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骑将军府, 后堂偏房。
韩良和是被自己的长史裴青离推醒的。
“少将军,少将军,快醒醒,今日的朝会就要开始了。”
自楚摘星受封讨虏将军以来, 就被授予了开府建牙的权力。
楚摘星一系的实力一直都在稳步上升, 所以哪怕楚摘星这个车骑将军是徒弟推功得来的, 本人也处于失踪状态, 这开府建牙的权力也没有被剥夺, 只是由韩良和这个新鲜出炉的武威伯兼少将军代为行使。
而所谓开府建牙,通俗来说就是组建一个独立于玉皇朝的班底,人事任免和财政权都是独立的。
两个班底间最直接, 也是唯一的联系, 就是考功司花名册上的名字。
也许还要算上每五年一次的大朝会, 但玉皇朝那位已经闭宫养伤两千多年不出, 大朝会早已名存实亡。
权力越大, 责任也就越重, 所以历来开府建牙的将军也是有朝会的, 同样也叫做升朝。与玉皇朝的朝会相比,仅是场地朴素狭窄了些, 参加朝会的人数与官阶低了些。
虽然为了不激化矛盾, 避免猜忌, 曾经获得这个权力的将军,包括楚摘星在内, 在给玉皇朝呈递作为监督备案的公文中都称之为军议,即便类似的避讳眼下正变得越来越少, 韩良和也无意去打破师傅都遵循的旧俗。。
她使拳揉开惺忪的睡眼,毫无威慑力地横了一眼一无所觉的小师妹。
什么话?朝会两个字也是能这么大喇喇的说吗?
传出去保不齐又是一场官司。
最近魔族在外域战场上的小动作越来越多, 大有就等你过来的架势。
就是域内,不服顺的地方也多了去了。
北海的环境越来越恶劣,大量逃难的百姓和修士需要安置,钱粮流水般花了出去。
而且更为糟糕的消息是祝师伯据此占卜,解出是大妖将要现世。师伯则是猜测那将要现世的大妖极有可能是昔日曾占雄据北海,统领亿兆水族,被妖族天庭册封为妖族之师的异兽鲲鹏。
说出去可能会让人惊讶,鲲鹏这个向来在远古神话中充当背景板的酱油郎,其实一直是各大势力最为关注紧张的那一个。
因为所有在远古时代活跃过的大人物中,仅有这位的状态是下落不明,而非陨落。
在远古时代,这位妖师曾创建妖师宫,妖族天庭陨落后又出面收留一众妖族残部。其势力最为鼎盛时不仅雄踞北海,还不断袭扰蚕食东、南、西三海,让彼时的龙族敢怒不敢言,唯剩勉强支应。
后量劫再起,后土娘娘携巫族最后的精华蒸干血海,镇杀冥河老祖,强势入驻冥府,执掌生死轮回权柄,为巫族保留了一份底蕴,也是如今夏、商两位长辈能够顺利接管冥府的关键原因。
至于同样煊赫的妖师宫,则是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连半根毛都没给各方势力留下。后玉皇朝建立,为绝后患,也曾把整个北海掘地三尺,可惜仍旧没有任何发现。
正如时光可以掩埋一切,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妖师宫这个曾盛极一方的大势力,沉睡在了极少数大宗门的旧闻秘档中。赫赫有名的妖师鲲鹏,也变成了远古神话中不值一提的酱油郎,纯为了凑数和押韵而存在。
除却师伯这种广闻博识的,也就只有一度吃了大亏的龙族还记得这个名字了。
如果问她是第如何看出来龙族对鲲鹏仍旧心存恐惧的,那当然得是这帮正在借着局势混乱暗戳戳收拢四海权柄的家伙直接忽略了北海。尤其是妖师宫昔日的驻兵旧址,恨不得离着八百里远。
韩良和觉着,自己得找个机会好好敲打一下只想占便宜不愿吃亏的龙族了。师伯和他们关系都差成那样了,还好意思扯着师伯的大旗在外边吆五喝六的,真真是无耻至极。
所以现在的她实在是不想,也根本没有精力去同那些玉皇朝的老顽固掰扯该称呼为朝会还是军议的小事。
那帮废物,不给她拖后腿她就谢天谢地了,根本不想有半点联系。
不过万一哪天真惹得她火起,她就要效仿师傅,把玉皇朝的公文都当擦屁股纸。
而且昊天宝印也在她手上,还可以再反手扔过去一道不能更正版的调令,最好把那些吃人饭不干人事的老顽固通通气到中风,给后面的自己人腾位置。
但韩良和也知道自己只能在脑内想过过瘾,因为她知道这是绝无可能的。
无论她再怎么像师傅,再怎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也不是师傅。
师傅动动嘴就能办成的事,放在她这就很容易难如登天。
她现在可是连派系问题都掰扯不明白,有不少的力量都浪费在了派系间的互相攻讦。得亏师傅给她留下的班底够厚,不然手下的人马早就散了。
明明当初师傅在时千好万好,一切畅通无阻来着。
现在她亲自接手,才知道平衡有多么难。
譬如说她现在就有点后悔当初为了压下宗内重用外人,本宗弟子反而不多拉扯几把,宗门累死累活也只能吃到残羹冷炙的杂音就任命小师妹当自己伯府长史了。
不说在此举在外间引起了任人唯亲的物议,还让许多好不容易才入入将军府效力贤才志士又变回了观望的态度。
更不用说小师妹阅历太浅,想法太直,嘴太快,容易犯错被人揪住小辫子。
但小师妹这个性子如果不放在身边,她又着实不能安心。
有句老话说得好嘛,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那不长眼的。
自己这个小师妹,就有那么点不长眼的意味在里头。这五六年下来虽然也有长进,但很遗憾的是长进有限,属实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
韩良和估摸着,真要是把小师妹放出去,不出三月她就要准备去送殡了,那样掌门师伯一定会很难过的。
所以还是她受点累,把人留在身边好了,这样安全。
些许小错,也没几个人敢到她跟前跳。
韩良和整个人其实是还没睡醒的,昏昏沉沉中思绪越发分散,不多时的功夫都想到今后该给小师妹外放到哪个既安全,又能锻炼人的职位上去了。
突地,她的整张脸都被包裹进了一片温暖中。
这套流程韩良和太熟了,现在是小师妹在用拧干的热毛巾给她敷脸,帮她消除疲乏,尽早清醒。
所以至迟在一刻钟后,她就得动身前往前厅,擂鼓聚将,进行每五日一次的例行军议。
“真不想开军议啊。”韩良和双手按在热毛巾上,好让自己能更深刻地体悟那股热意,嘴中低叹道。
要不怎么说裴青离是个不怎么会看眼色的直肠子呢,听着师姐兼自家顶头上司的抱怨,她脱口而出的是反驳:“少将军,您可别说这种话了,偌大将军府,现今就指着你呢。”
其实韩良和只是随口抱怨,口嫌体正直说的就是她本人,不然也不至于通宵达旦批阅公文,凭修仙者过人的体魄都撑不住,还得裴青离提供唤醒服务。
只她是个好脾气的,裴青离又是她实打实的发小,所以只是用热毛巾狠狠抹了几把脸,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
孰料裴青离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嘴里连珠炮似的往外冒着词句:“恩科、北海、外边还有魔族窥伺,少将军您都忙成这样了,也不见孟师伯出面帮衬您一二。
明明当初将军在时,孟师伯全权代理,朝会也一天都没有开过……”
“住口!”眼见得这话是越说越离谱,还扯到师傅身上去了,韩良和一把将覆在脸上的热毛巾扯下,厉声呵斥:“师长们如何行事,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师伯愿意帮师傅打理府务,是因为那是师傅,而不是因为师傅是将军。况且师伯如今心情不佳,如何能被细务缠身?
至于师傅……”韩良和话音顿了顿,眼神变得幽深,语气森冷,“对子骂父,则是无礼。阁下虽为魔族,应也学过这最基础的礼数吧!”
嘴中说着话的同时,韩良和手上的动作也迅疾如电,右手向后一伸,靠在椅边的长剑就“呛啷”一声爆鸣出鞘,不偏不倚落入掌心。
然后冲着还满脸惊愕的“裴青离”就是一剑。
就这点水平,也敢来做这等李代桃僵,坏她道心的险事?很难不怀疑这个家伙是得罪了魔族中惹不起的大人物,被丢出来当炮灰了。
这一剑没有任何留手,因而去势甚急,璀璨剑光瞬间充满了室内,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把外间的日光都压过了一头去。
韩良和下手如此狠厉果决,令“裴青离”不敢再惺惺作态,整个身体如蛇般扭曲起来,像是受不了如此耀眼的光亮,砰的一声化作一团黑雾,迅速往阴影中钻去。
但终究是慢了一步,黑雾便被灿烂明净的剑光拦腰斩断。
“啊!”被撕成四分五裂的黑雾中传出宛若闷雷的惨叫声,掀起一股腥臭至极的黑风,向韩良和面门袭去。
韩良和神色淡然,并不闪避,身上自内而外散出一阵蒙蒙的青光。眼若鹰隼,又往黑雾另一旁的空处斩出一剑。此一剑与先前那一剑截然不同,不再是杀气凛然,而像是温柔抚过情人面的手。
犹如深夜朦胧星光的这一剑没有斩中任何东西,至少是在视觉意义上没有斩中。
但黑雾再一次碎裂,变成一颗颗仅有蚕豆大,且彼此互不统属的小黑点。
“韩良和,你给我等着!”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喝后,小黑点们便像是被擦去的颜色,凭空消失在了空气中。
唯有一颗灰白色,好似被风化的石制眼珠咕噜噜在地上滚着,还有暗红的血液混合着奇异颜色的脓水从破碎的眼眶中流出,向她证明发方才的一切并非是虚幻。
“好啊,那我就等着。”韩良和很有礼貌地对着面前的空气作答,手腕一翻一转,抖落剑尖上残存的血液,回剑入鞘。这才垮下肩膀,背倚书案,重重的呼了几口气。
好久没有处于如此的险境中了,得亏师傅昔年对她教育严苛,这才没有阴沟里翻船。
她是掌握实权的少将军,护卫她的力量本就极多,纵一时被奇异力量遮蔽了感知,如此大的动静也足够令护卫力量做出反应。
所以韩良和刚呼出两三口气,就听见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有刺客,快快保护少将军“的呼喊声。
听到动静的韩良和先护卫们一步拉开了房门,对着门外一张张惶急的脸笑道:“我没事,先去看看长史。”
她决定收回自己先前的想法,其实待在她身边的人才是最不安全的,尤其是小师妹这种实力不济的,很容易就做了李代桃僵中那个李。
光是想想韩良和的心就一阵揪紧,半只脚不由自主迈出了门框,想亲自去探看一番。
只可惜现在中军中郎将是谢七溪,而且因为今日还要作为朝会吉祥物的缘故,她难得没睡到日晒三竿,一身精美的朝服衬得她神采奕奕的。
她指了两个亲信按韩良和的意思去做了,随后三步并做两步挤进了房间,按剑警惕的观察了一番室内的环境,直到看见地上那颗鲜血已经干涸的石眼,这才悄无声息地松了一口气,择身再度拦在急得团团转的韩良和跟前。
“少将军,古语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现在还不知此番魔族派来了几个刺客。在一切没有搜查完毕前,末将建议您不要往旁处去,这样会增加很多不必要的危险。
而且您要是出了事,末将也不好向大家交代。”
谢七溪身材比例极好,是典型的猿臂蜂腰螳螂腿,所以只站在门前略略一伸手,便将整个门洞遮住大半,从口中言语到肢体动作,无一不在传达者一个消息:老实在屋里待着,哪都别想去。
换做是其他叔伯,韩良和少不得要放弃尊严撒娇卖萌一番,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可偏偏是这位和她没什么交情的,打也是根本打不过的。
韩良和心中又急又气,干脆拿眼瞪着谢七溪这个不听号令的下属。
谢七溪全当没看见,还把手伸得更直了些,连侧身蹿出的空间都没给韩良和留下,话音淡淡的,平静到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已经派人去查看长史的情况了,很快就会有消息的,请少将军稍安勿躁。”
也就是以卑动尊不符合规矩,不然谢七溪都有把韩良和这位少将军绑椅子上,自己亲自守着的想法了。
还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探看别人?开什么玩笑!
楚摘星这个家伙已经失去踪迹五年,并且谁也不知道还会失踪多久。而归根究底,楚摘星失踪的直接原因是救她与露露两人。
她又不是傻得无可救药,如何察觉不到楚摘星那些北武会旧部,乃至于讨虏将军府旧部对她无意识的迁怒。
虽说她一开始是抱着偿还楚摘星那厮救命之恩的心思,这才“忍辱负重”“勉为其难”的在将军府自求了一个差事,但这几年下来,她也逐渐适应并喜欢上了这个团队氛围,并不想离开。
这帮家伙记仇归记仇,但也是真正的唯才是举,不然她是根本摸不到中军中郎将这个非心腹不可任的位置了。
而且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果她现在离开,那么顺利求娶露露就会变成彻底的幻想。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楚摘星是个护犊子没边的,与楚摘星相结为友的自然相差仿佛。
现目前整个将军府最大的犊子毫无疑问就是韩良和 ,这可是楚摘星唯一的徒弟,现今整个将军府还能维系并高速运转的法理支撑。
从朝政的角度来说,韩良和这个小家伙比孟师姐还要重要。
单韩良和遭受了魔族刺杀这件事,都足够让弹劾的折子把她埋十次还有富余的,外加一堆昔年北武会高层的阴阳怪气和切磋请求的。
再放韩良和这个小祖宗出去……
谢七溪并不想取代顾书玉那个倒霉蛋,成为最被讨厌的高层。
韩良和也是亲眼见过这位的轴劲的,没疯的时候都敢跟在师傅屁股后面不间断地放嘲讽,就为了痛痛快快打一场。
而现在这脸色,看起来是距离疯只有一步之遥了……
离开肯定是不能离开了,韩良和只能不断用“师妹必定是吉人天相”,“去不去都不会改变既定的事实”等车轱辘话来安慰自己。
她并没有遮掩自己的担心,焦急和忧虑都写在了脸上,令在一旁守着她的谢七溪不由蹙起了眉。
人总是这样,见过了好的,就下意识的希望,乃至于苛求一切都往好的方面发展。
这种情况面对父母俱是能干人的子一辈时最为明显。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就是这一思想的朴素表达。
韩良和你可是楚摘星的徒弟!你师父是能泰山崩于前面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楚摘星啊!
你就算因为年龄原因做不到这么完美,也不能表现这么拉胯吧!要是传出去,够协京城的军民磨上三年牙的。
谢七溪在挑剔之下,下意识忘记了韩良和素日里有多稳重自持。
“少将军,且定神。将军若在,应不希望您这样。”谢七溪对着有些慌神的年轻人沉声说道。
“哐!”韩良和重重一拳锤到身边的木门上,震得屋瓦乱响,簌簌往下掉灰。
果然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位谢师叔一向不为人所喜是有原因的。
若师傅在此,才不会拦着她呢,甚至师傅极有可能是第一个冲出去查看究竟的。
韩良和在心中默默反驳着谢七溪的话,但脚却很诚实地钉在了原地,不再往前一步。
对自己性命的重要性,她是有着深刻认知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
韩良和用这句话安抚住了自己,强迫自己思考起另一个问题:“如果是师傅遇到这种事,师傅会如何应对处理呢?”
还有魔族的偷袭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在这个局势微妙的节骨眼来呢?
同楚摘星一样,韩良和的权谋课也是孟随云教的。
甚至在某些方面还要奢侈些。因为韩良和上的全是时效性极强的实例、孟随云处理方式一对一讲解加上相似案例实践的精品课。
所以她很容易就拽出了线头,逐渐冷静下来,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开始梳理一切。
一想到魔族,韩良和的思绪就不自觉地飘向五年前的安个午后。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懂礼数,知进退,情绪正常,条理清楚,逻辑在线的魔族。
虽然那位魔族是广义范畴上的“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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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姐,久违了。”在一片肃杀的环境中,容貌寻常,勉强能称得上清丽的女子先一步盈盈拜下,嗓音温柔,透着一股深切的怀念之意。连覆盖半张脸的妖异深黑色花纹都变得灵动活泼,显出和蔼可亲来。
那时的韩良和终究是年少,饶是已经提前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见此情景也不由被恍了一下心神,握旗的手不由松了松。
“的确是许久不见了,上次在冥府你我恰恰错过。我实是没想到,此次居然是师妹你亲自来迎。”孟随云神色如常的还了一礼,脸上多了些微不可查的笑意,然后伸手在韩良和脸前晃了晃,驱走了在她心头盘踞不散的些许魅惑之意。
“仁空,不要发呆,快来拜见你陈师伯。”
韩良和有些懵,实没想到会是如此局面。但师伯都叫她道号了,正提醒此事不可辩驳,于是没有多言,很恭敬地行了一个宗门后辈之礼,口称拜见陈师伯。
陈茹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宗门长辈,笑眯眯的抬手让她起身,半是埋怨半是嗔怪地对一板一眼的孟随云说道:“大师姐你这话说的,倒像是在责我不懂礼数。
我虽不是亲传弟子,但宗内亦未曾亏待我,诸般礼仪也学得全乎。大师姐您都不惜麟趾,屈尊来此,我怎可安坐帐内,避而不见?
若我真这般作态,阿余必是会不理我的。说不得还要杀下城来,斥责我一番呢。”
韩良和听着阿余这个亲昵的称呼,想起方才在城头山看见的玉佩,脑中线索如电闪过,并迅速拼接,突然就反应过来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师伯是谁了。
难怪师伯敢带着自己来见她。
“那祝师弟倒是本事见长,我要对他刮目相看了。”两个聪明人之间的谈话就是省力,不过三言两语就尽去生疏,孟随云的脸上也多了笑模样。
“这是祝师弟托我带给陈师妹你的,他说现在各有其主,囿于立场,不好相见。来日方长,自有相见之时。”
陈茹接过草形玉佩,神情中多了几分真实,不复先前的飘忽,缓缓描摹着玉佩上的图样:“阿余还好吗?”
其实祝余作为四海会的新任会长,早就在魔族的必杀名单上挂了号,各方面资料一应俱全。享有最高情报知悉权的陈茹不说对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但知晓个大概还是不难的。
如今这般问,不过是图个安心。
“祝师弟他过得很好,也希望陈师妹你能过得好。”孟随云说到这话音一停,看了看陈茹两侧的空处,这才笑着继续说道,“不过如今看来,似乎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能不派任何人跟着就把人放出来同宗门的亲友交涉谈判,看来那位元初魔对陈师妹并不是畸形的囚锁之爱。
陈茹何等聪慧,轻易便听出孟随云这个大师姐动作言语中的未尽之意,不由笑着补了一句:“她对我的确不错。”
但并没有深谈的意思,轻轻巧巧便将话题扯开:“良和都这么大了我才见上第一面,不过瞧这英果奋发之气,已然得了摘星几分神韵。”说着她右手摁上胸口,感受着皮肉下有力的跃动:“说起来我得了摘星一份厚礼还未还呢。良和,可要什么见面礼吗?”
突然被点名的韩良和呆住了。
她打小受宠,是玄武宗这一代的共养娃,成长过程中长辈们以各种各样理由强塞到她手中的礼物不知道有多少,但独独是眼前这位的礼物,她觉得烫手。
好在孟随云是护着她的,扬手截住了跃跃欲试的陈茹话头:“陈师妹你还是别难为良和了。说来也是个巧宗 ,摘星是个从不知规矩为何物的,偏养出了良和这个处处规矩的孩子。
不说摘星知道那物事用到你身上之后会如何欢喜 ,绝不会想要什么回报。就是她想要回报,也得是你两商榷,与良和这个小辈无干,所以厚赐就不必了。
当然,你一个做师伯的,若是想给她这个后生晚辈一点寻常的见面礼,我是不会阻拦的。”
陈茹想了想,忽地粲然一笑:“那还是等摘星回来再说吧。我现在是真真正正的身无长物,用她的东西送人,终究是怪怪的,良和也不愿意要。”
“好,那就等摘星回来再说。”孟随云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点头代韩良和答应此事。
两人寻常的谈着话,好像没有一句话谈到了重点,又好像句句都落到了重点上。
终究是韩良和年岁较小,又听到了有关师傅的消息,不由关心则乱,脱口而出道:“陈师伯,请恕弟子斗胆,师傅究竟何时能回来?”
孟随云和陈茹闻言都是一般无二的摇头苦笑 ,把韩良和看得莫名其妙,有心再度开口催问,但这两位身份都非同寻常,不是好再问的。
她这欲言又止的模样全数落入了两位长辈眼中,到底是孟随云与她关系更亲密,沉吟少顷后问道:“陈师妹,你那位还要多久?”
陈茹笑得很亲热,回答却无比模糊 :“我不是她,所以并不清楚。”
孟随云并不意外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但并不妨碍她握着腰间丝络的手缓缓收紧。
在最初的惊慌退潮后,理智重新占领了高地,孟随云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用担心摘星存活与否这个问题。
摘星背负着天命,所以在命运□□转动到必须决生死之前,摘星都是安全的。
她只是担心摘星会吃苦头,毕竟摘星的心境还没有到收放自如的地步,情绪无法自控时极容易陷入自毁的境地。
问陈茹那位元初魔的状况如何,也是想借此推测判断摘星何时会有转机。
毕竟那位十有八九就是摘星命中注定的对手。
天道至公,按照古书上的争龙记载,双龙的潜腾时机都是大抵一致的,几乎没有出现彼潜此升的现象。
陈茹见孟随云的情状就知道自己这位大师姐因为心境不定的缘故,怀疑她言语之中藏私了。
但她行事向来只求对得起本心,旁人毁誉看法如何从不放在心上,最多只对摘星和阿余解释两句。
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是面对那两个,她也用不着解释。
那两个可是能托后背的总角之交,估摸着别说问原因,就是连句知道了都不会说,只会点点头,然后不遗余力的支持她。
但孟随云就是孟随云,仅深呼吸了三五口就再度平复了心中翻腾的情绪,语气平静地谈起了正事:“你们的章程是什么?”
陈茹也收起了笑容,换成了与气氛相配的端肃:“燕羽觞与赵麓不可再率军往前突进了,最好是小败一场。作为交换,我方可在此佯攻三次,想留下多少首级,由大师姐你们定。”
韩良和的cpu直接□□烧了。师伯这是在做什么?与魔族做交易吗?
可为什么要与魔族做交易?师傅又知道这些事吗?
她心中乱极了,都没注意到这笔交易是在何时达成的,只觉身旁师伯的身形又小了一圈。
韩良和努力将自己从回忆中给拉了出来,师伯昔年对她的教诲又一点点浮现在心头。
“ 魔族中也不是铁板一块,自有山头林立。今日与这一方合作打击另外几方,既可以更好地消耗魔族整体的有生力量,也能保全百姓,还可为你积攒军功,获取更高的威望。
而魔族价值观的底色是弱肉强食,谁拳头大就听谁的。最大的不足也恰出于此,几个元初魔实力相差仿佛,谁都无法独占鳌头,导致魔族实力虽强,却无法劲往一处使。
你陈师伯辅佐的这个,是个野心手腕兼具的,这是借咱们的手绞除异己,驱狼吞虎,更好更快地将魔族聚合在一块。
报酬还是玉皇朝帮她付的,端得是打得好算盘。只可惜咱们现在筹码不够,没得选择,总不能真把紫虚宫那位放出来。
如果我所料不错,你陈师伯辅佐的那位,如今应当是用了古法,吞了一位元初魔。因为正处于虚弱期,所以才放弃攻击玉京城,送一场战功给咱们。”
韩良和记得自己那时候还问了一个现在看起来无比愚蠢的问题:“那咱们岂不是在给自己创造一个更加强大的对手吗?还有,那魔头既然如此痴迷陈师伯,岂不就是当年造成宗门差点倾覆的罪魁元凶?”
这不是数典忘祖吗?
她清楚记得师伯当时的神情 ,似悲戚,更似早就知道她会这么问,清澈的目光仿佛洞彻她的心扉,千言万语最终化为幽幽一叹:“痴儿。”
见韩良和还是懵懵懂懂,又继续解释道:“岂不闻天地如棋局,众生为棋子乎?于这天地而言,我宗不过是棋到收官,被第一个吃掉的应子罢了。
两族对立,符合阴阳之理,立场不同,此事谈不上对错。现在帮祂,不妨碍同时对付祂。
至于创造一个强大的对手……那是相较于零敲碎打,你师父更倾向于毕其功于一役。
良和,你记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韩良和敏锐的注意到师伯说着说着,逐渐闭上了双眼,周身升腾起一团团云雾,让人再无从探查。
那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发生的事情,韩良和记到如今。发生的每句对话,也反复琢磨到现在。
从无数的记忆片段中提取出信息,再将信息组合成线索,最终推导出正确率高达八成的结论,是韩良和能把少将军这个位置坐得稳稳当当的关键本领。
大脑很是体恤韩良和的辛苦,并没有在这个时候掉链子,以至于很快就推导出了一个令她心梗的结论:“当年两位师伯心照不宣定下的约定作废,魔族要准备动手了。
而且还绝不是陈师伯辅佐的那位第六元初魔动派人干的。因为以那位的心计,还做不出派这种实力平平的笨蛋特意前来提醒的傻事。闷声发大财,搞偷袭才更符合那位的脾性。
这么看来,刺杀自己只是给外人看的。
主要目的还是给自己提醒,那位第六元初魔即将渡过虚弱期了。如果不想对上全盛期的祂,那你们最好先下手为强。也好叫我们剩下的这几个元初魔喘上一口气,免得那家伙一天到晚都想着怎么把他们给吃到肚子里去。”
麻烦事情。
韩良和双手摁着太阳穴,脑中飞快想着对策。
现在不是出兵的好时机,但不出兵好像也不行,总不能真等那位胃口很好的第六元初魔实力大增打上门来吧,那样就太被动了。
将军若在,应不希望您这样。
谢七溪的话又一次在她心中响起,沉重叩问着她。
师傅若在,会希望她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还未等她理出一个头绪,就有一个护卫匆匆来报:“回禀少将军,裴长史无碍,只是被那贼子下重手点晕了,现在已经被送往了医药司。”
韩良和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然后转过身,负手而立,连呼吸都变得轻不可闻,无人知晓这位少将军究竟在想些什么。
更有些人生出了十分离谱的猜想:少将军该不会是被刺杀吓破胆了吧。
可这不应该啊,这位少将军是宝贝蛋不假,但也不是没见过血的,十五岁就敢率军冲阵呢。
亲卫中有人用眼神询问顶头上司谢七溪,只得到一个隐含告诫的摇头动作。于是连探究的心思都淡了,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等待这位年轻的过分的少将军缓过神来。
少顷,众人都听到了一声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决定的绵长叹气。
韩良和已经转过身来,双手缓慢地为自己系着玉冠。
谢七溪一脸好像要说些什么的表情,但最终还是止住了。只是走到韩良和面前问道:“少将军,还是按老规矩去白虎节堂主持军议吗?”
韩良和摇头,轻声说道:“先不必了,去云川堂。”
谢七溪点点头,很是利落的转身带路,没有再说什么。
云川堂可是那位孟师姐的住处,曾一掌握了将军府的最高权力,也是这位少将军目前唯一可以敞开心扉交谈的长辈。
被刺杀之后心中没底,去找长辈说话排解、讨个主意属于十分正常的事。
谢七溪没有想到的是韩良和并不是去讨主意的,而是去表述自己已经做好的决定,做个报备的。
更没有想到今日还会见到比刺杀更吓人的事。
自打走进云川堂韩良和就觉得不对劲,但这份不对劲还得在见到承烨蹲在门口,百无聊赖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后才化为实质。
承烨是一只身怀白泽血脉的谛听,原是生活在冥府的。但在后土娘娘陨落时得了一场造化,他身上的白泽血脉就被彻底激发,顺从生存本能死皮赖脸要跟着孟随云。
新任冥府之主夏峙又与孟随云关系极好,根本不在意他这只返祖谛听的去留,于是他便顺利成章成为了孟随云第三只豢养精灵。
从他现如今毛色已经全部转化为纯白来看,跟着孟随云的确是好处不少。
韩良和是常来云川堂的,而孟随云因为需要闭关突破,并不是每次都见她。所以韩良和在云川堂的时间倒是有大半与承烨、沈宿、林星这几个小家伙在一处玩耍。
她性子比楚摘星圆滑,又没有楚摘星那种强烈地要把孟随云独占的情感,不会招致三个小家伙。尤其是沈宿这个醋包的反感,所以彼此间相处还算融洽。
总之韩良和同他们玩的时候只要不去问林星她更喜欢哪个多一些这种致命题,三个小家伙还是很给她面子的。
但今天韩良和一到,正在追自己尾巴玩的承烨小脸就是一垮,气呼呼地往地上一趴,只留了个屁股给她。
韩良和莫名其妙,站在原地细细想了一阵,确定自己最近确实没有得罪这个小家伙后才迈步上前,好声好气地推了推承烨圆乎乎、胖滚滚的身体:“小承烨,怎得不愿理我?可是我最近得罪你了?”
三个小家伙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平常又收了韩良和不少好处。她这一招果然奏效,承烨被推得哼哼了两声,狠狠瞪了她一眼后就不情不愿地从嘴中吐出了一封信,恶声恶气地说道:“快看,等你看完了我就要走了!”
这要走了的话引得韩良和一惊,急忙抖开信纸,一目十行看了起来,双眉逐渐凝成了一个疙瘩,沉声道:“师伯孤身一人去北海处理水患了?那承烨你待在这做什么?”
这下不仅是韩良和皱眉了,连同谢七溪和跟来的亲卫也呆愣当场。
开什么玩笑?作为将军府定海神针的孟参军在少将军遇刺的当口人不见了?
这要是传出去,绝对会是个比少将军遇刺还要劲爆的新闻。
承烨气鼓鼓的:“我待在这是因为主人算到了你必然会有事要说,让我留在这把你的话带回去。”
韩良和闻言双眉皱得更紧了,听承烨这意思,师伯是有意躲开她?
到底是什么事,值得师伯躲开她?是师伯早就知道魔族会在近日撕毁约定?还是特意留给她的考验?
她还在思索,承烨却已经不耐烦地用头拱她,疯狂催促道:“你有话就快说啊,快写也成,我还要去找林星玩呢!”
韩良和向来不惹师伯身边这三个小家伙,毕竟她不是师傅,能够在惹了这三个小家伙之后还全身而退,所以好脾气地向亲卫要了纸笔,温声哄道:“好好好,我这就写,不过你总得让我想一想吧。”
但主要目的还是套话,写起字来慢慢腾腾的:“师伯离去之前,有没有什么说过什么呢?”
承烨似乎提前被叮嘱了什么,一听这话立刻又用屁股对着韩良和了,小尾巴还一抖一抖的,摆明了不想搭理她。
韩良和那个气啊,差点想立刻上手把这小家伙白色的尾巴尖毛给拔秃。但最终还是作罢,改换了更有杀伤力的招式:“承烨,你这回怎么又输给沈宿了啊?”
话问得挺温柔的,就是让承烨浑身的毛都给炸起来了,活像个刺猬。眯缝着,只有葡萄干大的眼睛直接睁开了完全体,变成了杏子那么大:“小良和你说谁又输给了沈宿呢!”
韩良和压根就不吃这一套,直接反问道:“既然你没输,怎么会被师伯留在这看家呢?”
承烨肉眼可见的有些心虚,但小胸脯反而又挺高了几分:“那是主人觉得我比沈宿那个冒失鬼可靠,这才对我委以重任。对,就是对我委以重任,沈宿那个冒失鬼想要还没有呢!”
韩良和也不去戳穿小家伙拙劣的谎言,只是冲着小家伙好一顿神神叨叨的嘀咕,成功让小家伙眉开眼笑,一开心就透了底。
“主人说你也大了,该有自己的决断和担当。放心去做你自己想要做的事,天塌不下来。”
韩良和写字的手停住了,轻风调皮地吹起她额前没有束好的几缕碎发,弄得她痒痒的。
她仿佛变成了一具雕塑,沉静的令人心疼。
良久,韩良和起身快速踱了几步,最终把已经写了几行字的信纸给揉成了一团。那股自内而外散发出的狠决劲,让承烨的小脑袋跟着信纸同步一缩一缩的。
好家伙,有当年楚摘星在冥府拔剑时的几分模样了,不是能招惹的。
韩良和拍了拍承烨懵懂中带着害怕的小脑袋瓜:“那劳烦你告诉师伯,就说弟子明白了。”
“中军,走吧,去白虎节堂。”她语气平静地转身,只留下一地令人心悸的碎纸屑。
谢七溪敏锐地嗅到了什么,但掌中纯阳剑的微微震颤令她选择了闭嘴。
楚摘星的徒弟嘛,那于瞬间顿悟也是很正常的,她尽职尽责干好一个亲卫头子该干的事就行了。
谁料行不出三十丈,素来不怎么同她交谈的韩良和突然开口了:“谢师叔,天下俱知纯阳剑宗为四教之一,历史悠久,底蕴深厚,不知目下似谢师叔您这般惊才绝艳者还有几人?”
谢七溪的一张看起来十分和谐的少年脸被韩良和这句话直接干成了两半截,上半部分是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愕,下半部分则是强行维持冷静的嘴角。
因为种种原因,她在将军府的人缘并不是很好,韩良和这个少将军也难免受此影响,平常对她也不过是公事公办的面子情,从不涉及这种私人话题的探讨。
只她是傲不是笨,最初的情绪过去后,稍一思索就想明白了自己这位好师侄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到底是楚摘星的徒弟啊。谢七溪在心中幽幽一叹,说不好是感慨还是艳羡。
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那句我宗内数我第一,余者皆不足提这种傲得没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毕竟韩良和问的是似她这般的人,又没限定年纪辈分,这么狂的话传回宗内是绝对会被长辈们群殴的。
更何况如果她没有猜错,这就是一条青云梯。不太喜欢宗门的气氛归不喜欢,但宗门给她的培养栽培支持是实打实的,该回报的可不能少。
“不是溪夸口,宗门内同辈似溪者无有一人。但弱溪一筹者如过江之鲫,不知凡几。”
“哦?”韩良和脚步不慢,语调却微微上扬,显得很是感兴趣,“不知谢师叔这个如过江之鲫的材士水准如何?”
她悄无声息地改了称呼,谢七溪也很受用,沉吟少倾后缓缓说道:“当有彭队长的水准。”
车骑将军府现有的军制是五人为一伍,其长称伍长,两伍称一什,称什长,五什为一队,称队长。
队长就算得上摸到中级军官的边了。
更别说这位姓彭的队长就职的地方还是亲卫中军,满编仅有一千人,其人是楚摘星曾经亲自盖章过的勇猛,放外任最少升两级。
韩良和的声音的还是很平稳,如闲话家常:“小侄新得伯位,常思麾下英才不足,无法为生民谋福祉。当下我伯府还有三百护军的位置空缺,不知能不能劳谢师叔您带个话给纯阳剑宗的诸位英才,小侄愿悬榻相待。”
“少将军广开取士之门,是吾宗之幸,天下之幸,在下必把话带回宗内。”韩良和这个反应在谢七溪预料之内,所以十分豪迈爽快地应下了此事,末了还加了句调笑之言,“少将军文武风流,人才出众,只盼我宗那些混小子不要打破太多的头了。”
谢七溪没指望韩良和能回她这句话,但显然韩良和今日打定主意不让自己的出格行为到此为此,居然笑着回道:“比起打破头的众位师兄师弟,我还是更喜欢师姐师妹们。”
谢七溪语结。
很想吐槽一句你还真是和你师傅一模一样啊,但又确切知道这句话不合适,况且在这方面她自己也不干净,因而只是嘿嘿干笑两声,把话给混过去。
说话间一行人又行出三五十丈,谢七溪看着道路两旁随风摇曳的小花,嘴唇嗫嚅两下,终是决定说些什么。
韩良和先谢七溪一步而行,但却像脑后生眼,先一步说道:“方才忘记说了一句,此次不止是遴选护军,将择最优者为我长史。”
谢七溪心中悬着的那口气总算彻底吐出去了,她先前最怕的就是韩良和犯倔不肯换裴青离这个长史。
倒不是觉得裴青离才不配位挡了路,只是规矩使然。
裴青离已经被魔族近距离的接触,虽留下了一命,目前也没有发觉任何不妥。但魔族手段向来诡秘,到现在仍旧有许多人族无法理解、有效应对的,要是再待在韩良和这个少将军身边,万一哪天突然反水,造成的后果是任何人都没办法接受的。
被闲置才是裴青离今后的命运,哪怕很可惜。
不过有了长史这个位置在前面吊着,这下是真要打得头破血流了。唉,只希望和二宗三门对上的时候那些小家伙能争点气,输的时候别输那么惨。
人在想着事情的时候,时间总是会过得特别快,谢七溪不知不觉间就护卫着韩良和到了举行军议的白虎节堂前。
因为今晨发生了种种变故,韩良和到达白虎节堂的时间比往常慢了近一个时辰,哪怕早早就打发了了人来此告知,但仍旧无法彻底安抚人心,引颈翘足的不在少数,也就燕羽觞、赵麓等少数几个要员还在正襟危坐,仿若无事。
不过谢七溪已经瞧出来了,这几个家伙都是猪鼻子插大葱在装相呢,全是为了稳定局面。
还没想好等会如何打趣一下这几个装模作样的家伙报仇,主簿程宁就先一步迎了出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韩良和一通,确认她神完气足后才脸色稍霁,只是看着谢七溪的眼神就不太对劲了。
也就是现在是大庭广众之下,不然谢七溪觉得自己肯定是要遭受一顿口水洗礼的。
什么谢七溪你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让将军府内混入了魔族,还近距离接触到了少将军做出行刺之事!还能不干了?不能干就赶紧滚蛋,我把钟元再调回来就是这种话是完全能说出来的。
掌握人事任免权的完全惹不起,谢七溪也不想自己这面纯阳剑宗的旗子这么灰溜溜得的收场,所以全程躲着程宁的目光,活像一个被磋磨过头的小媳妇。
还是韩良和善解人意的给解了围:“程师伯,不要担心,我没事。时间不等人,今日的军议已经被耽误很久了,还是先把正事做完吧。”
程宁给了韩良和面子,就是对满脸堆笑的谢七溪挤出了一个鼻音极重的哼声。
车骑将军府,朝房。
段得志正在不住地用茶盖拨弄这茶水面上漂浮的细碎茶叶,哪怕这茶水已经淡到没有颜色。
虽说为了避讳将朝会改成了军议,但在世人眼中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在这一思想的影响下,将军府内外官等待侯见的地方仍旧被叫做朝房。
在向导,不,现在应该叫宋时的少年抒发心声志向后,段得志没了东游西逛悠闲几天的兴致,仅用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就在宋时这个本地通的带领下,从效率同样高得吓人的外枢司那取了官印绶带,正式履新车骑将军府校军司马一职。
宋时见到他的铜印黑绶时整个人都呆住了,实是没想到他的运气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撞筹居然撞上了一位将军府的司马大人。
这可是将军府的职位!还是司马这种只要再走一两步就能进入核心决策圈的显职!同这个职位比起来,玉皇朝那十余个三署郎的空缺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而且这位老爷还是初次被授职,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事情已经过去近一个时辰,可段得志在想起自己答应给宋时一个机会,那小子欢喜傻了的呆模样,还是忍不住嘴角弯弯,眉眼含笑,拨弄茶水的手都不由地温柔了几分。
他这也算是日行一善了。
可宋时这野泽幽兰找到了他这个惜花之人,他这匹满腔抱负的千里马可还没见到自己的伯乐呢。
今次将军府的军议,还差半刻钟就推迟足一个半时辰了。
他白跑一趟不要紧,千万不是出了什么事才好。
兴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在他将这杯滚茶彻底搅凉喝入腹中之前,来了个戴玄色高冠,佩半通印的小吏将他带离了朝房。
然后他就见识到了车骑将军府的军议有多么“热闹”。
各种意义上的热闹。
“三个月前还能每七天吃一顿牛肉的,结果这几个月连牛肉末都见不着了。督粮,你手底下是不是出了蠹虫?贪了咱们肚里的粮食。”这是正值壮年,脾气和能力一样硬的钟元在向祝余要军需。
祝余还是笑,但笑容有些勉强,抹了一把钟元喷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后把手一摊:“定远不要急躁,我这并没有什么中饱私囊的蠹虫。只最近北海动乱,各地都在接收流民,给他们重新分配田亩和住宅。
现在别说是你们喜欢吃的小炒黄牛肉,就是肉牛都先发下去凑数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是无法保证牛肉的供应,见谅见谅。”
伸手不打笑脸人,再说祝余说的也是事实,钟元的脾气被祝余三元两语就消得差不多。
不过在被彻底哄转回去之前,钟元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掰着指头向祝余提条件:“ 没牛肉就没牛肉吧,督粮,可要用等量的肉食给补上缺口啊,什么羊肉、鹿肉、鸡肉、鸭肉都行。您是知道的,小弟我人糙,带出来的兵也不挑嘴。”
祝余都快被气笑了,打小怎么没见这么不要脸皮呢?
“你手下的天不收都是一等一的精锐,全是突破了金丹期的不说,甚至连中品金丹都没有。根本不需要进食都能行动自如,你却来和我这歪缠什么牛肉不够。”
钟元人长得高高大大,话说得也是理直气壮:“他们的确不需要进食,但五脏庙需要啊。”怕祝余部理解,还特意伸出双手拍了拍肚皮:“督粮你是不知道,冷冷的天气里,喝上一碗热乎乎的肉汤是多么的舒服的事,尤其是在宰了越界的魔族崽子之后……”
话还没说完呢,就被已经转化为冷笑的祝余砸了一个茶杯过去:“你们倒是会吃。”
钟元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并不着恼,反倒是笑嘻嘻的把茶杯给还回去了:“这不就是取一个壮志饥餐胡虏肉的意思吗?督粮您仔细烫着手。还好我手快,这茶是一点没撒出来。您趁热喝,喝了我就当你答应了。”
祝余慢慢品着茶,眼皮都不抬一下:“凭什么我就答应了。”
钟元直接耍起了无赖:“我不管,督粮您就是答应了。下个月我军的肉食要还是不足数,我可就要到您营门躺着哭了,看到时候丢人的是督粮您还是我。”
祝余把空茶杯给扔了过去。
这是要军粮的,因为有更不正常的衬着,都显得比较正常了。
不正常的说的是燕羽觞和圆真和尚。
“大和尚,说了多少次,不要在军中宣扬轮回转世的思想,我道门的的弟子是不会因你这两句虚无缥缈的话就转投佛门的。”
“阿弥陀佛。”
“你就不能说一句阿弥陀佛之外的话吗?”
圆真和尚低眉敛目,从善如流,嗓音和缓:“燕施主请稍安勿躁,贫僧只是想度化几个有缘人罢了。”
燕羽觞气得青筋都鼓起来了:“那都是我道门的弟子,没有什么你佛门的有缘人了。”
“那是因为之前佛法不昌,未曾东进,致使许多与佛法有缘之人未入我佛门。”
也就是上堂不能佩剑,否则燕羽觞已经抽剑在手了。
至于旁的人,相较于那四位也就只是声音小了点,程度比较轻,吵还是在吵的。
段得志分不清堂上的人具体谁是谁,但看其人佩戴的印绶和行为举止也能猜出个大概,不由一阵头疼。
好家伙,这到底是白虎节堂还是菜市场啊,都吵出他前世大妈争斗的感觉来了。
整个厅堂太过于喧闹,以至于都没几个人注意到段得志上得堂来。还是偏坐于将案旁的韩良和发现得早,率先往下一压手,瞬间止住了堂内的喧嚣。
白虎节堂占地颇大,参加军议的人员也有五七十人,大部分是半通印,小半部分是铜印黑绶和银印青绶,只有高坐于上的韩良和一个人是金印紫绶的。
下位着待人的态度往往取决于上位者,眼瞧着少将军很重视这人的模样,居然示意他们暂时停止争辩,立刻齐刷刷地把目光段得志。
瞧着眼生的这人是铜印黑绶的装扮,大家心里就有数了。
人事任命这个事可以很保密,但也可以很透明,至于是那种情况,全在于上位者一念。
段得志属于后者,谁叫韩良和把楚摘星那一套学了个全乎呢,辟除书都是明着发的。
于是看向段得志的目光超过一半都带上了好奇与打量。
因开府建牙的将军权力太大,为防止尾大不掉变成割据势力,玉皇朝也对这个权力做了一定程度的限制,即将军府的可以自行辟除的僚属人数是有限制的。而且是高官显爵少,低级吏员多。
饶是楚摘星现在都是T0级别的车骑将军,能自行辟除的属吏也不到百人,所以每份辟除书的下发都是慎中又慎,至少有一方面的本事远超同侪。
而且那几个能佩银印青绶的高位不是已经有主,就是摆在那引人入彀的,所以铜印黑绶的在车骑将军府体系中也能算得上准高层职位了,更别说其中还隐藏着怪物。
譬如说那位不在乎,也无需名位彰显衬托身份的四海会现会长,到现在还挂着个督粮中郎将的衔,只能黑印铜绶。
圆真和尚就更是过分,以方外之人不食尘禄为由,根本就没要官职,身份至今仍是个白衣客卿。
可谁要把祝余当成一个无足轻重的中级吏员,轻慢圆真和尚这个白衣客卿,不出三刻种就能深刻体会到什么叫残忍。
有祝余和圆真和尚两尊大佛在那镇着,车骑将军府一系内的官职禄位就显得含金量十足。
虽自打将军以讨虏的封号开牙建府,到如今少将军代行车骑将军事的五六年中,经将军府书办值守往外发出的,能配铜印黑绶的辟除书保守估计都得有五六十份,但那都是装样子给世人看的。
知道你才能出众,但好静避世,是绝不会应征辟的,但不妨碍我发辟除书,赢一个礼贤下士的美名。
段得志是事实应辟到府的第一人,也是那五六十份辟除书中为数不多韩良和希望真心到任之人。
从这个层面来说,双方的理解出现了微妙的偏差。
段得志觉得自己之才非银印青绶不能载之,车骑将军府那些家伙如果不是太不了解她,就是欺负他只是个小千世界的普通天才。
而车骑将军府一系的吏员们则是在辟除书写好的那一刻就开始好奇,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千世界修士究竟是什么模样。
是清奇古怪的得道真修,还是三头六臂的凶神恶煞呢?不然凭什么得了少将军青眼,亲自下令让书办写了一份辟除书呢?
总不能是因为此人在年轻时当过将军的手下败将吧。
照这么算,那将军府里还真是一帮将军的手下败将,被将军收归余麾下的。
可也不至于往前追溯那么久吧,那将军府迟早人满为患。
总之心思各异的双方就在这种情况下见了面,也得亏居移气养移体,外加前世那种老子来了,你想咋滴吧的混不吝内在心态支撑,段得志才没有露怯,让这些挑剔的家伙看了笑话去。
就是这位据传权力基本被架空,只是在将军府当个法统吉祥物的少将军,威势远比他想得重,问题也远比他想得刁钻。
该怎么说呢,不像是那位极情于剑楚摘星的徒弟,而是那位车骑将军楚摘星的徒弟。
自打今日军议开始,赵麓就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席上拨弄自己手上的珠串。
和圆真和尚那个秃厮吵架的事自然有燕羽觞那个莽夫,后勤军需有骅哥会帮她料理好。
她可是要做个智将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那种,绝不要和燕羽觞那种莽夫走一个画风。
再加上将军府现任主簿程宁是她同宗师兄,所以她对段得志的了解比常人要多很多。
这个叫段得志的小千世界修士,能得良和那个小妖孽青眼的原因只有一眼:“想法够独特。”
是的,独特。
赵麓觉得自己目前只能用这个词来描述平平无奇,唯自信沉稳值得一观的段得志。
临枫殿在流影小千世界占据的地盘只能勉强排到前五,但名声却是最好的,甚至要远超过后来强势杀回,欲要重振祖宗基业的北武宗。
不夸张地说,仅流影小千世界一界,到现在北武宗的名声口碑还没有追上临枫殿。
哪怕北武宗已经有了老大撑腰,幕后还有祝余这个隐藏的大财主,这几年砸下的资源不说把整个临枫殿都埋了吧,埋一半还是没问题的。。
将军是个瞧起来不拘小节,实则谨慎小心的。
在北武宗将宗门重新迁回流影小千世界时就盘算着用这块全新的地盘做实验。好验证她脑中那些惠民想法到底能得多少民心,能在何种程度上反哺宗门,能不能让老百姓心甘情愿跟着他们走。
至于打的幌子嘛,就是振兴祖业,看谁敢说人傻钱多,冤大头速来。
得到的结果很令人惊讶,因为已经不用试验了,临枫殿早就是珠玉在前。
临枫殿二十余年试验得到的结果很明确,庶民百姓或许蒙昧无知,但还是能判断出谁是真心对他们好的。如果不是玉皇朝察觉到了危险再三阻挠,流影小千世界早就是临枫殿的自留地了,未必能等得到北武宗回来振兴祖业。
编户齐民、摊丁入亩,以工代赈等等举措虽然都不可避免地半途而废,但以她的目光来看,只要能够坚持下去,不仅治理难度会大幅下降,无法修炼的广大凡人生存能力会大幅提升,降低对修士的依赖,做到自给自足也不是没有可能。
眼前的协京城就是个绝佳的例子。
没有了玉皇朝的帮助,自然也少了玉皇朝的掣肘,这里的百姓已经学会自发结会集资,在平时兴修水利疏浚河道,以应对不利的天时,那些只会些祈雨唤风的无能修士都要失去饭辙了。
说句实话,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想到过这世道还能变成如此模样。
不能修炼的百姓依附修士解决问题寻求庇护,仿佛是天经地义,并将亘古如此。
将军能想到这些可以说是一句心存大志,慈悲心肠,脑回路异于他们这些常人。
那这位抢在将军之前就做出这些举动的,且只是因为实力微小才未能成功,就只能说一句腹藏锦绣奇谋了。
她非常好奇,这位腹藏锦绣奇谋,且终于得到机会一展抱负的人,会对良和这个刁钻的问题给出什么答案。
要知道这个问题可是在军议还没开始之前就已经在吵了,没在良和面前吵是她们心疼良和这个孩子。
域内的能调动的兵马从始至终就那么点,是先去对付明显看得出有问题的北海,还是陈兵于边界震慑蠢蠢欲动的魔族,这是一个非常重要且无法回避的问题。
站在堂中且承受着四面八方的打量目光的段得志却已经微微勾起了嘴角。
看来好人的确是会有好报的,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就有一位老师告诉了他。
“自是以对付魔族为要。”段得志听到自己洪亮的声音打破了满堂寂静。
韩良和、赵麓等将军府高层皆是神色淡淡,没有表达出明显的态度。
但正如投石入水,可以没有回声,甚至没有声响,但一圈圈漾开的涟漪却是必须的。
小小的哗然声紧随着他的声音传开,段得志右方一个仅佩着半通印的女子抢先站了起来,看模样是要驳斥他的观点。
段得志清楚,自韩良和这位少将军向他请教问题时,对他的考验就已经开始。胜则平步青云,败则有极大概率一辈子都要锁在这个校军司马的位置上了。
不过这位少将军的胆子也真是够大的,都还没有私下交流,确定计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留情地发问。
这是笃定自己会给出她需要的答案?
没时间细想这些了,辩论就讲个气势,先发制人才是王道。
所以不等那位面容坚毅方正,一看就很有毅力的女子开口,段得志就以不容置疑地姿态往下一压手继续说道:“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
搁置北海之乱,无非异日我等不能功成,但三千世界仍旧是我人族繁衍生息的宝地。
倘若搁置魔族,致使彼辈坐大,异日我等必死无葬身之地。”
但心性刚强之人若受如此阻拦就闭口不言,那也称不上心性刚强了。
“难怪司马能得少将军青眼,虽是新来,这格局确实要比我等大。”
段得志略生不爽,看起来是个直来直去的,没想到阴阳怪气的功夫也这么厉害,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还未等他想出该如何反驳,应和的声音就接二连三的响起。
“就是,感情这份基业不是你打下来的,红口白牙说得轻巧。”
“啧,司马新至,谁知道是不是和咱们一条心呢。”
“玉皇朝尸位素餐,百姓苦其久矣,只恨不能取而代之,司马却要相忍为国,乃至于割肉饲虎了。”
人数不是很多,声量也不是特别大,但不欢迎排斥的态度确实表露无疑。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入职第一天就被小团体针对了。
但段得志一点都不后悔,因观点思维不同引发的政争从来都不是温情脉脉,你死我活才是常态。
当下的将军府还没那么严重,但少将军依旧安之若素坐在台上,仿佛一切都没看到,一切都没听到,就说明火候还没到位。
段得志没有犹豫地加上了最后一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下之时,需正己修身,静候失鹿。”
一言既出,满堂俱静。
这是全新思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