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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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部快马来回,五日之后,交出了度阿山行宫的图样。

  虞应容看罢,笑着收了,搁在内侍手中的托盘上,命道:“拿给青鸾宫去瞧瞧。他喜欢哪处、不喜欢哪处,你们都留神记着。”

  从早至夜,在前殿见了一日外臣。及至酉时,政事已毕,虞应容不在堪云殿用膳,径直往青鸾宫去。

  周守庸一路尾行,途中,忍不住道:“陛下,这些时日,老臣略略听闻了些风声。”

  “哦?”虞应容略侧了侧脸,“何事?”

  “自春狩回来,青鸾宫不许与外人相接,少不了有些猜疑议论。近日,宫中便几个不省事的在偷偷嚼舌根,说……皇后是有了身孕,故不得见人。”

  虞应容神色不变,道:“皇后腹中之子,牵系国本,早晚要周知天下。有人既有心,将此事散布出去,也算顺水推舟,且由着他去罢。”

  周守庸赔笑道:“是,皇后有孕,自是天大的喜事。老臣多虑了。”

  虞应容御极以来,中宫空悬日久,又无半点子息,连后妃有孕的消息都未曾有,朝中忧心忡忡,为此上过不少表章。后来他立了后,而今又有了嫡子,可无论是这个皇后,还是腹中胎儿,都未必能见容于朝廷。虞应容并非不明白。

  周守庸见他把此事按下不提,又起一事,道:“陛下,老臣在宫里待了五十年还有余,虽不该在陛下面前卖弄资历,今日却不得不倚老卖一回老了。”

  虞应容约摸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并不相阻,也不相允。

  周守庸已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皱眉道:“陛下,自古再圣明的君主,每朝后宫也少不了有一些嫉妒谗恨的是非。往往无宠的,见了盛宠的便心生不平;得宠的,见了无宠的不免自矜身份。这一来二去,便生出许多故事。幸而有陛下帝星照拂,咱们的皇后是难得的宽仁温厚之主,后妃们也各安其分。可她们后头,哪个不是名宗大户,即便娘娘们不争什么,外头那些人未必甘休。如今皇后独得陛下爱重,又身怀龙嗣,正是烈火烹油之盛,宜当收敛锋芒、韬光养晦。而陛下为皇后大兴土木、修建行宫,所费不赀。老臣多心,怕太招人眼红,反而于皇后不利。要么,此事先暂且延后个把月,待皇后诞下龙嗣,再借赏赐诞育嫡子之名,动工修建行宫,也不为迟啊。”

  虞应容今日心情格外畅快,耐着性子听他讲完,也毫不动气。他眼底藏着一痕笑意,一面走,一面不以为意地道:“周总管想得周到,可依朕来看,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建个北宫一时看来是靡费了些,可也就这一回的开支,朕还修得起。再说,他一年到头除了吃药,也没几两银钱的花销。就连皇后份例,里头大半东西都是他用不着的,也尽散去给了其他宫里。他是我的皇后,只要这区区一座行宫,也要不得么?便是台谏言官来,也脱不出这理去。”

  周守庸无话可说,只得讷讷应是。后宫开支理当由皇后掌管,先是后位空悬,其后许若缺也不管事,权且由周守庸代理。他自然知道,青鸾宫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比照着堪云殿来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许若缺耗得不多,也没什么穿戴,但林林总总算起来,也是个大得令人咋舌的数目。

  单说他日常漱口所用的木樨清露,需用十屉挑拣干净的新鲜桂花才能炼出一瓶,寻常王侯公卿要喝都难买。室内燃的雪茵炭,是北夷属国的贡物,一年到头就那么四五十筐,多的再没有了。这样的铺张排场,幸而不为人知,否则参奏的折子怕是要堆到堪云殿的房梁上去。

  周守庸想了一想,又道:“北面的御园又大又清静,也少有人往来。陛下不如在那一处起一座新殿,以后不许旁人进漪波园,但让皇后和小皇子游玩。如此,陛下来去也方便得很,不比度阿山路途遥远。”

  虞应容不理会他煞费苦心的劝解,唇角悄悄挂上个笑,道:“度阿山虽不及在青鸾宫离得近,朕每日骑马来去,也不费多少工夫。他住得自在便好。”

  周守庸劝无可劝,只得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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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许若缺及冠之日,顾梦棠送的贺礼是一块家传古玉雕刻的玉冠,虞应容送的是自由出入禁中的玉佩信物。那时郑禄达还在。他竟弄到一匹霞鎏金的马驹,悄悄藏在留青园的马厩里。

  “这是你大哥费了老大劲儿,从蓍罗那弄来的小马儿,别的地方可都没有的!”郑禄达万分得意,夸耀道,“早听闻这种马温顺稳当,毛发也漂亮,都是王宫里头贵人骑的。中原寻常的马匹性子太烈,你如今受不得车马颠簸,骑这种倒还合宜。”

  本该是开心的事,可那时许若缺却抱着它脑袋,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

  他爱它爱得紧,起名为“小六”,正是兄弟里最幺的意思。

  似乎是重明二年,那马肠胃与中原马匹不同,吃了太多干草料,突然害了一场大病。腿脚软得站不住,跌躺在马厩里,呜呜地叫唤。许若缺哭肿了眼,在马厩里抱着它睡了一夜。

  虞应容事后知道,又是气,又是心疼,却还要在许若缺面前摆出好声色,劝道:“若它真撑不过了,三哥再去替你寻一匹一模一样的来。”

  许若缺哭得连背脊都在打颤,他说:“怎么会一样呢?再相似它也不会是小六了。”

  虞应容无话可说,他比谁都懂得。

  所幸小六灌了几碗汤药,竟慢慢地好了。后来许若缺入了宫,它也随他进来,被安置到皇家马场,悉心照料。许若缺时常教人牵它过来亲昵,虽骑不得,面上却还是有喜色的。虞应容也猜不透:他望着那马儿时,想的可是他的大哥?

  如今两国开边境、通商贸,虞应容身居帝王之尊,政令所过之处,畅行无阻。要再取得异国名马,可谓是易如反掌。他遣使者前往蓍罗那,花了两月工夫,挑选了十六匹绝顶的霞鎏金成马,另有七八头小马驹,行水路,逆练江而上,浩浩荡荡运回奉京来,由皇城里的驯马师傅先行驯导。

  他预先将马场里的驯马官遣得远远的,而后许若缺的凤辇才来。软轿稳稳地落了地,无需旁人,虞应容上前,自将锦帷掀开。一片白光落在许若缺的衣角,杏黄底,白花,绣的是卷草纹。他一手还托在腹底,近六月的身子,小腹圆隆如满月。

  虞应容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把人牵进怀中,一只手习惯性地挡在他腰腹前护着。“今日可不许你上马。”

  许若缺咕哝道:“不用你说,我也没力气。“他不过倚着他走了几步,呼吸间便有些微喘。

  虞应容眸中一暗,默默摩挲他的手背。他想告诉阿缺他会好的,却说不出口这心知肚明的谎言。

  不远处,周守庸牵着小六,笑眯眯地过来。许若缺见了它,果然欢喜,抬脚便要往前去,带得虞应容也跟着上了两步。

  马儿伸出长舌头,把许若缺面颊舔得湿漉漉,许若缺也不嫌,亲亲热热地揉它耳朵。小六垂下头,还要往他腰腹间拱,虞应容吓了一跳,忙把他拉向身后。

  总归是开心的事,许若缺也不生气他过度的保护。由着虞应容一手揽着他,一手拖着缰绳,慢悠悠往马场上去。

  马倌牵了七八匹马来,都立在草场上,闲闲地嚼些青草、舔舐盐块,时不时打个响鼻。霞鎏金性情温厚沉稳,而体型硕大,比中原寻常马匹高出半个头,身躯更是重逾千斤。日光下,淡白金的皮毛不见一丝杂质,端的是流光溢彩,远望如雪山金顶,雄伟可观。

  许若缺爱马,可这些与自己亲手养大的马儿终归是不同,他只站在几丈之外,眯缝着眼,轻轻扫过。

  虞应容见他神色平淡,心中也不甚爽快,护着他腰身道:“等我们孩儿长大了,你亲自教他骑马,好么?”

  许若缺摸着小六的鬃毛,纵目望向远处,微笑道:“它是大昭的皇子,它会有最好的马术师傅。”

  “阿缺,难道你……”虞应容看着他的侧脸,心下一空。他仿佛不懂得,定要向许若缺问个明白。方牵起那人一只手,目光扫过他身后,瞳孔忽地缩成了针尖,“小心!”

  他脸色一厉,长臂向前,卷过许若缺后腰,抱着他抽身腾起。许若缺霎时直觉身子一轻,未及反应,已被虞应容带起掠向一旁。他不由得闭紧了眼,却是一阵劲风贴着背心扫过,卷得长发披拂、袍袖翻腾。

  “怎么……”许若缺反手搂住虞应容腰背,忽来的变故惹得他有些心悸,胸口扑扑直动。抬头看时,只见虞应容紧绷下颌,眸色晦暗,如临大敌。再转眼,原来是一匹马儿从他身侧擦过,风也似奔向马场尽头,对着木围栏直撞。

  “它怎么了?”许若缺皱眉。话音未落,周遭又响起一片焦躁的马嘶声。放眼四顾,方才还悠然嚼草的骏马都扬着头颈,金鬃的马尾甩得高高的,四只蹄子在沙草间来回蹉磨,现出蓄势待发的情态。

  “咴”的一声,列尾一匹霞鎏金仰头厉喝,前蹄兀悬悬地抬到半空,接着猛地向下一跺,顷刻间,马蹄翻飞,那一簇雪金便似离弦之箭,在马群中横冲直撞而来。

  “不对,快走!”饶是他久居深宫,也觉察出危险。许若缺托着肚子,一手在虞应容胸前推搡。

  “别怕,抱紧三哥。”虞应容神情冷峻得惊人,弯腰抬起他腿弯,将他打横抱起。随后矫健体魄骤然发力,一脚点地,从容旋身,翩然躲过直直向他们装来的烈马。

  “唔——”许若缺心跳得厉害,胸中闷痛,不觉将头面埋进虞应容胸前,一双手紧紧环在虞应容腰间。即便只是下意识的依赖,这一刹那也足够虞应容撑过大半个春秋。他居然暗暗一笑,加倍小心地抱稳了他。

  马群原本就举止异样,又兼受了惊,更加躁动。马倌早被虞应容遣走,这马场只剩他们二人,连同围栏外几个亲近的内侍宫女,谁能对付得了它。当下,那些马忽喇喇地嘶叫着,下一刻,便如浪涌雪崩,朝四下里盲目地奔将起来。一时间无数铁蹄齐齐踏着地面,两人脚下隆隆乱战,视野里更是飞沙走石、不辨东西。

  虞应容在马群间腾挪旋转,抱着怀里那人稳当地撤向马场边缘。许若缺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啸,面颊紧贴着虞应容胸膛,那颗心却跳得又沉又稳。他缓缓睁开眼睫,在闪动的视野里望向虞应容,微弱地唤了声“三哥”。虞应容脚下一顿,猛地低头下来看他,四目相对的一瞬,许若缺面颊上倏然漫上一片暗影。

  “当心!”两人几乎同时出口。那是一匹高头大马,眨眼间便横穿马场,从身后向他们闯来。逐渐扩大的阴影笼住两人,马匹散发的灼烈热气逼上他们身侧。虞应容一手护在许若缺脑后,一手稳稳扣住他腰肢,仰面下翻,堪堪躲过直踏将来的两枚铁蹄。

  两人随着这个动作砸落在地,许若缺却被牢牢护在一个柔韧的怀抱里。虞应容咬紧牙关,闷哼一声,他竟是以己身为盾,替许若缺承住了大半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