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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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及喘息,又有杂乱的马蹄从上方叩下。“躲三哥怀里,别动。”虞应容简练地嘱咐,随即将人严丝合缝地裹在怀里。许若缺柔软的腹顶便抵在他身上,他弓起腰,万分小心,不致压到那团娇弱的软肉,然后就地一滚,带着许若缺从那一阵密集的马蹄下穿过。

  “还好么,阿缺?!”刚撤出身,虞应容便半蹲在地,翻过怀中人,急急问道。

  许若缺只紧闭着眼,窝着腰腹,双手死死掐住虞应容腰后的衣料。方才那一倒一滚,纵然虞应容已小心至极,仍惹得他腹内一阵紧绷绷的扯痛。“不……”对这痛楚他再熟悉不过,两度失去腹中胎儿的回忆占据了他全部意识,一时惊痛,心脏仿佛被铁手攥住,炸开爆裂般的剧痛。他猛地弓身呛咳起来。

  “阿缺!”虞应容瞬间汗透重衫。形势容不得他细问,他抱起许若缺,纵身向围栏口奔去。眼前却是三四匹逡巡厮斗的烈马拦道,堵住前路。若是独身一人,他自信那些马挨不到他一片衣角,可他怀里却装着一个许若缺,还有他们娇娇弱弱的小娃娃。他不敢去赌。

  许若缺脸色煞白,顶着一额头虚汗,在他怀里微弱地动了动,“闯出去,莫再耽搁……我不怕,我信你,三哥……”

  虞应容瞳孔一颤,登时怔在原地,双手却兀自抖个不停,纵使天崩地裂,也不及许若缺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教他动容。

  “好。”他吻上许若缺额头,倾身前趋。正当此时,身侧响起熟悉的马嘶,稳健轻快的啼声由远及近。虞应容猛然转头,恰是小六曳着熔金般的鬃毛,双目纯黑柔和,鼻中规律地喷吐着气息,踢踢踏踏地向两人跑来。

  虞应容转忧为喜,向小六道:“好小六,过来!”说着,怀中微微侧了侧,让许若缺也看见。“是小六,它来接我们了。”许若缺勾了勾唇,露出点苍白的笑意。

  不消他唤,小六已慢下步子,直奔他二人而来。擦身而过时,它略略弯起前腿,作下趴状,虞应容会意,单手揽着许若缺,扬手拖过马辔,随即双足轻踮,飞身而起,稳稳落上马背。

  一声促喝,小六得令,撒开腿儿,似一道闪电,灵敏轻捷地穿过乱斗的马群。那些疯马受了惊动,俱一溜烟地尾行在小六之后,穷追不舍。

  “小六,快!”虞应容轻声催促。

  眨眼便到围栏边。围栏门不可开,临着半丈高的木墙,正是进无可进之地。虞应容却不急,将许若缺往怀里拖了拖,道:“坐稳了。”继而口中一声呼哨,小六嘶咴咴地长啸一声,四脚在草地上奋力一蹬,这一马驮着二人,竟挟着风雷之势凌空而起,腾地跃过围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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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儿尚未站稳,虞应容已忙不迭地跳下马来,屈膝在地,让许若缺垫在他双腿上,半躺下来。

  许若缺自上了马,心弦一松,登时便觉头顶轻飘飘的,意识模糊,已然半昏过去。此时只听得虞应容一声迭一声地唤他名字,搅得他心窝里沸涌涌的、像兜着一泼滚水。他动了动眼皮,直被一片热辣辣、白晃晃的日光照进眼里,登时双目刺痛,晕眩更甚。不提防腹中猛地抽搐,一挺身,“哇”地呕出一滩酸液。随后更是趴在虞应容臂弯里,垂着头,翻呕不止。

  虞应容心疼得指尖都在颤抖,不敢压着许若缺胸腹,只轻轻扣住他肩头,在他背心顺气。往地上一望,是几口没怎么消化的薄粥。再呕,也只呕得出些清澈的胃液。“阿缺忍着些,不能再吐了,再吐要伤胃的。”虞应容不嫌脏,用袖口替他擦拭唇角。

  许若缺深知此理,埋在他袖中,“呜”的一声,咬牙强忍下呕意,迫得整片身子都痉挛起来。

  虞应容双目赤红,胸中恨火滔天,又不可在许若缺面前显露行迹。幸而周守庸等人已慌乱地从马场另一头赶来了,手中更捧着障扇垫褥、杯盘碗盏等物。先立下障扇来,替两人遮了烈日。周守庸又双手端着一盏温吞吞的清水,递上前去:“陛下,先让殿下喝点水、润润喉咙。”

  “遣人去青鸾宫,把那位雁青先生叫来。”虞应容冷声吩咐,随即接过碗盏,轻轻贴上许若缺唇边,陡然唤了一副语气,哄道,“阿缺,来,漱漱口。大夫即刻便来。”

  许若缺额头抵在他胸前,小口小口急促喘息,每喘过一息,那面色便添一层煞白,豆大的汗珠挂在他颊侧,不住地往下滚落。“不……好疼……”

  虞应容神色乍变,哪还握得杯,将那盏水向身后一抛,握着他肩头,撕心裂肺道:“哪里痛?阿缺,你伤着哪里了?”

  许若缺目中一眩,头向后点了点,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将下唇死死咬住,细白脖颈挣出了分明的青筋。

  此时软轿也抬了过来,虞应容抱着他上轿,果然在他双腿下摸到一片粘腻腻的潮湿。

  虞应容眼中泛泪,双唇贴着许若缺额角,压抑着胸腔内沉闷的哭声。他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他们再失去它一次,他就再养好他一次,没什么大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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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毕竟还没落到那般田地。他把人护得周全,许若缺身上没半点外伤,只是受惊、动了胎气。父子虽无性命之忧,然而此番身下见血,人却少不了要受一回罪。

  许若缺通身烧得火热,胸口如压着巨石,胸肺剧烈起伏,却进不了半丝空气。昏迷间,犹自嘶嘶喘息。

  宫娥们退开,由虞应容上前,把许若缺身子半扶起来,掌侧抵在他胸肋之下,替他按抚顺气。半晌,终于闻得许若缺呛咳一阵,待这阵咳喘平息,双颊的窒闷的潮红才渐渐褪去。

  方才,虞应容只觉自己也如许若缺一般,被拧干了肺腑间的空气,见他呼吸自如,才算放下心来。“阿缺,你当真吓死三哥了。”他双臂收拢,从背后抱住许若缺,那一双手便习惯性地滑向腹前那团隆起。

  忽然,他双目一凛。被中,许若缺的手正死死地压在腹上,病中的人能有几分力气,也不知他有多疼,竟把那平缓饱满的弧线掐按得深深凹陷下去。

  “不,阿缺,快松手!”虞应容握住他腕子,清瘦的骨骼硌在手心,他不敢用力。“乖,别按肚子,你会伤了自己!”

  他连声劝慰。床边,宫娥也慌成一团。

  雁青还在慢条斯理地掏医具,那头虞应容已转头向他,怒气冲冲道:“还不快来看他?!”

  “禀陛下,”雁青款款俯身,“殿下这也不是什么疑症,只是腹中淤血,致使腹痛难忍罢了。”

  “只是?”

  雁青无奈:“此事也别无他法,只能等待腹中淤血化去。小生有一法子,倒有疏淤散滞之效、且不伤及胎腹,请陛下允小生一试。”

  “你来。”虞应容截然道。一边将双掌贴上许若缺肚皮,挡在那团温软上,严实护住,不使许若缺再伤它。许若缺痛极了,倒有一股蛮力,肩头在他身上乱撞,纤长十指更是竭力要往腹中戳,被虞应容双手挡住,不得寸进,指甲便掐进虞应容手背。霎时,像被细小的木刺扎中,手背上一阵刺痛。毕竟这痛也算不得什么,虞应容动也不动,仍挡着他的动作,轻柔地把他双手送出被外。

  “快来,托着些。”他向候在一旁的宫娥们淡淡嘱咐。众人只见他玉石般手背上鲜血淋漓,几道月牙型的掐痕泛起淋漓的筋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有人从他手里接过许若缺的腕子,压在软垫里制住。虞应容取来内侍递上的巾帕,却只低着头,擦拭许若缺指缝里沾染的、属于他的血迹和碎肉。他擦得细心,一丝儿也不落下,直将那双手又擦出剔透的本色,才珍重放下。

  “好生看顾你们殿下。”说罢,虞应容起了身,回头再看过床帐内的许若缺一回,便退至一旁,不再言语。

  雁青取出蓍罗那特有的草药,拈成一束,放长竹筒中倒扣着烧了,算着时机,待明火燃尽,才将扑着腾腾青烟热气的竹筒炙上许若缺光裸的后腰,使药气发散至他体内,化去淤血。许若缺身下垫着厚厚软褥,俯躺在床上,被那滚烫竹筒一触,屈在枕边的手臂猝然一收,半晌才松开。

  虞应容放下帘子,走到廊下,拿着块沾了水的白绸,有一搭没一搭地揩去手背上的血液。

  周守庸从宫外进来,快步趋上前来,低声禀道:“陛下,马场熏了些蒙汗药,把马儿都药倒了。兽医已查明原委,是马场里的盐块,被人用一种叫金带青莲的草药浸过。这草也不起眼,唯有一点稀罕处——若马误食了它,必定浑身作痒、神智疯癫,撞到结实处才能稍稍缓解,所以又叫马上疯草。”

  虞应容抬脚往宫外走,眉眼间凝然不动,“查下去。盐砖从何处采买、由谁进的、其间又经了何人的手——哪怕只是碰了一碰,也不许落下。朕倒要看看,是谁竟容不下一个许若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