下哥哥,头贴着云逸舟的肩膀蹭啊蹭,总以为这样撒娇,云逸舟便会同从前一样顺着他,如了他的愿,一家人不分离。
“哥哥要读书的,读很多书,才能给小翎儿讲故事呀!”
云川棠接过弟弟抱着,八岁的云川棠已然抽了身条,抱着小小的奶娃娃毫不费力。
搂着哥哥的脖子又呜呜哭了半天,云川翎还是觉得难过,刚要说话,就急喘起来,云逸舟急忙将人接过,放在马车上揉按着胸口的位置,好半天才使小娃娃平复了呼吸。
谭竹擦去云川翎额上的细汗,摸了摸云川棠吓得发白的小脸,抱起云川翎哄着,与云逸舟商议:“此行,不如我便带着翎儿,若非今日翎儿哭闹,倒险些忘了,翎儿这病,也需请药王看看才是。”
云逸舟点点头,颇为认同。
药神谷于南月和大嵛之间的群山之中,若无拜帖,寻常人无法踏足,据说百年前的那位药王以一己之力平了南月与大嵛的矛盾,于两国边界的深山中隐退,谭竹此行,便是那里。
依依不舍地和哥哥父王道了别,云川翎红着眼睛哽咽着坐上了去药神谷的马车。
一路舟车劳顿,云川翎向来是一坐马车就睡觉,倒也省得谭竹哄他。
马车停了许久,云川翎从小被子里挣扎出来,听到谭竹似与何人说话。
“母妃!”云川翎声音清脆,软软地喊着谭竹。
“前方树林瘴气弥漫,烦请您照顾好小世子,入谷方能摘下面罩。”
云川翎掀开帘子,还没看清外面,就又被谭竹抱回马车。
脸上戴了女子覆面的薄纱,云川翎笑嘻嘻地坐在谭竹怀里扭着身子。
马车又走了大约半柱香时间,清风掀开帘子,竹香四溢,隐约还有些米香。
云川翎深深吸了一口,倒在谭竹怀中撒娇:“母妃~翎儿饿了。”
谭竹隔着薄纱捏了捏云川翎的鼻子,又将小娃娃抱起来亲了亲,“等马车停了就能吃饭了。”
云川翎乖乖点头,窝在谭竹怀里刚要阖眼,就听灵玉在马车外说,药神谷到了。
小娃娃困在马车里许久,早就憋闷不已,被谭竹抱起来递在马车边,灵玉将人抱出马车,稳稳放在地上整理着小衣服。
“世子殿下莫要走远,姑姑扶王妃下车可好?”灵玉是谭竹贴身侍婢,平日云川翎都称她为姑姑。
看着面前小人儿揉着眼睛,灵玉转过身去扶谭竹。
药神谷地处深山之中,最外层是瘴气密布的树林,若无解药,寻常人撑不过一炷香,要么原路返回,要么被困林中,过了树林,便是陡峭石壁,若无人引路,难寻平坦道路,甚至还易坠入深渊,石壁过后,便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竹海,道路众多,但若走不对,也难到药神谷腹地。
谭竹缓缓下了马车,还没来得及整理衣衫,就见云川翎盯着一处,拉长音调“哇”了一声,而后急急奔去。
谭竹匆忙喊了一声,可小娃娃迈开肉乎乎的小短腿跑得飞快,头也不回,山中风过,传来云川翎腰间玉铃铛清脆的叮当声。
顺着云川翎奔去的方向看,碧水竹桥上,站着一个白绢覆眼的小公子,与云川棠差不多年纪,清灵雅致,遗世独立。
小娃娃扑过去抱着人家的腿,扑得人家险些没站稳,趔趄两步才扶着竹桥站好。
“翎儿!”谭竹急忙赶来,云川翎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人看。
“好漂亮的神仙哥哥,母妃你看,哥哥好漂亮!”
被抱着的人被扑了也不恼,只是一只纤细素白的手不轻不重按在云川翎肩上。
“翎儿过来,不得无礼!”谭竹让灵玉去整理包裹,自己站在桥下叫云川翎。
云川翎抱着那人,不太情愿的放开手,临走时还摸了摸人家的指节。
“母妃~翎儿喜欢这个哥哥……”云川翎被抱着,轻打了屁股以示惩戒。
“不得无礼!”谭竹口气严厉了些,随后与桥上之人道歉。
“不必,”那人薄唇微抬,轻轻吐出两个字。
云川翎瘪了瘪嘴,搂着谭竹的脖子,眼睛依旧直勾勾盯着桥上的人看。
山壁高耸,苔藓茂密,长竹入云,远处许多竹屋远近分布,满眼皆是绿意,潺潺流水从桥下跃过,竹桥上,一人白衣而立,白绢覆眼,素手制杖,于山间,只一眼,就落入云川翎心间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