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随云毫不意外地被楚摘星强留了下来。
当然, 楚摘星对外给出的理由是她想师姐了,想要多留着住几天,以解别情。
但身处局内的庄聿却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老大根本就不是叙什么别情, 而是骨子里那股子懒散又窜出来了。
一见着孟师姐整个人就往躺椅上出溜, 睡得人事不知。
除非孟师姐拿大棍子抽, 否则起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们这些东海旧人私底下称自家老大这种“怪病”为——见媳妇就甩手症。
不过这话就不能让老大听见了, 因为老大在切(揍)搓(人)这件事上还是挺勤勉的。
三月时光不觉匆匆过去,平野城进入了春季,积雪消融, 草木抽芽, 连先前多时未见的鸟雀都成群结队的出现, 在墙头树上叽叽喳喳的鸣叫, 端得是一副勃勃生机, 万物竞发的好模样。
已经被正式认命为讨虏将军府主簿, 职能相当于秘书长的庄聿面带笑意, 脚步轻快地走入了已经修缮一新,显得较有威严的将军府正堂。
少时就有神通之名, 性格十分沉稳的他, 现今这么高兴是有着充足理由的, 因为前些时日老大郑重其事交给他的高产粮种的确有效!
在花了高价特意搭建出的灵力催育棚中,不仅产量足足提高了六成, 灵石耗费降低了两成,连口感都有些微的提升, 每一斤蕴含的灵气也多了百分之三。
以此估算,哪怕城中现有的土地在水热、肥力、灵气浓度条件远比不上条件优越的育种棚, 提升三成粮食产量也是不成问题的。
部分条件好的地方种出个五成的结果也是极有可能。
简直是神乎其技!而且如果再加大投入,产量还能更高,只是没有像如今这么好的产出比。出于经济效益方面的考量,庄聿决定在粮种进一步改良前,暂时维持当下的育种方案。
谚云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又开门七件事中第二件就是米,由此可以想见粮食对一个家庭,一个势力的重要性。
没粮,别说稳扎稳打,许步向前,不被此起彼伏的造反弄得灰头土脸就不错了。
虽然在这个修道者掌权的时代造反,注定不会取得任何效果。但大道至公,众生所积攒怨气最终会被转化为劫气积聚在天地之间,到一定程度会化为量劫,回归到他们这些修士身上。
所谓不修自身,终招杀劫,身死道消便是指此。
往远看有只留下只言片语的封神量劫,往近看有现如今的玉皇朝,都是前车之鉴。
庄聿作为楚摘星的心腹,一直以来的大管家,万万没有想到自从走马上任起就困扰他的问题,居然就这么轻巧的被老大给解决了。
而今第一批的安置粮食有阿余的四海会支援,燕羽觞她们这些天也带人四下出击,剿灭隐藏在城外山川密林中的亡命之徒,正经招聚了不少流民。
对于这批久未纳税 ,面对新环境凄惶不已的流民,庄聿采取了以工代赈的方式,正组织他们修房分田。
有房有田,这就是有恒产了,所以民心还算安定,效率渐渐加快。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恰如这渐渐暖和的天气。
等着河流彻底解冻,就可以让这些新招聚的流民投入到生产和重建中去了。
他再上些心,兴修水利、布置阵法让近些年都风调雨顺些。有信心顶多五年,不,三年,就能创下一份不逊于如今北武会的家业来,犹有胜之也不是没可能。
玉皇朝那帮废物不上心、顾不上的地方,就别怪他帮把手了。
虽然到目前为止,他的老大仍旧是一点口风没露,但凭他的聪明才智与接触到的核心信息,早就猜出自家老大到底想做什么。
根据这个结果再逆向推导,老大的身份跟脚他也能影影绰绰猜到一些。
无非是双帝之争再起,斗法的从昔年的两位帝君变成了继承人,换汤不换药。
他早就选边站了,没有退的路径,更没有退的理由。
作为下属,有义务为自家老大的雄心壮志竭尽全力。
庄聿是个心里有数的,知道按现在通行于大千世界的《玉皇疏律》来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反贼”,还得是反贼中的核心骨干,罪当剿灭宗门,株连九族。
尽管他还是没能理解为什么老大突然就被玉皇朝授予了讨虏将军的官衔,还有一大堆能让别的宗门能嫉妒到双眼充血,宛如斗牛的优渥条款,把造反这种本该偷偷摸摸干的事,几乎摆到了明面上。
夸张点说甚至能说是奉旨造反,看着哪哪都不对劲。
酬功超擢都不是这个法子。
但这都不重要,因为他自始至终就是想为百姓做点实事。
玉皇朝那一套,从来不在他的眼中。
不然也不会选择坚定地跟随当时还声名不显的楚摘星,更不会顶着诸多质疑责难,到现在仍没有参加玉皇朝的科举考试,取一个进士身份,走最为稳妥光明的晋升之路。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是夙愿。
圣人也说了,天下唯有能者居之。
至于反不反贼的,也得看是谁坐在那把至尊的椅子上。
他认定的老大就是比玉皇朝那群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强,如今万事俱备,改换乾坤也未尝不可!
只是万万没想到变革会来得如此快。
明明不久前他还在打理东海那点中不溜的地盘,治国平天下遥遥无期,说不定终其一生也无法实现,顶天了只能护佑东海一隅之地的生民。
结果先是被阿夏那个闷葫芦强行带到一片废墟的冥府帮忙,好悬丢了半条命去,后又是被老大急招到平野城统管一切,真实权力堪比一个中等宗门的宗主。
这短时间内的跃迁速度和历事深度,恐怕连胆子最大的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写。
可是事情偏偏就这么发生了,而且玉皇朝到现在为止仍旧没有半分反应,任由那“天二日,人两头”的童谣愈演愈烈,似乎是默认了老大的割据行为,与不符成规的野蛮扩张。
他手中掌握的权力,能调用的资源,就更是滚雪球一般迅速膨胀。
原本遥不可及的梦想变得似乎踮踮脚就能够着。
也就是老大为了局势安稳,主动表露了现下不会扯旗的意愿,否则他少不得做个首倡者。
对这如梦似幻,但确实成为既定事实的一切,庄聿既心怀欢畅,同时又战战兢兢。
这种亘古未见的大好局面竟然让他遇上,他要是弄砸了,头一个不肯放过他的就是他自己,更别说还有如刀的史笔和虎视眈眈的同行。
所幸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他距离梦想又近了那么一些。
庄聿的雄心壮志和对未来的美好畅想,在迈步进入正堂后荡然无存。
好消息:他立志要辅佐的主君此时终于不是窝在躺椅上,而是在处理公务。
坏消息:纯盖章,伏案笔走龙蛇批公文的还是孟师姐。
孟师姐写好处理意见后就递过去,老大再往巴掌大的讨虏将军金印上呵口气,端端正正的盖上去。
该怎么说呢?很离谱,但意外的和谐。
庄聿不由恍惚了一阵,若非空气中少了那份腥咸,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东海。
想来那几年即使老大没有身负重伤,不得不长时间睡眠减少身体消耗,也会同此时一般,做个单纯的盖章工具人吧。
不不不,如果还是在东海,老大必定连章都不会盖,而是以历练为名直接把这个差事扔给良和,自己个仍旧在躺椅上睡觉。
说不定还会为了彰显自己有在干活,挑剔良和把印章给盖歪了。
总的来说,相较于在东海,老大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
至少参与了建设的工作,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近来也常有北斗宗的弟子自下界而来,充当将军府中的低级吏员,听他们提到老大年轻时独掌一城时的勤勉爱民事迹,庄聿总感觉那是另外一个人。
纷繁复杂的思绪被谈话声拉回,庄聿听到自家老大在问:“师姐,尊号可想好了?正好秀才来了,也趁着还没开始农忙,民力有余,抓紧时间办了,形成定制。”
庄聿闻言,觉得或许老大当年还真是文武兼资,因为这话说得很内行。
至于上尊号这件事,指的是往城内搬迁的流民都被安排了一个往常没有的任务,在家中供奉神像,最好是能早晚颂念,届时自有灵验。
相应的,官府要修庙建像,定期组织民众祭祀。
现在已经确立,并在大力推广中的神祇是镇天佑圣天尊。
庄聿从未听过这尊封号极高神灵的名讳,更不知晓其事迹。
也知晓即便去问老大,依旧得不到任何解释,故而只凭着现有信息,猜测这可能是上古时牺牲在大战中的玄武大帝部曲。
所以他很自觉的把事情按下,须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那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行。
老大既然初学艺拜入的宗门是玄武大帝的道统,那老大获得玄武大帝一脉的传承也很正常,不然弄这么大一摊子做什么。
毕竟声威赫赫的玄武大帝,早就是过去式了。
老大所在的北斗宗要是没有老大异军突起,根本就不够看的。
他私底下甚至都想过,老大可能是某位转世的神祇,但鉴于这个可能性低到可以忽略不计,所以选择了自我否定。
虽然不曾亲历,但目前已知的所有资料都表明,上古那帮神祇一旦对上,就是冲着挫骨扬灰,磨灭万世去的。
老大这么干,多半是为了收集众生信念作为势力和个人修行的资粮,确立法统,为将来局势大变时扯旗做准备。
就像玉皇朝一向不遗余力地宣传昊天上帝无所不能,神通广大。
孟师姐用意就更是不言自明,他在冥府当过临时大管家,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早知道孟师姐掌握了冥府部分权柄的一批人。
走神祇之路,众生信力是必需品,听说是作为锚点使用。
可现在冥府现在元气大伤,没剩下多少的鬼还得紧着阿夏这个新任冥府之主,和梦梦晋升山君用,孟师姐只能自己找出路。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大这就是现成的。反正放一只羊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嘛,老百姓早晚多上一炷香的事情。
草香也不贵。
庄聿深知两人间有着常人无法介入的默契,也只有良和能稍稍打断一二。
再加上如今身份不同,所以恪守着下吏之礼,恭谨垂手站在一旁,听两人讨论,得出结果。
孟随云头不动,笔未停,淡淡说道:“哦,那就叫十方救苦天尊吧。至于神像,承德你看着做便是,不必拘泥。”
庄聿心头猛地一跳,因为这个称谓的位格也是极高,隐隐还要强出真武佑圣天尊一头去,说与阿夏的尊号天齐仁圣大帝平起平坐也是可以的。
可在当下冥府的体系中,毫无疑问是阿夏为尊,梦梦为副,孟师姐只能排到第三位去。
卑者用尊号,这不合逻辑……
更何况,孟师姐这个神名所囊括的范围,并不限于冥府……
十方者,乃是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这常规的八方,和上下两方的统称。
换言之,此尊号囊括天地,并不局限于冥府。
神像随便弄的潜台词为,我可身化三千,所以世人眼中的她为何种模样并不重要,大不了分出一具化身变成这种模样就是。
桩桩件件,都不符合冥府第三把手的身份。
楚摘星盖章的动作为之一缓,挠着头犹豫说道:“这不好吧。”
庄聿狂喜,老大你快劝劝孟师姐的话差点脱口而出。
着实是这名字太招摇,真用上了,怕是不出三天佛宗就会有人上门找茬。
要知道救苦救难可是佛宗最喜欢占据的权柄,譬如那个佛宗招牌,大名鼎鼎的观世音菩萨。
他固然是不喜欢佛宗那些没头发的家伙,但也不得不承认彼辈闹将起来着实难缠,不然怎么能在持续的高压打击下,实力不减反增。
心中如此想,面上难免就带了出来。
楚摘星停了动作,拿起一封已经盖好的公文,吹了吹上面赤色的痕迹,漫不经心说道:“名太土了,和师姐你不衬。”
庄聿陷入了“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终极疑问中。
老大,我是想让你劝一劝啊!结果你听听你在说些什么?名字太土???
神祇尊号这种事情能不能不要这么随意!
“师傅起的。”
孟随云简单的一句话把楚摘星给干破防了。
庄聿也没话可说了,天地君亲师,师傅赫然在列。
既然是师傅起的,天然就有着一层不容侵犯的金光。
楚摘星只得撇撇嘴,无奈地冲庄聿下令:“承德你照做便是,不会有麻烦的。”
顿了顿又说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只是现在还未到告诉你的时机。不过你要是真想知道,我现在告诉你也未尝不可。”
庄聿脸上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羞涩的笑容,微微摇了摇头之后说道:“那我还是不知道得好。”
庄聿已经许久没有如此鲜活,楚摘星也来了兴趣,调笑道:“你不好奇?”
庄聿将双手往袖中一拢,老神在在道:“比起这点好奇心,我觉得还是性命更重要。”
孟随云也觉察出了庄聿今日的与众不同,插言道:“承德你非是惜命之人,为何今日出此怯懦之言?”
庄聿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明晃晃写着“你们两个今日心情真是好得过分,居然拿我寻开心”。
但是这两位不仅是相识相交已久的挚友,同时还是主公和主母,是以他也没什么脾气,稍显敷衍地拱拱手答道:“聿非惜命,实为天下储才。”
话说的平淡,但那股豪迈慷慨之意却是直冲云霄,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
楚摘星哈哈大笑,不住用手虚点着他,尔后从那已经批好的厚厚公文中抽出一封扔了出去。
庄聿一见封皮就收了笑容。红色的,这是代表军事的公文,按理是老大这直接处理,他只负责事后分类归档。
可他并不是怕事的人,老大敢给他,他就敢当场拆。
看完之后,庄聿的脸色很复杂。
良久嘴中才蹦出来一句话:“将军想征辟万剑盟的弟子入讨虏军中,讨伐山野之贼?”
他这话是对着楚摘星说的,但眼睛却望向孟随云。
这是希望孟随云劝上一劝的表现。
万剑盟所作所为的确可恨可恼,但此时基业草创,实非树敌之时。
因为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万剑盟的人一旦应召入伍,绝对会被现如今掌握着大部分军权的燕羽觞她们玩死。
孟随云还是没抬头,不过下笔的速度略微快了一些:“我意与摘星同。”
庄聿叹气,躬身领命。
看来老大是铁了心要让万剑盟做杀鸡儆猴里那只鸡,他就只能把刀磨得更快一些。
“还有,道民分流这件事也要抓紧办。你多上些心,想要什么人你自己写征辟公文递上来,我给你批。要是一时半会凑不齐人手,我把阿元也调给你。”
得了提醒,庄聿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急忙说了新粮种试种大获成功的好消息,又带了些踟蹰问道:“将军,道民分治当真可行吗?”
这个问题孟随云代为回答了:“可行。现如今玉皇朝基层弊病丛生,就烂在这以道驭民的根子上。
在咱们眼中不值一提,毫无前途的炼气期小修士,放在老百姓眼中就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是绝惹不起的。
纵然一时血气上涌,愤而反抗,亦无能为也。道民分治,各管一摊,方是长治久安的正途。
再者如今世道不靖,修道之人无论力有多寡,都当尽心竭力,共克时艰,不能耗费在治民的杂冗事务中。”
庄聿机敏,很快就为这件事找到了可以参照代入的模板。
五帝之一的颛顼——绝天地通。
人神各司其职,各行其是。
的确是个收拢权柄的好方法。
而且……庄聿暗暗咬了咬舌尖,把那个让他浑身犹如过电的大胆想法给尽数压下。
就是心中仍有些不安,拱手道:“聿听自下界而来的北斗宗弟子说,北武小千世界推行道民分治已十有余年,而今小有成效。聿斗胆,愿前往一观,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楚摘星乐呵呵地笑:“想去就去,你是我将军府的主簿,本将所辖之地,无你不可去之处。”
庄聿脸色稍缓,拱手行礼后急匆匆走出堂去,看那背影,竟是半刻钟都等不得,要立时下去考察。
楚摘星目送着庄聿,直到一点背影都见不着了,才耸耸肩,无可奈何说道:“秀才这爱操心的性子哟。得亏他修道有成身体强健,否则我怀疑他一定会活生生把自己累死。”
“下次记得说这种惋惜话语的时候,不要笑那么开心。我看你是巴不得秀才下去考察一番吧。”
楚摘星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把小巧的讨虏将军印上下抛着:“治民理政,秀才的确强我十倍。师姐你又不肯长长久久地留下来帮我,我也只能给他加担子,好让他能尽快把事情挑起来。”
孟随云停了笔。
揪住楚摘星腰间的香囊,用轻微的,但不容置疑的小小力道把心上人一点点拽到了身前,目光炯炯问道:“你打算何时出兵。”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这是无法挣脱的宿命,和早已心照不宣的默契。
楚摘星被那目光烧得有些疼,但丝毫不敢违拗 ,放在身后的手慢慢攥紧成拳:“少则三五年,多则十数年。拿了昊天这么多好处 ,不帮他一把说不过去。”
她目光澄澈,坦坦荡荡,心却变成了挂在腰间的荷包,被越攥越紧。
“你的计划。”孟随云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哑。
“到时局面应该稳定下来了,我会将良和册立为将军留后,届时师姐你要是有暇,就多多教导于她。我会带阿元、燕羽觞和程师兄他们至域外,寻隙而进,待时而动。”
“听起来你只打算带几个人?”
楚摘星只觉胸口像是塞了一团棉花,闷闷地解释道:“兵在精不在多。我研究双方的阵法布防图多时了,十分严整,几无可趁之机。人带多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所以我觉得百人便是极限。
况且如今内域也不太平,连万剑盟那些杂鱼都干明目张胆的试探。我要是把人全带出去,恐怕辛苦攒下多少家业,就要被吞掉多少。”
孟随云松开了已经被捏成一团的下摆,转过身按压着眉心,语气中不辨喜怒:“你长大了。”
连册封良和为留后这种事都能提前想到。
楚摘星讷讷无言,言语在此刻是无比苍白的。
所以她只是欺身上前,把人圈在了怀中,让她听自己日渐稳固的心跳声。
“我答应你,一定活……”
话未说完,唇上就多了一只莹白的手掌:“不许说。”
楚摘星用眼神传达了疑问,得到了回复:“在我的记忆中,说出这种话的人,多半已经死了。”
楚摘星是想调笑一句师姐你居然还信这个的,活跃一下气氛。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会感觉不到这份沉甸甸的爱意。
也许是今日的气氛好得过分,所以孟随云不仅没有推开,反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闷闷地问道:“摘星你还从未与我讲那些元初魔呢,不妨说出来,我也好替你参谋一二。”
楚摘星整个人都呆住了,好半天才找回对双手的控制权,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指尖发丝,将一切娓娓道来。
“在元之前,一共有五个元初魔。其名为源、启、本、立,终。
按生的推算,他们五个应该代表着生命的五个阶段。
源为起点,象征生命萌发,所以她的显著特征是混沌不明,情感丰沛,在魔族中充当祭司一职。
不过师姐你不必担心她,前阵子吃了我几剑,伤上加伤,少说得在池子里泡个千年才敢再出来。
而后是启,启是生命的争夺,因为在生命萌发之后,唯有最强健者才能获取足够的资粮成长,所以启执掌兵戈征伐,我若为出征,多半对上的也会是他。
再之后是本,他代表着幼年的生命,譬如婴孩,是一个族群繁衍壮大的基础。所以他喜怒不定,精力旺盛。在魔族中执掌着天气、丰收和生育。
立是成年阶段,强健有力,沉稳多智,充当着守家,提供庇护的职能,常年待在魔族不挪窝。
本和立师姐你也不必担心,在我还是玄时,觉得这两人若是不除,必为大患,所以把他们两个打成了重伤。
立伤得最重,本十年前出来过一次,被乙布置的后手又给打了回去,应该也在池子里泡着。
至于终,代表着暮年。所谓人老奸,马老滑,这家伙一直充当着魔族智囊的角色,最喜用计,暗中伤人。但凭我和元交手的感觉,我觉得这家伙多半是已经被元给弄得半死不活了。
元,我说不好,但我冥冥之中感觉,唯有她才是我最终的对手。
不过魔族当下仍处于前所未有的衰弱期,满打满算也就只能凑出三个能与我抗衡的。
如此良机若不主动出击,待到其恢复元气,就更难……”
“我知道,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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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谈话,似乎改变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日子仍旧在按部就班的过着。
在盛夏时节,楚摘星搬进了新的将军府,装潢依旧很朴素,但占地面积大了五倍有余。
她不仅有了个不大不小的新花园,还有了足够的地方安置自己的宝贝沙盘。
除此之外,城中的民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多,在赶集的日子甚至会觉得拥挤。
在庄聿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修士投入到重建工程后,城防、水利、民舍以惊人的速度被修缮建造。
不仅整个冬天没有一个招募而来的流民冻饿而死,开春之后还多了不少新生儿。
据最近常常在外面跑的原露说,现在乡下有许多百姓都做歌谣称赞庄聿的仁厚爱民,还把新出生的子女命名为“庄子”或“庄女”。
意为多亏了庄聿,这些孩子才能活下来,庄聿就相当于这些孩子的父亲。
听闻此事的楚摘星原本是打算将庄聿召到府中,好好表扬劝勉一番的,结果等了三天人还是没到。
一打听才知道,庄聿在道民分治中尝到了甜头,近来见天的用分治做大棒,吓唬失了靠山的玉皇朝保民司的官吏们干活。
一个考评不合格就要剥了他们的世职,使得近来的工作效率翻倍地涨。
楚摘星听了不由失笑。
开府建牙的将军,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就是这么霸道。
只是万万没想到庄聿这个素来端方正直的君子,居然也学会了有理有据的借势压人。
连钟元都忍不住去凑了热闹,算是报昔年之仇。
左右不是大事,楚摘星也就由着庄聿去了,她安安生生窝在将军府陪师姐,得闲了去城外的军营中与自己的班底交流感情。
总之小日子是过得非常美好。
不过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把好处都占尽,楚摘星想好好过这最后一段的安生日子,麻烦却像是自己长了脚,迫不及待来找她。
这一日,楚摘星照旧在师姐的强令下哐哐哐的盖章,忽然得报有人要见她。
楚摘星当即就皱了眉。
她现在已经过了初始创业,那段求贤若渴的时期,现阶段能网罗到的人才也多已入她彀中,再打算投效的应该先去找她的功曹程宁,而不是大喇喇的直接到将军府来。
再者她将军府的一众人员都是滕权等旧日部将,用军法勒令培训的,极守规矩,断不会做出虚言诓瞒之事。
所以求见之人一定说的就是见,而非求见、请见,佐证为连个拜帖都没有。
以她今时今日之地位,对着她还能大喇喇说出见的,不是失心疯,就是对她有大意见。
有这么大意见还能得到通传,那绝对得是个知名人物。
不然直接用大棒子抽出去就行,根本不必通传,更甭提考虑什么影响。
楚摘星能想到的,孟随云自然也能,当即开口问那通传之人:“是何人求见?”
那通传之人显见是在肚中把话重复了多遍,说起来十分流畅,没有半分磕绊:“府门亭长田君说,是儒门四家中的顾家与沈家。
观其年岁相貌,应是顾书玉和沈融安。”
这个姓田的府门亭长原是四海会的人,祝余见他机敏就送到了楚摘星这,负责通传消息。
楚摘星觉得这样太大材小用,于是便把他拔擢为了府门亭长,借他的眼力见识辨别上门求见之人,免得漏了贤才高士。
也得亏有此人在,否则外间早就打了起来。
虽说儒门这些后生晚辈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和他们的祖师爷差远了。
但数个元会的发展并非无用功,至少在舆论方面,儒门具有绝对的优势。
楚摘星可以肯定,这要是真打起来,儒门绝对有一万种方式把“约束无方,管教不力,纵兵逞凶”的大帽子扣她脑袋上。
到时候赢了也是输了。
楚摘星与孟随云四目相接,均是疑惑中带着忌惮。
被这帮有理三分闹,无理三分搅的家伙缠上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楚摘星问道:“你确定他们是来找我,而不是来找主簿的?”
她素来不和儒门打交道,帐下诸人中也唯有庄聿和儒门扯得上关系,这么想也属正常。
传话之人仔细想了一会儿,肯定道:“他们就是来找将军您的。”
楚摘星的眉头皱了一个疙瘩,来者不善啊这是。
她尚在思忖,就有一个声音抢先响起:“请进来吧。”
“师姐?”
“他们摆明了是来找茬,避而不见是授人以柄。不妨见上一见,看看他们是所为何来。”
“嗯。”楚摘星点点头,没再说话。
扬了扬下巴,示意去把人请进来。
趁着这个间隙,特意把头上的赤色帻巾换成了黑色高冠。
这是儒门中人推崇的装扮。
来者不善,但她要尽可能的将礼数做周全。哪怕真被挑了错处,也能少几条。
楚摘星在见到来人的第一眼就确定了其身份,因为修为的提升让她已经可以做到记忆自动蹦出。
顾书玉,儒门四家之一顾显祁的小女儿,也是最受器重的子嗣。
外间风传,如无意外,顾家未来将由此人执掌。
说起来楚摘星能与庄聿相识,还多亏了此人执意要去看钟元家那场热闹。
若非如此,彼时庄聿还是一个理论满分,实操为零的书生。学黄老,性喜静,孤身一人定是会绕着热闹走,哪里会和自己相遇相识,又激昂之下追随至今,成为左膀右臂。
楚摘星对顾书玉的印象很不错,因为她的确有着真才实学,行事只讲对错,并不畏惧强权。
就是当年勉强能算作同一战线上的人,如今却处于对立面,而且自己居然还可能成为了强权的一方。
这感觉,就蛮微妙的……
和当年的记忆相比,顾书玉长开了,面容更加雍容大气,但周身那沉肃的气场,又将整个人衬得不怒自威。
行走之中规行矩步,每一步都像是拿尺子量过的,不多一毫,不少一厘,头上步摇纹丝不动。
楚摘星见状心中就多了思量,看来儒门近些年来儒法合流并不只是虚热闹啊。这顾书玉作为众所周知的法家一脉继承人,言行举止都是风向标。
就是这么点大的人,弄这么严肃做什么?想要威严稳重也不是从这方面找,既然是幼女,那顾显祁又是个宠女儿的,多几分骄纵肆意又如何?
就像她似的,今天早上还在被师姐说用帻巾裹发不稳重,穿翻领袍太轻佻。
可她真这么打扮了,又有谁敢对她说半个不字?说到底,是她功绩和威望足够,不需要外在的形容修饰,更不需要什么故作深沉。
至于落后顾书玉半步那个年轻男子,楚摘星只是扫了一眼,将其人相貌与四海会的资料做了比较,就收回目光,不复再看。
沈融安,沈家三子,长得不差,斯文俊秀,在她见过的人中能排到中上。
除此之外,也没别的。
得亏衣锦簪玉,富贵逼人,否则怕是有不知情的将他认作顾书玉的跟班。
只是这身份虽不是跟班小厮,行为做派却和小厮跟班一般无二。
步入堂中,双方还未见礼,那沈融安就跳了出来,斜着眼睛,扬着下巴,用目空一切的模样大喇喇问道:“你就是楚摘星?横征暴敛……”
话音未落,右膝就像是受了重击,面色惨白的往下一曲,砸入了青石地板中,制造出巨大的响声和大片的龟裂纹。
殷红的鲜血穿过布料,又钻入地面的缝隙中。
一切发生地极快,快到顾书玉还没说出住口,沈融安就跪了下去。
楚摘星诧异地挑眉,神色有些古怪。
她近来受师姐耳提面命,脾气好了不是一星半点,所以刚刚根本就没出手……
不是她,那就是师姐了。
楚摘星犹豫了几息功夫,终究是没出面把这个事揽到自己身上。
师姐想做什么就去做,自己就是师姐行事的底气。
见面还没说上两句话,直接把人给摁跪了,虽说有沈融安出言不逊在先,但这个酷烈的反击也足能称得上大大打破了成规。
一时之间,满堂仅闻沈融安赫赫的粗气音。
直到清丽的女声不疾不徐地响起:“骨头挺硬,就是膝盖软了点。”
什么叫杀人诛心?这就叫杀人诛心!
不仅打脸了,还挑剔这被打之人资质不行。
沈融安不是无可救药的草包,听懂这种话属于基础技能。
当下眼睛充血外凸,气喘如牛,欲要挣脱压在身上的千钧重力,找那个发声讥讽他的青衣女子拼命。
只不过孟淑云身为龙族,于气力上得天独厚,就沈融安这样纯仰仗家声,和血脉的绣花枕头,别说是一个,就是同时按十个都不带喘气的。
见顾书玉只是皱眉不理,她心中就有了计较,暗暗又加了三分力,成功让沈融安的另一条腿也砸入了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中。
“尔不过区区一秀才,是谁给你的胆子,在将军府的正堂内咆哮?”
孟随云停笔离座,楚摘星像往常一样让开道路,落后她半步在身后站定。
顾书玉见状,又是暗暗蹙眉。
进堂见伏案批阅,遇事先声夺人,此刻站于楚摘星身前。
这将军府到底谁为主?谁为尊?
她是在规矩里泡着长大的,上下尊卑,礼仪体统刻进了骨子里。
哪怕少时性子活泼,多有出格之举,近年来也被愈发器重她的母亲给一一板正过来,成为行为处事再也挑不出错处的教科书。
所以如今看着孟随云难免就带了挑剔和不喜。
世人皆传此人博览群书,怎么却是如此行事。
沈融安可是沈家的嫡枝!
孟随云看得分明,对顾书玉的姿态初时尚有些不解,后想了一阵,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牵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自嘲笑容。
不过仍旧没有搭理顾书玉,只是俯下身去看背脊已经弯成桥,靠双臂支撑维系最后尊严的沈融安。
沈融安倒是没有辱没名字中那个沈,颇有些虎死不倒架的意味,很有分寸的未向顾书玉求援,
而是把筋骨振得咯咯直响,勉强抬起半个头,恶狠狠盯着孟随云道:“好大胆,竟敢如此对我沈家……”
“嘭。”沈融安的身形又凭空矮了一截。
顾书玉看去,却是右臂也不堪重压折断了。
目光不禁从孟随云和楚摘星身上扫过,只见一个言笑自若,丝毫没有已经辣手摧人的模样。另一个就更绝了,面无表情,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太过纵容!
孟随云才不管顾书玉这个看起来古板,行事也有些古板的“未完成态小古板”在想些什么呢,轻轻一抬手,赵融安就成了滚地葫芦,咕噜噜滚到了堂外去。
“姓沈的多了去了,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讨虏将军位在二品,岂是你一个无品无爵的白身秀才,不拜见,不行礼,大喇喇于堂内质问咆哮的?
在汝眼中,体统何在?尊卑何在?威仪何在?
还是说,这就是你们沈氏的家教门风?那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今后若是得见沈氏家主,少不得要请教一二。
摘星,你脾气好忍得了,我可忍不了。”
言罢又扬声朝着堂外道:“法曹主计吏何在?”
一黑衣高冠,双肩绣着犀牛的吏员当即大步迈入堂中:“在。”
“似他这等咆哮堂前,不尊将军的狂悖之徒,按律该如何处置?”
这些主计吏都是楚摘星,具体点来说是孟随云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可不会管什么沈氏王氏的,当即大声答道:“按律,当鞭四十,带枷示众七日,不准赎。”
孟随云站直了身体,淡淡道:“那就照此办理。”
黑衣高冠的法曹主计吏冲着孟随云一躬身,就拽着沈融安的后衣领把人往外拖,
顾书玉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慢着。”
沈融安的确狂悖,的确目下无尘,行事疏漏。
但他姓沈,要是今日这个错处落到实处,纵然楚摘星会被声讨粗鄙,但沈融安连同背后的沈家至少要担上七分错。
而且,还是自己带他来的,在将军府门口没说请见也是她默许的。
只是实没有想到沈融安会如此傲慢,孟随云会如此直白,且不留余地的做出回击。
那法曹主计吏哪里会听她的,还是稳稳当当拖着人往外走。
好在孟随云就是冲着顾书玉去的,当即从善如流,抬手道:“停。”
沈融安已经被拖到了正堂之外。
不知何时昏过去的他就像一滩烂泥,承受着堂外的烈阳直射,无声地注视着一切。
孟随云无意识地玩弄着腰间的七彩络子,那是摘星的打败源之后,拆掉残破的七弦情制成的新法宝。据摘星自己说,这法宝能自行护主,足能挡得住她现在的全力三剑。
就是这个编织手法很粗糙,粗糙得和她身上的所有东西格格不入。果然还是幼时太过纵容她,到现在还是半桶水。
这不,稍不留神就把她手给划破了。
孟随云借着理裙子的机会,不动声色的看了腰间的络子一眼,心下微紧。
爱弦上有着淡淡的血迹。
由爱便生妒么……
孟随云暗暗运气,把所有的思绪压下去,恢复到心如止水的状态,让一切重回到她的掌控中。
“久闻顾学妹天资无双,深受鹿白书院各位先生的赏识喜爱,去岁又高中解元,顾氏定能在学妹的带领下更上一层楼。
我也曾受教于鹿白书院的孟夫子,你我说起来也不是外人,这般虚礼就免了吧。”
孟随云先发制人,顾书玉又是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与孟随云的状态就成了把臂同游,姿态再是亲密不过。
别说是下拜行礼弥补沈融安的疏失,就是弯腰也难。
感受着自臂弯处传来的沛然巨力,顾书玉觉得自己摸到孟随云的行事逻辑了。
此人见不得楚摘星受丝毫委屈,哪怕楚摘星并不觉得委屈。
沈融安这一顿打挨的,并不冤枉。
沈氏还没到唯我独尊的地步。
看着和和气气站在一块儿,珠璧交辉的两人,楚摘星情不自禁摸了摸鼻头,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师姐和顾书玉也不熟吧。
直觉告诉她,现在的气氛很不对劲。但同时也告诉她,千万别瞎掺和,否则容易死。
这份预兆来得空前强烈,以至于她都被吓了一跳。
感觉比对上元还要凶险。
楚摘星是个惜命的,再说她的直觉只有迟到,没有错过。所以也就不言不语,安安生生做个人形桩子。
就是这个事情的走向,越来越奇怪了。
“比不得学姐你早慧多智,英勇无畏,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不像我,饱食终日,皓首穷经,于天下并无裨益。”
楚摘星开始挠头了,这怎么还互相吹捧起来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文人清谈?
庄聿也不这样啊。
而且凭她对师姐的了解,师姐对顾书玉的态度分明是提防大于亲近,厌恶多过喜爱。
顾书玉的前途无量是未来时,现在远没有她娘顾显祁德高望隆,不属于需要放低身段去应付的人。
师姐最近可是一直说她懒散不管事,致力于将她推到台前的!
按正常流程,师姐早就该将话题扯到自己身上,然后任由自己去结交处理了。
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应付这么久?!
楚摘星敲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只觉这其中暗流涌动,比她近来推演的沙盘还要复杂百倍。
这是她不擅长的,索性也就不再去想,放了半只耳朵听动静,神游天外开始继续想她八字还没一撇的尖刀突进计划。
师姐最近拘着她不让她想了来着,说是既费脑子,还容易钻牛角尖,吃饭的时候能把饭喂到鼻孔里去。
仅靠这点人手还是不行,做不到全须全尾的回来,得找人帮忙。
能找谁呢?楚摘星的思绪不自觉越飘越远……
于是等她因为逐渐高昂的声音醒过神时,先前相处地十分热络两人气氛已是滑向了另一个极端。
至于她先前为了以防万一放的半个耳朵……
对不起,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记下。
楚摘星难得有些心虚,她现在肯承认师姐对她一想事就什么都顾不上的指责了,就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顾书玉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孟师姐当真不愿给这个面子?”
孟随云依旧是淡淡的,就是说出来的话锋利如刀,直扎心窝:“顾学妹说这话,敢问是以顾家的身份,还是顾书玉的身份?”
这话说得有些拗口,但在场的三人都能听懂。
顾书玉在去年的科举考试中成了大千世界科举的解元,可以说是三千世界的读书种子第一人,将来铁定要入中枢,封侯拜相大有希望。
如此成就放在寻常人,哪怕是庄聿身上都值得大吹大擂一番。
可对于顾书玉来说,这只是她应取得的成绩,甚至于她如果拿不到这个名次,连进入顾家核心权利圈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什么继承衣钵。
知识没有边界,但知识的传承者和传承方式有。
当今天下,掌握着上述两样物事的就是儒门四姓。
顾书玉从小就生活在距离终点线最近的位置,享受着最好的条件,要是还拿不到远超旁人的名次,不是笨得无可救药,就活该跪祠堂跪到死。
沈融安就是那个该跪祠堂跪到死的。
不过因为上头四个兄姐均是因公早亡,四兄亡故时还刚好赶上其母有孕,不仅大悲,还遭暗算,以至早产。
沈融安是其母舍了命才生下来的嫡幼子。
沈氏传承的是最为显赫的儒学,其学说最是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嫡枝当时只剩下沈融安一个小辈,所以才早早就传出要将他立为继承人的风声。
不过根据四海会的密档显示,这家伙在成长时被家族中的某些人刻意引导,在不知不觉养成了骄横的性格,和动辄拿沈氏名头威胁人的习惯,已经被捧杀得有点歪了。
沈融安那位爹又最是方正,说难听点就是迂腐。要不然也不会在儒门弟子多走科举晋身,朝着文官努力的当下还坚持出将入相,把几个不通战阵的儿女全部送到了域外战场上,到最后一个也没活下来。
沈融安这种纨绔性格,自然是入不得其父之眼,全当顾忌着亡妻情分和宗族礼法,好吃好喝养着,别断了血脉。
于是乎到现在沈融安身上也只有个秀才功名,连个散职的官身都没有。
所以孟随云只要豁得出去,不给沈氏面子,沈融安这回被收拾了也只能憋着。
因为一切都在规矩之内,也没伤了性命。
照那位沈步秋的性子,说不定还会送份礼来感谢管教。
顾书玉就大不相同,除了那个同样没砸实的继承人身份,她还有天赋、有功名、有官身、有政绩。
虽然每一项都算不上顶尖,但胜在没有短板,组合在一起就很完美。
只是还不够,她仍旧是顾氏顾书玉,而非顾书玉是顾氏人。
人们提到她,第一时间关注的还是她顾氏子的身份,并不将她视作独立的个体,更别说什么顾氏以她为傲。
还没有那么大的脸面,在孟随云这用个人的名义保下沈融安。
顾书玉表情一沉,眼中多了些羞愤。
就像孩提时总想被人当成大人待,她也想不再被单纯地当成顾氏子,自己的脸面能更值钱一些。
孟随云年岁更长,处事圆滑老道,选择用发问来告知答案,顾书玉却不忌讳把话摊开来说。
君子向道直行,她不可能,也不愿,一辈子都受家族荫庇,做顾氏顾书玉。
“自然是以顾书玉的身份。”
顾书玉说的平淡,孟随云就回得更从容,点了点堂外比楚摘星还要木桩子的黑衣主计吏:“那就继续吧。”
那黑衣主计吏闻言,立时重复起先前的动作。许是拖的时候有些不妥当,触碰到了伤处,昏迷中的沈融安开始低低的□□。
顾书玉的脸愈发沉了,但还能稳住,语气不带起伏的开启了下一个话题:“玉此次所来,实是有一事相询。”
楚摘星落后两人半个身位,眼中看得分明,顾书玉已不着痕迹的与师姐拉开了一点距离。
这是,也不打算装了,要撕破脸?
做法很不儒门,可人却鲜活了些。
感觉还挺好玩的。
孟随云还是笑靥如花的模样:“如我所记不差,顾师妹你现在的职司是枢汇司掌皇英卫,与讨虏将军府并无公事往来。”
这回顾书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楚摘星,极力牵出一个端方得体笑来:“下官斗胆,敢问将军,这将军府到底是何人做主?”
楚摘星的脸唰的一下就耷了下来,先前生出的那点这人还挺有趣的好感化为乌有。
明晃晃的挑拨。
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疏不间亲的道理都不懂。
“她的话,就是我的话。阁下又是什么人?来管我的事。”
楚摘星脾气不错,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外加上宿世记忆,现今大权在握,是真真切切的威仪日隆,骤然发怒,即便语气寻常,也十分骇人。
不长的两句话轻易且彻底地击碎了顾书玉周身的保护壳,令她手足无措,令她脸色青白交加。
在开口之前她就预想过楚摘星的反应,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
比孟随云更不客气,更不给她留脸面。
这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楚摘星了。
顾书玉下意识地想咬住下唇,但又硬生生克制住了。母亲大人已经教导过她,不可再做此等小儿女态,被人小瞧了去。
顾书玉尚在踟蹰中,楚摘星却没有丝毫放过她的意思,向前一步将孟随云护在了自己身后,冷声问道:“你既是想问我,那就说事。”
事这个字的音咬得极重,大有顾书玉要是说不出正经事情,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孟随云是已经猜到些许的,闻言轻拍了一下楚摘星。
摘星这个反应她很满意,不过把人弄哭就不好了,瞧着眼圈都红了。
楚摘星满脸寒霜瞬间消融,转头回顾自家师姐,眼神澄澈得想初生的小鹿,透出些许憨傻:“师姐?”
她实在是找不到师姐阻止她的理由,无礼之人就该丢出去,管她姓顾还是姓沈。
不然开了这个先河,以后不管什么人都在师姐面前问一句。次数一多,师姐必然会用避嫌做借口,把事情重新推到她头上。
而且,没有人可以在她面前欺负师姐。
见楚摘星还是一副状况外的模样,孟随云心中安定,又拍了拍她,用眼神示意她先不要开口。
楚摘星不乐意,但听师姐的话已经成了习惯,还是收了保护的姿态,默默退回原位,只不过看向顾书玉的眼神十分不善,饱含挑剔与警告。
顾书玉眼圈更红了,这种毫不避忌的保护,连堂堂将军的威仪都可以弃如敝屣。
不是跟班,而是心甘情愿站于身后作为后盾。
这种偏爱,还真是让人心生妒忌。
孟随云斜走一步,挡住了顾书玉的目光,笑容浅了几分,语气却重回亲热:“我就越俎代庖一回,顾学妹还请直言。若有事情,还是说开了好。”
顾书玉闭眼,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气。再睁眼,已经复归清明,极度公事公办的态度,好似先前的不愉快根本不存在。
“下官此次前来,确有一事相询。 ”
顾书玉顿了顿,随后很是郑重的振袖下拜:“下官想问,为何强征万剑盟修士入讨虏将军府!”
声音不算高,稍显沉闷,但语气中的严肃却根本无法忽视。
孟随云一怔,略略歪了歪头,似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楚摘星开始觉得顾书玉面目可憎了,真是够爱管闲事的。手也有些痒,想切磋了。
然而单凭那紧绷的背脊,楚摘星就能想象低下的脸庞上写满了倔强,和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拗。
偏偏认死理的家伙,是最不能打死的,不然名声就要坏了。
楚摘星暗暗磨牙,望向师姐,这种用嘴讲正事道理的活,还得是师姐。
孟随云按了按眉心,笑容不复,眼角眉梢浮现丝丝锋锐,轻轻反问:“为何问这个?皇英卫与讨虏将军府并无权责重叠。”
顾书玉直起身,不甘示弱的回望孟随云,用低沉的声音极快地回答道:“皇英卫有召集天下良才铨选,护卫中枢之责。这一届人数不足……”
孟随云同样用极快地语速打断了话头:“听起来还是与讨虏将军府无关,说重点。”
顾书玉气势一滞,旋即重整旗鼓,再度陈词:“所缺数额,尽皆出自万剑盟。据我所知,近半数万剑盟顶尖弟子目前被扣押在将军的府兵之中。玉斗胆,请将军开释彼等。”
出现这个情况的原因有二,第一是因为楚摘星出面庇护了在万剑盟制造动乱的燕羽觞等人,引发了万剑盟大规模不满。
楚摘星是玉皇朝一手捧起来的,虽然底下的执行者仍未知道为什么要捧起楚摘星这个有着仇隙的外宗人,但上头的命令如此,所以也只能硬着头皮给楚摘星惹出来的乱子收尾。
故而皇英卫这个极清贵体面的职位名额,此次大多分给了万剑盟。
至于第二嘛,就是楚摘星用清剿山野、充实民口、开辟家园的军令,征召一切力量。成功做到急速分辨敌我,瓦解抱团态势,兵锋日进千里。
不少怀揣着暗中行刺,一雪前耻的万剑盟弟子被发现抓住后,直接被适用于这道军令,咬牙切齿地为自己的“仇敌”当前锋。
直到被“适用”军令的万剑盟弟子将要突破一百五十人大关时,万剑盟高层才意识到不对劲,用雷霆手段制止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报复行为。
而且这些万剑盟弟子多是心气高,本事硬的,属于万剑盟的中坚力量。此消彼长之下,皇英卫便大规模出缺,初选都凑不齐人。
皇英卫班直是顾书玉中解元后,通过家族运作拿到的第一个实缺。关乎着家族的脸面、自我能力的证明、人脉的培养和履历上的第一笔。
结果这个以往只要睁着一只眼睛就能拿个上上考评的肥差,今年招不齐人了!
招不齐人,那就意味着下下等的考评,而这是顾书玉绝对无法接受的。
其实顾氏一族高官显宦众多,可以说顾书玉只要低头求肯一二,立刻就能从皇英卫中调离,去不逊于皇英卫的好地方继续发光发热。
但顾书玉偏不,倔强的她拒绝了家族帮助,硬是凭着些许似是而非的消息,抽丝剥茧,追根溯源,分析出此次皇英卫缺额严重的根源在楚摘星。
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和摆在案几上那厚厚一叠,记载着楚摘星出格行为的纸张,驱使着她来到了讨虏将军府。
楚摘星这个将军不能这么当!
太得罪人,也太坏名声。
如此斤斤计较,与睚眦何异!
她不忍心看着昔年那个胸有丘壑的女子变成这般模样!
脑中所想不过一瞬,顾书玉很快听到了冷笑声,和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问题:“顾君的意思是,将军府的调令有问题?”
顾书玉哪里敢承认这个,可还没等她将早已打好的腹稿不卑不亢地说出,更多的问题便如山洪爆发后携带的巨石,连绵不绝的袭来。
“还有,顾君方才说开释,我竟不知这征调何时成了拘禁,还想要开释?
彼辈为我界修士,受此方天地供养多年。我也未要求他们仗义死节,出一份力回报天地却不是应该?”
孟随云的语气少见的森然,顾书玉的防线在她犀利的言语面前仿佛纸糊。
这一顶帽子更大了,而且绝对正确,别说是她,任谁都不敢接。
自知失言的顾书玉恨不得立时给自己两个嘴巴,楚摘星的将军府调令,归根结底是行驶玉皇朝赋予她的权力,万剑盟的人肯听令,也是因为玉皇朝。
从程序和当下流传出的消息来看,将军府的一切行事都在规矩之内,无可挑剔。
只不过她能分清轻重缓急,知晓现在掰扯这就将主动权拱手让出。
因而强忍着羞臊不卑不亢说道:“中枢重地,不容有失。讨虏将军府责在定边讨虏,不宜置如此多的僚属,更不宜大势征调,以致中枢人手短缺。”
“愚蠢。”
孟随云轻描淡写的两个字,换回了顾书玉圆睁的双眼,里面满是不可置信。
除了母亲,从没有人说过她愚蠢。而且自从她中了秀才后,母亲都不会面斥其过了,总是模模糊糊的消息,在事情结束后七拐八绕地传入耳中。
母亲尚没有对她坚守皇英卫这件事发表看法,但加上来讨虏将军府这件事就不一定了。
顾书玉心里忽然生了忐忑……
她这幅恍惚不安的模样全部落入了孟随云眼中,只是孟随云不打算惯着她。对儒门这些认死理,惯会钻牛角尖的来说,话越说越明,理越辨越清是件极难完成的事,最为高效,且最没有后患的处理方式是,直接摧毁他们的逻辑根基。
“中枢那个地方,清之贵之,权莫重焉。可惜尽是尸位素餐之徒,鼠目寸光之辈。你别急着反驳我,清谈高论,自然是你们第一,名士风流,我等也是拍马难及。
只是尔等可知晓五谷的生长月份?亩产多少?各地粮价多少?不同的品种的米粮对修炼的影响有多少吗?”
顾书玉怔住,无言以对。
她自幼接受的是最为顶尖的资源,学的都是圣人教诲,对于细务,所知实在是不多。
可提前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正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她可是要做劳心者的人!
反正事到临头有往年文书账册可查,还有老成持重的吏员可以使唤打听,实在不必如此麻烦。
与同辈相比,自己已经算是极为出挑的了。不仅知晓且能分得清五谷,还知道其中稻麦是分布最广,人们实用最多的种类,能通过口感辨识出各自亩产最高的十个品种。
孟随云一见她懵懂中带着不服气的神情,就知道脑子还没转过弯来,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在不服气什么。你只想着有下属,但如果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来糊弄你呢?
皇英卫,驴粪蛋子表面光。这一卫最初设立的原因是玉皇朝初立,各大宗门离心,为了收买笼络……”
孟随云接收到了顾书玉的怒视,好脾气的摆摆手,改口说道,“好吧,凝聚人心,收拢民力设立的。
所以当时能入皇英卫的无一不是各宗佼佼者,作为彼此间联络的纽带。托他们的福,皇英卫到现在仍旧是一等一的显贵清要之职。
只是这本事早就不复当年模样。现在的皇英卫能做什么?穿上金灿灿的,像个南瓜样的金甲,再拿着南瓜锤子,去已经三千多年没有开门的紫虚宫门前站傻子岗?还是每日在值房里无所事事,甚至因为上几辈的恩怨彼此攻讦、争斗?
你读的书典恐怕不比我少,应当知晓,在千年以前,连你也是补不上皇英卫的。
而现在你能补班直,万剑盟那些歪瓜裂枣也值当你跑上一趟。
不如说你如今是皇英卫的遮羞布,遮住了内里那群文不成、武不就,只靠着宗名和族望的草包。”
“他们才不是草包!”顾书玉的头本是被说得一点点低了下去,可听到如此不留情面的指责还是忍不住梗着脖子反驳,这都已经被骂到脸上了!
这一次声音极大,仿佛要将胸中郁气全数吐出,没有半点斯文。
“那你说,他们是单打独斗强人一等,还是领兵布阵高人一筹,亦或者是能得士卒之心,愿效死力,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
孟随云一点点收紧了系在腰间的络子,将充满侵略性的、残忍的目光化作利矛投向顾书玉。
那眼神像是猎人在看已经踏入陷阱的猎物,成竹在胸地将陷阱收紧,
楚摘星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口水。
这样的师姐没见过,好可怕,躲远点。
“文官不识稼樯,武官不通战阵,外域兵事一日紧过一日,中枢还在文恬武嬉,悠游度日。与其让万剑盟那些人荒废光阴,不如在将军府好好磨砺一番,现在就有几个已经锻炼出来了。”
孟随云说到最后,终于收了凌厉,带了些语重心长:“顾学妹,你是聪明人,应当知晓这官衔职位都是虚的,唯有自己身上的本事是实的。圣人当年,还在湖东书院辩过经呢。”
顾书玉脸上因不服气带出的艳红瞬间褪去,变成青白色,四肢僵硬,口舌发麻,无一不在彰显着她的惊讶。
身为儒门弟子,她可是太知晓辩经是什么意思了。
圣人昔年在湖东书院辩经,为玉皇朝确立了法统。玉皇朝投桃报李,科举成为定制。儒门自此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日千里成为了三门之一。
她努力活动着自己僵硬的眼珠,试图从孟随云和楚摘星脸上找到蛛丝马迹,对她的想法做出否定。
可惜,都没有。
孟随云还是笑着,楚摘星像个局外人,在一旁抱臂冷静地看着一切。
在极度的惊骇下,有些原本打算烂在心中的思绪就冲破了齿关:“胡说,分明是万剑盟得罪了你们,你们徇私报复!别拿什么磨砺的说辞给自己脸上贴金!”
这话一出来,连顾书玉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有些事人人知道,却不是人人能做。有些话人人明白,却不是人人敢说。
楚摘星属于前者,顾书玉属于后者。
须知这世上从来不缺趋炎附势的人,以顾氏底蕴,顾书玉完全可以做到不打招呼,就被调离皇英卫,把办事不力的锅彻底甩出去。
可顾书玉非但没有被调离,还很顺利地拿到了假条来到万里之外的将军府,找楚摘星阁突然蹿出的新贵问询。半路上还“碰巧”遇到了沈融安这个草包,兴致勃勃要同往。
很难说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让顾书玉背后的顾家,去掂量一下楚摘星这个新鲜出炉的讨虏将军,到底有多少分量。
作为当下域内为数不多的防御力量,还是要给万剑盟体面的。
顾书玉是个犟的,也有些敢作敢当的心气,把后槽牙咬得紧紧的,一定要孟随云要个答案。
孟随云头次露出一个楚摘星确认是欢喜的笑容,眼中也多了些温度。
“确如你所言,摘星与我,是挟私报复。”孟随云放开了腰间的络子,笑容更深,“他们不让摘星体面,我就帮他们体面。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是容了万剑盟的窥伺,岂不是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踩到将军府头上。”
“你……”顾书玉已经出离愤怒,牙齿咬得咯噔作响,实是没想到美名在外的孟随云会给出这个回答。
太幻灭了。
孟随云笑着压下顾书玉指向她的手,很是不雅,但极为放松地耸了耸肩:“看吧,我就知道你会相信这个答案。”
顾书玉又双叒叕愣住了,自从开始和孟随云说话,她就感觉脑子不像是自己的了。
“无论本心如何,也无论如何解释,人们总是喜欢听自己喜欢相信的。既然如此,那毁誉又于我何加焉!
万剑盟的修士在将军府中并未受到苛待,剿灭巨寇顽贼,安置流民虽然辛苦,但收获的功德却是实打实的,不比在皇英卫的薪俸少。而且无论是兵谋战阵,还是实干之才,都一点点磨出来了。
顾学妹,若你还要与我纠缠皇英卫人员缺额问题,那我也可以现在就告诉你,皇英卫的缺额一定会越来越多。
将军府新立,到处都很缺人。”
此时的孟随云就像一个平常的长辈,温柔地再顾书玉的肩上拍了两下。就是说出的话,一点都不友好。
被拍的顾书玉却丝毫没有反应。因为她思绪彻底乱了,就像一个被小猫咪强行糅合在一处的毛线团子散开,不仅乱糟糟,还酸涩涩的。
人往高处走,这是圣贤书上没有写过,却一直被世人所践行的道理。
现在的讨虏将军府就是有志于提升自身之人,最好的去处,顾不上旁的也是正常。
逐渐想通的顾书玉,血色一点点从脸上消退,像根已经风化腐朽的木桩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好像,真的错了。不是行为错,应对错,而是最根本的想法就错了。
楚摘星已然失了耐性,她旁观者清,这顾书玉即便不是来找她茬的,也是个被人当枪使的糊涂蛋。
师姐护着她,她很开心。顾书玉口无遮拦,让师姐为难,她不高兴。
既是恶客,就别占着他的地方想事情,污了她的地!
“问完了?满意了?可以走了吗?”楚摘星语调平缓,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不过顾书玉听到了安静地壳下的岩浆流动,蔚蓝高空上的雷云积聚。
当激愤退去,理智重回高地,顾书玉意识到,她把楚摘星给得罪狠了。
明明是好不容易才有课机会,名正言顺来此……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所带来的疼痛感,并不足以抵消内心深深的懊悔。楚摘星甚至不愿意给她反应回答的时间,就迫不及待扬声道:“来几个人,好好诵咱们的顾班直出府。”
顾书玉神色木然地离开了,楚摘星周身的气势也为之一松,想要变回那个猴在师姐身上的悬挂物。
就是师姐的状态……
不对劲,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啊!
居然极为专注,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不像是对顾书玉的无礼上门盘问不满,而是对她不满……
楚摘星情不自禁用手揉了揉脸颊,确认了自己脸上并没有长花,心里就打起了小九九,难道是刚才哪句话说错,惹师姐生气了?可是她最近一直很听师姐话,为了在下属面前树立威严,无论是在公共场合还是私下,都刻意减少了说话的次数。而且刚刚她拢共也没说几句话啊……仔细想想,没有一句出格的。
也在第一时间回护师姐了啊,就是师姐执意要自己解决,即便如此,她的保护也是摆在明处的。
那就是师姐嫌她对顾书玉的惩处太重?可听刚才两人的对谈,不像是有交情的。师姐应该也瞧不上顾书玉这种读书读得有些迂了的家伙。
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楚摘星被看得心里发毛,正思忖着如何编个理由走为上计,腰间就突然袭来一股巨力。
却是腰带被师姐用右手尾指勾住了。
这力道,是不准走的意思啊。
她能怎么办呢?当然是乖乖定在原地啊。
楚摘星吓得心跳都快骤停了,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懵懂模样:“师姐,你这是?”
孟随云不答,只是盯着她看,从爱怜疼惜,逐渐转变为咬牙切齿。
楚摘星寒毛根根竖起,像是被大型食肉动物自背后盯上的小猎物,别说再问一遍缘由了,连呼吸都停了,生怕成为点燃炸药堆的火星子。
少一时,孟随云终于露出一个明灿如夏日朝霞的笑容。
楚摘星却如临大敌,只觉骨缝中都往外蹭蹭冒着凉气。
对上这种笑容,世上能和她感同身受的只有绪和沈宿两个人。因为师姐向来只对认定的人,清楚明白地展现怒意。
楚摘星到底还是恢复了呼吸,因为她的半边脸被揪住提了起来。
“摘星,你说你怎么就那么招人呢?”
楚摘星不明白,而且看在近在咫尺的红唇开闭十分迷糊。
那里的滋味她已经品尝过,不仅软滑嫩,还很温暖,她已经想念很久了。
所以要是师姐再说这些她听不懂意思的话,她应该是可以亲上去堵住的吧。
燕羽觞和她说过,这么做顶天了就是挨上一巴掌。到她着按翻倍算,也不过就是两巴掌,无论怎么看都是笔相当划算的买卖。再说师姐一向纵容自己,基本不体罚,估摸着打到脸上也就和拍蚊子差不多。
那就这么做!
另一边的孟随云见着楚摘星还是这副眼神涣散,心思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的呆愣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
呆子!
别人算盘珠子都嘣脸上来了,还被蒙在鼓里傻乐呵呢。
早知摘星情窍如此之实,当初就不该刻意放纵,让摘星逃了宗内那几堂关于情爱的课!
她在心中恼了自己,手上也不自觉加了力气,不久前被络子划破,将将愈合的伤口再次崩开,血液涌出,在指尖凝成细小的血珠。
有一种暴虐在心中滋生。不过自楚摘星身上散发出的冷荷香味,令她的心绪渐渐平静。
这是她给摘星选的香,最是静气凝神。原是为了防着摘星哪天情绪上头,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没想到先用上的反而是她。
孟随云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几口,心中就有了计较。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既然摘星不会,那她这个师姐从头开始慢慢教也是可以的。
楚摘星的脸被揪得更高了些,露出一颗颗白胖可爱的牙齿。
看着那一颗颗牙齿,孟随云的所有气恼忽然间不翼而飞。她想起来摘星当年换乳牙时的惊慌失措,大哭着扑到她怀里说自己就要死了,师姐你要好好保重的话。
尽管这个乌龙事件很快被解开,摘星还因此被沈宿嘲笑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她也收到了摘星的替换下来的全部乳牙。
小米牙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这么大了,再用体罚不合适,更何况她都没有告知罪名。
至于摘星这个罪名,也是不靠谱。长得好看体面是天生的,人品厚重、行事妥当,不说有八分,五分是她的教导之功,这一点孟随云是敢毫不心虚地承认的。
孟随云收了手,指尖沿着楚摘星的下眼眶缓缓移动,看着血珠晕开,变为妖异的红。到眼尾时突然摁住皮肉重重往上一挑,楚摘星不受控制地嘶了一声。
饶是如此,楚摘星还是没有躲开。
孟随云刚获得的满意作品的那一点高兴心情,在看到楚摘星强忍痛苦的紧抿嘴角时,立时不翼而飞。
气得在楚摘星身上拍了好几下:“傻不傻啊,不知道躲么?”
被打的楚摘星更懵了,还有些委屈,挠了挠脸后说道:“可是师姐你啊。”
因为是师姐你,所以无论给予的是欢愉还是痛苦,我都不会躲。因为我坚信,你一定不会伤害我。
孟随云的眉眼变得温和,没有笑容,但无论是谁都能感觉到她的心情极好。
不过生了贪心的她想让这份欢喜欢喜变得更大、更多、更满一些,于是接口道:“那还是要多些小心,万一有人以后有人假扮成我的模样偷袭暗算你呢?”
“不会。”楚摘星不假思索给出了回答,想了想又认真解释道,“师姐就是师姐,任何人都不会再是师姐,我认得出,瞒不了我。”
楚摘星的温和坚定极大地取悦了孟随云,令她只觉整个人都泡在温水中,晕晕乎乎地想要睡觉。没有一点犹疑,她又从指尖的伤处挤出一颗血珠抛出,正正好好落在了楚摘星的眉心。
楚摘星这下她先前一晃而过的不协调感在哪了,急急拉过她的手仔细查看:“好好的,怎么就受伤了?师姐你别动了,我先给你上药,千万别留了疤。”
孟随云心里很是受用,当然不会告诉她真实原因,笑着将手抽回,道:“别忙活了。些许小伤,哪里用得着上药。等你把伤药拿出来,恐怕伤口已经愈合了。”
又指了指她的眉心,带了些诱导,“你不好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楚摘星很想说自己不好奇,快把伤口包扎好才是正经,但她也瞧出师姐的意思,不愿违逆,所以话到嘴边还是老老实实改成了好奇。
孟随云果然极高兴,露出与她性格全然不相符的青涩冲动神色,竖起食指,带了几分得意洋洋道:“摘星你可知,在远古之时,龙族曾掌握着天下水脉?”
楚摘星更懵了,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了?尽管师姐的确是无论什么样都好看,可今日真是瞅着哪哪都不太对,明明没喝酒,却像是有了三分醉意,自己还是让着些。
于是乎老老实实点头:“知道。”
“那你可知,若风不调雨不顺,百姓会向龙王爷祭祀?”
越扯越没边了,楚摘星还是好性子地答道:“知道。”
孟随云轻轻戳了她胸口两下,眨了眨蓄满玩味的双眼,促狭问道:“那你可知,祭祀需要准备什么?祭品又以何种为最佳?”
“祭祀当选择吉日吉时,辅以巫祝,飨以祭品。至于祭品,无非是大小三牲、猪牛羊最为常见。至于最佳……”
楚摘星的眉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在眉心挤出一个深深的川字,竟是直接扣上了孟随云的肩:“天地本不全,因而祭品甚少有最佳之说。如果有,那必然是童男童女。
师姐你是收到了什么消息吗?可是有哪方邪魔外道,借祭祀之名吞吃百姓修炼?我这就带人去平了他!”楚摘星很是焦急,因而半点没有吝啬力气,连孟随云都无法卸下施加在肩膀上的力量,不由气苦道:“没有的事,你先松开我,听我把话说完。”
楚摘星这才松了手,等见到孟随云无奈地揉着肩膀,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过于激动了。讪笑着凑近想搭把手,却又被孟随云瞪开,只能站在一旁搓着手傻笑,眼巴巴地等下文。
好在经过了这遭,孟随云也得了教训,知道不能和摘星这个直肠子打哑谜,收了散漫,一本正经说道:“百姓囿于所见,惧怖天地之威,的确会选用童男童女作为祭品。直到今日,仍旧是屡见不鲜。
但龙族身为正神,自不会吞吃百姓作为修行资粮。只不过若是将人送回去,又恐百姓愚昧无知、或是被利欲熏心者挑唆利用,认为这是我等对祭祀不满,还要降下更大的灾难,将送回去的无辜之人一杀了事。所以通常是选择将人收下,视其秉性本领不同,安置在水晶宫中。”
这说法新鲜,楚摘星听得津津有味,等孟随云闭了口,她才下意识的思考几个问题之间的联系,总算是抢在自家师姐耐心到底前提出了问题:“所以我脸上这个,和人祭有什么关系吗?”
孟随云很欣慰,总算是没有白教一场,反应还快的。
她屈指弹了楚摘星的脸颊一下:“自然是有联系的。龙族都生活在深水中,作为祭品之人若是不辅以外部手段,绝不能在其中生存。”
楚摘星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已然干涸的血液,恍然大悟道:“所以这是为了人族在水下生存的必要手段。”
孟随云乜着她,眼中再度盛满了玩味,似笑非笑道:“是,也不是。”
楚摘星糊涂了,问道:“什么叫是也不是?好师姐,你什么都知道,就发发慈悲告诉我吧。”
楚摘星扯着袖子撒娇的行为极大地取悦了孟随云,她任由袖子被楚摘星拉着,狡黠的笑容怎么都遮不住:“当真要听?”
楚摘星如何看不出自家师姐是在欲擒故纵,不过这是师姐给她下的套,那她愿意心甘情愿踩进去。
坚定地点点头:“要听。”
孟随云摸上她被血液染得飞红的眼尾,轻声呢喃:“这才是在水下生存的倚仗。有了这个,就可以在水下自由呼吸。还有表明身份,识别敌我的功效。旁的水族见到这龙纹,就会知晓这是龙君的仆役,不会随意打杀了。”
楚摘星直接忽略了祭品和仆役的部分,好奇地摸了摸眼尾:“这里面刻画了师姐你的龙纹?”
虽然拿到师姐的东西是很高兴,但没来由的给她这个做什么,更何况她早就有了最好的。
龙纹这种每个龙族血脉觉醒后,获得的独有身份标识。给予并没有数量限制,并不具有唯一性,于她而言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
楚摘星的心思孟随云向来是一猜一个准,这次也不例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应道:“我力量觉醒得晚,只有你一个。”
楚摘星心中骤然生出许多欢喜,难以置信地摸上眼尾,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绪也没有?”
孟随云看着欢喜得像个傻子的楚摘星,很是无语,但仍旧耐心给了解释:“绪也是龙族。”
眉开眼笑地楚摘星不忘追问:“那沈宿和林星呢?”
这回不用孟随云解释,收到白眼的当时楚摘星就想通了,愈发笑得见牙不见眼:“是我糊涂,都忘了他两若是想隐匿踪迹逃遁,天下能抓到的不足一掌之数。”
孟随云见她乐得这幅模样,有些犹豫要不要将早就准备好的话说出口。
应该、大概、也许不会高兴得晕过去把?
只可惜两人都对彼此太过了解,孟随云那点踟蹰理所应当地没有逃过楚摘星的眼去,当即扯了衣袖继续撒娇卖萌:“好师姐,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快说说,这眉心一点又是什么说头?我可是从来没瞒过你的。”
到最后话音里已经隐隐有了委屈。
孟随云正要开口,就见楚摘星一双眼滴溜溜地乱转,看着竟有两分贼意,沉了脸问道:“眼睛里精光四射的,到底在琢磨什么坏主意呢?想好了再说啊,你方才还说从来没瞒过我呢。”
楚摘星瞬间就像被放了气的轮胎,垮着脸说道:“我方才在想,若是师姐你执意不告诉我。那我就准备上一份厚厚的礼,等着下次和绪见面了,让她代为解答。”
虽然去请教其它人也是可以的,但终究是绪这边的消息最为靠谱。再说绪与师姐的情分也是不同,她乐意贴补绪一二。
孟随云几要为之绝倒,这都学会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不由地上下又打量了楚摘星一番,如此干净明艳的相貌,没想到竟然是个黑芝麻馅的。
今日要不是自己多嘴问了一句,恐怕还会和之前一样,认为摘星老实听话呢。
黑芝麻馅的团子不乐意了:“师姐你要是真不告诉我,那我就不问了,大不了多准备份重礼。”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孟随云是绝不会相信这以退为进的计谋会用到自己身上,明明以前是她用得最多,经典使用范例为:“好啊,那我就遂了你的愿,从今往后再不管你……”
她屈指,又一次弹在眉间鲜红的印记上,这一次下手很重,楚摘星五官都扭曲在一块的同时,眉间和眼尾这两处容易引人遐想的红痕也尽数隐于肌肤之下。
孟随云一如往昔说道:“这是民间所传的龙王娶亲。”
好不容易才把话问到这,楚摘星如何肯再让师姐把问题含混过去,一把抓住右上臂,抵进了逼问:“我愚鲁,还请师姐告知何为龙王娶亲?”
她生得高,此时又是褪去了周身的慵懒闲散,久处高位的压迫隐隐散出,连眉眼都变得锋利,压迫性十足。虽只前进了不过一步,但孟随云却倏的生出自己已然被困在这小小的四方天地中的感觉。
那种植根于记忆深处,永远也无法忘怀的因不受控带来的惊惧与害怕,如条件反射般迅速席卷全身。
可是这回,害怕的情绪来的快,去得更快。
她清楚地知道原因,是因为这次试图在关系中占据主导权的是摘星。
只要是摘星,那一切都不是问题。
心中都已经悄然做出了让步,孟随云也就不去求什么面子光鲜,软声道:“你当知晓,龙性本淫,虽不以人为食,却不避讳与人□□。”
楚摘星已然是懵了,但良好的应答习惯仍令她下意识的说道:“这个我的确知晓。正所谓龙生九子,正是生母不同带来的显……化……”
楚摘星觉得自己明白过来了,双颊腾得涨红,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舌头打结,半点不能够。
孟随云爱极了她这么含羞带怯的模样,旁人严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于她而言就是颗乖巧可爱的圆葱,可以一层层的剥开,看到白嫩嫩、水淋淋的内里。哪怕会呛得眼红耳热,泪水直流。
所以此时她反而胆大起来,戳了戳挺立的鼻头,像是小猫的粉色肉垫落到了白色的云上:“那眉心一点的意思就是呢,长得很好,准备娶了。不过多是点在童男童女额上,这样不会忘记日子。”
甘凉的玉兰花气息不断袭来,楚摘星只觉脑子晕晕乎乎的,像是被蒸烤过,又像是脑子里有壶已经开了的水在嗡嗡嗡的叫着,她依旧在接收信息,只是已经无法思考。
娶什么?娶童男童女,不对不对,是娶自己。可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啊……可她从六岁起就长在师姐跟前,自那时候开始算起倒也不算错。
思绪纷杂再加上舌头打结,导致楚摘星最终说出了一句极傻的话:“师姐,你说什么?是让我娶你吗?”
孟随云现在是真想锤楚摘星两下出气了,于是她也就真这么做了,对着楚摘星胸口砰砰来了两拳。
楚摘星被这毫不留手的两拳差点打闭过气起,只觉得不仅是胸膛都嗡嗡响,连脑子的叮铃哐啷闹腾。
“师姐,我身体……”
楚摘星捂着胸口,小口小口往外吐着气,本来想说一句身体还没好呢卖卖惨,结果这回换成被揪住耳朵站起来了。
“什么叫我要你娶我,我倒想听听,除了我,你还想娶谁?”
那熟练又冷漠的语气,像极了天庭的厨神。只要摁得住,神仙也宰给你看。
楚摘星的警报雷达在疯狂作响,好算让她找回了一些理智,避开了致命伤。
她听着自己的声音发飘,十分轻灵,完全不像她说出来的:“师姐,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只有你啊!”
满分十分,这答案至少拿了七分,可盛怒下的孟随云却不是七分的答案就能安抚住的,手上又加了点气力,把楚摘星的耳朵从半圆拧成了满圆。
“师姐,痛,痛,痛啊!耳朵要掉了,掉了……”
“不怕,掉了我再帮你接一个新的。”
楚摘星的心是哇凉一片,完犊子了,这是火力全开的厨神啊,说不好等下真把她切片涮了。
因为不知道师姐这股能把她切片的火气从何而来,所以楚摘星也带了委屈:“我哪里去找第二个嘛!”
“你还想找第二个?”
楚摘星急得都要跳脚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师姐不讲道理起来是这么难缠,好似所有的理智都消失了。
理智规避是死,勇于反抗亦是死,楚摘星选择后者,她大胆顶嘴:“那师姐你说,我那第二个在哪!”
“你还问我,那顾书玉不就正好?名门嫡女,年少高位,要相貌有相貌……”
眼见得越说越没谱,这样下去必然会伤害彼此感情,楚摘星赶紧使了个巧劲保住耳朵逃跑:“师姐你说哪里去了,我这才是第二次见顾书玉!哪里就谈婚论嫁了!”
孟随云知道这是实话,不然也不会从没在摘星口中听到顾书玉的名字,但她心中不舒服。正好今日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她非要问出来个结果不可。
于是半是佯装,半是真情实感的怒道:“可那个顾书玉分明喜欢你,是想嫁给你的喜欢。”
哪怕她全程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对待自己也没有分毫敌意,但那种气息,是遮不住的。
不然以顾氏的教养,她一个板上钉钉的继承人,绝不会被人激将两句就来了这里,只为万剑盟那帮人。
也许从府门外不主动通名报姓开始,一切就都是试探。
是一场良臣逢明主的戏码。
这是儒门迟来的试探,可惜被自己搅了局,也不知顾书玉带回消息后,又有多少多少盘算落空的人家砚台遭殃。
孟随云还在心中默默盘算,楚摘星却是彻底呆住了,就像被施了定身术,好半晌才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高高地跳了起来:“师姐你在说什么?哪有第二次,不,第一次就喜欢上,想要嫁人的啊!”
孟随云静静地看着她发疯,等楚摘星安静下来才指了指她。其意不言自明,你楚摘星自己就是一个。
还是在六岁的时候。
楚摘星彻底没法反驳了,只能双手抓着头懊丧道:“可我真不知道,而且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只说了不到三十句话,之后也再没有往来了啊,她喜欢我做什么!发疯了?”
孟随云好整以暇得答道:“你知不知晓,有种交往叫神交已久,或言之倾盖如故,并不需要长久的相识相伴。而且按时下门当户对的婚俗,你必在顾书玉择婿册的前列,第一名也说不定。
你长得好,修为高,权势强,背后还没有有力的掣肘,联姻还能白得你手上一份基业。顾书玉和你是旧相识,以你的脾性必然不会让她厌恶。
哪个少女不坏春呢,反正她总归是要嫁人的,那不如嫁给你这个年少有为还不讨厌的人。
这么想着,即便她根本不喜欢你,久了也就喜欢你了。”
楚摘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就在逻辑差一点自洽,想给师姐道歉请罪的当口,脑中忽然闪过一点灵光,目光炯炯的大声质问道:“师姐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莫非,莫非是喜欢……”
孟随云截住了话头,坦然说道:“是啊,我也动心了。不过同她不一样,她是想象出了一个完美的恋人,我是看着你长成了一个胸藏丘壑,顶天立地的人。我确信,你值得喜欢,值得我托付终身,值得我将一切交到你手中。”
楚摘星的脑子嗡的一下就空了,胸膛热热的,似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
师姐在说,喜欢自己。没错,师姐的确在说喜欢自己!
连绵不断的烟花在四肢百骸炸响,让她屏住呼吸,无法思考。
唯有尚在维持的本能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丝不对劲,怎么是师姐先开口剖白,不应该是她吗?
真是太丢人了!
等到回过神时,她已经将人抱在怀中狠狠亲吻,气息纠缠,唾液交换,眼尾的飞红不知在何时再度冒了出来,她红着眼睛,一点点把人逼到了墙角,恶狠狠道:“师姐,我心悦你,你可愿嫁我?”